「這隻白的，是被砂石車輾過的。你看，肚子這邊空成一片，只剩下骨頭和皮毛，其它部位完好如初。我可完全沒有動過刀，都是依照當時情況形成的；這隻黑的比較幸運，自然死亡，躺在那附近的草地上，我四天前撿到牠；這隻賴皮狗就很慘，從上面的傷口你就會發現，到處都是被人凌虐過的痕跡。」
老闆一一為我介紹，同時用手指朝那些狗兒屍體比劃。有些還保有全屍，就用麻繩綁在老闆身後的鐵架上。只剩下皮囊的那些則直接擺在桌上。不知道經過什麼處理，那些屍體居然沒有散發出屍臭味，附近也沒有蒼蠅逗留。牠們眼眶全是空的，眼珠恐怕已經被微生物啃食殆盡。除了狗，也有貓和田鼠屍體，幾乎都被壓爛。最特別的就是擱在攤位桌腳旁邊的山羌，少了一條腿，可能生前踩中獵人射下的絆足陷阱。
我看著這一幕，感覺自己正站在哪個非洲國家的市場裡，注視著被非法販賣的動物毛皮。但這些毛皮一點也不高級，也不能織成外套或圍巾。真要說起來，比較像是中世紀時期被施以穿刺之刑、掛在木樁上的乾屍。
我正是為了見識這副景象，才來到這個地方的。
有位展開環島旅行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他在某個偏鄉發現有個在販售動物屍體的小販，非常詭異。我的好奇心就像森林大火一樣旺盛。雖然離我居住的地方有點遠，但我真的無法忍耐心靈被搔弄的癢，於是坐上列車，轉車再轉車，抵達朋友所敘述的鄉下地方。詢問過幾位農夫之後，我找到了這個奇怪的攤子。
老闆看起來大約35歲至42歲左右，戴著斗笠，穿著白色吊嘎，棕色工作褲沾有泥土，腳下套著一雙黑色橡皮雨靴。擺明是農民的打扮。說話的時候，中文用語微微夾雜著台語腔調。
「我推薦這隻飛鼠。」他捧起那小小的屍體。「我們這邊算是平原，不可能撿到。這是有個原住民在山裡打到的，他送到這裡賣給我。一隻算你300，怎麼樣？」
我微微笑，搖搖頭，繼續裝作端詳各種動物屍體的假態。我壓根不想買什麼屍體。眼前的老闆才是我來到這裡的真正目的。
「老闆，這些屍體都是別人賣給你的嗎？」
「有些是啦，不過大部分都是我在路邊撿到的。這種鄉下地方，動物一大堆，開車來這裡的觀光客，起碼會撞到一隻狗或貓。也有人撞過鳥。我每天騎摩托車逛馬路，沿途找找看有沒有屍體。我擺這個攤子也有一年多了，很多在地人認識我，他們看到路邊躺著屍體，就會撿來賣。」
他始終保持那鄉下人特有的開朗笑容，語氣非常熱情，似乎根本不曉得自己擺設的這個攤位，在世人的觀念之下，究竟有多麼讓人震驚。
「啊你賣這個，會賺錢嗎？」我也住在類似鄉下的地方，為了讓老闆對我產生親近感，方便從他口中套出更多話，我故意在言語之中混進一點方言腔調。
「沒什麼賺。我賣這個只是興趣啦，不是想賺錢。看我的樣子就知道，我是種田的，不過家裡有人幫忙照顧稻子，我比較閒著沒事做，所以想說擺這個攤位打發時間。」
「如果想打發時間，去釣魚或種盆栽也可以吧？為什麼要賣動物的屍體？」
聽到我這麼說，老闆沒有立刻接話，他抿起嘴唇並且沉默，似乎正在思考該怎麼向我解釋。趁這個空檔，我從口袋裡摸出香菸盒，點燃一根菸。
過了一會兒，老闆終於開口：「其實你問錯問題了。」
「什麼意思？」我吐出煙霧。
「不是『我為什麼要賣動物屍體』，你應該想想看，人們為什麼要買動物屍體。」
老闆的這句話讓我陷入沉思。他說的沒錯，動物屍體對於人類而言，幾乎沒有什麼功用。如果還活著，倒是還能養來當寵物，有些甚至可以煮來吃。但那些動物都死掉了。當靈魂逝去的時候，生物的軀體也隨之散失所有的意義，這是任何人都明白的道理。那麼，為什麼要買這些已經失去靈魂的屍體？
我找不到結論，坦承地搖搖頭。
老闆盤起手臂，眼睛盯著一具臉部骨頭外露的黃狗屍體。「我賣這些給別人買，跟教堂給人告解懺悔的機會，是同樣的意思。」
我沒有說話，等待老闆繼續說下去。
「基督徒犯了什麼錯誤，就會上教堂向神父或耶穌神像告解——電影是這麼演的——透過這個方式，減輕人們心中的罪惡感。所以我想成為一座教堂。你應該也知道，人們對動物不太友善。除去那些虐待動物的傢伙之外，就算不是故意的，但只要人類活在這片土地上，多多少少都會殺死動物。吃肉等於殺死牛、豬和雞。行駛中的車輛撞到狗、貓、鳥，甚至一隻蚊子，也算是殺生。雖然生物本來就會死亡，總會碰上那一天，只不過因為人類的緣故，提早被帶去另一個世界罷了。即使如此，現代人的教育素養越來越高，漸漸重視人類對待動物的那方面道德倫理，就算無意間殺死一隻小動物，或者不小心的疏忽造成寵物死去，罪惡感都會在人們心中形成。聽說都市人壓力很大，要是生活中還要背負這種罪惡感，實在過得很辛苦。可是現代人已經沒什麼信仰了，上教堂或哪個廟宇拜拜，效果不是很好。我想說，由我販賣動物屍體，讓人們買回去，再選個草地埋葬屍體，說不定更能讓他們在心理上取得平衡。」
一片巨大的雲被風吹了過來，遮起中午的炙熱陽光，從藍天投下陰影。老闆那戴著斗笠的臉，暗到我無法辨識他此刻的表情。
我買了那隻飛鼠，把三張百元鈔票交給老闆，告別之後我便離開了。走向火車站的途中，我遇見一棵榕樹。我徒手挖掘地表根旁的土壤，將飛鼠屍體放進去，埋起來，然後重返歸途。
幾天之後，我再次在電視螢幕上看到那位老闆的臉。聽主播敘述，才知道原來那個販賣動物屍體的攤位被人檢舉，引起動物保護團體的強烈批判。他們向政府提出申訴，要求相關單位立刻阻止這種不尊重動物的行為。播報內容中，那些動物屍體全被打上馬賽克，播報員以義憤填膺的口氣播報這則報導。那位老闆正準備走進自家門口的時候，記者們的麥克風圍繞著他，並且朝他丟出各種難堪的問題。當播報員說到「怵目驚心」這個成語，我的心靈就像那些死去的動物屍體，頓時變成一具中空的皮囊。等我睜開眼睛，才發現電視遙控器被摔壞了。
創作內容
【短篇】他賣的是動物屍體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