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希爾‧Ⅶ〉
「再複習一次，這個字怎麼念？」
「目光。」
「是『月亮』。」
「原來是月亮！唔，原來月亮寫成字的話，是長得這個樣子啊……好難噢，要是可以用畫的代替寫這個字就好了。」
「再把這幾個字母從頭到尾念一次。──等等，第一個是這樣念，妳念的是第三個的發音。」
「……黎希爾，你可以再跟我說一次這要怎麼念嗎？」
艾倫放下日誌和羽毛筆，看向揉著額角的黎希爾。
「黎希爾，我先去弄午飯的材料吧，有什麼需要做的？」
黎希爾放下書，和艾倫說了午飯的菜單，就任由他去準備材料。現在整個餐廳裡暖呼呼的，艾倫看來也精神多了，他便不太擔心艾倫是否負荷得住準備午飯的辛勞，轉而把注意力都放在伊彩恩身上。
教她念書比黎希爾原本以為的還要困難。學了一上午，黎希爾深深體會到為師不易。以前，他還不覺得「教師」這個職業有特別了不起的地方；現在，看著伊彩恩學東忘西，雖不至於失去耐心，他卻也開始疑惑起，這樣下去，該花多少時間，她才能自己讀至少一頁書。
更折磨人的是，即使真的感到那麼一絲不耐，他也自忖將這種情緒隱藏得堪稱完美；然而，伊彩恩卻還是察覺得到她的學習狀況並不如他的預期。為此，她的臉上出現了有點失望的表情。
「唔……」一陣長長的沉默後，再次詢問過發音方法的她試著重新念一次黎希爾指定的字母，但又念錯了。「好難噢。」
「先休息一下吧。」艾倫從廚房的方向一面用布擦手一面走來，聽見伊彩恩的話，便諒解地笑了。「黎希爾，材料已經準備好了，接下來就麻煩你了。」
黎希爾點點頭，放下筆，往廚房走去。他聽見艾倫在他身後拉開椅子坐下，和伊彩恩說：「對了，我包裏有炭筆，妳想不想畫點什麼試看看？……」
他把頭髮用束帶紮起來，開始煮湯跟切麵包。轉過頭，就能從廚房和餐廳中間的大窗子看見伊彩恩和艾倫湊近著在說什麼的樣子。伊彩恩拿著炭筆，模樣十分有興致，明顯比剛才要輕鬆很多──這讓他不禁開始反省，自己剛才的態度是否過於嚴肅；同時他也有點憂慮，是否能在離開前照自己承諾的那樣教會她讀書。
要是沒教會，乾脆就在這裡再待一個季節好了。
有那麼一瞬間，黎希爾腦中浮現了這個想法。
直到鍋蓋因為不斷上湧的蒸氣而開始震動，黎希爾才用手背擦拭被熱氣蒸得沁出薄汗的前額，輕輕嘆了口氣。他將湯分裝到三個淺盤中，又把麵包用一個大托盤全盛好，拿到餐廳。
「午飯好囉，來吃──」
「黎希爾，快看！」艾倫興奮地抓著一張紙，等黎希爾一放下托盤，便迫不及待拿給他看。「──你看！」
「等等，你拿太近了我看不清楚……這是你畫的？」
他把紙接過來端詳，發現那是用炭筆畫的一幅素描──硬要說的話，它還不能算是素描，少了光影變化和層疊的陰影，只有幾條勾勒輪廓的筆觸，充其量只能說是速寫。上面畫的是從餐廳往廚房看去的景象：大窗子的另一邊是將一頭長髮紮起、背對餐廳的黎希爾，他正雙手扠腰站在爐子前面。此外，繪者也簡單畫了一些掛在壁上的鍋子、蒸騰的煙霧等等。
儘管這幅速寫不是很注重細節的描繪，筆觸卻十分流暢，僅用幾筆就將黎希爾剛才做飯的模樣呈現出來，是幅佳作。
他問艾倫畫這個做什麼，艾倫神祕地笑著回答「我可沒有遺傳到家父家母的繪畫天分」，接著比了比身後。黎希爾依言越過他的肩膀看過去，伊彩恩舉起被染得烏黑斑斑的手，意外羞赧地向他揮了揮手上的炭筆。
他們把東西暫且收拾了，全擺到長桌的另一頭去，才坐回原本靠近窗邊的位置，沐浴在暖和的陽光中用起中餐。當然，三個人都洗了手。黎希爾洗完手，發現水缸已經半空了，又開始尋思起下午還得打點水進來把它補滿。
艾倫一面吃飯，一面興致勃勃地告訴黎希爾，他是如何發現伊彩恩會畫畫的──他看伊彩恩做了一上午的學習，似乎也很累了，便提議兩人一起畫畫放鬆心情。誰知道伊彩恩一拿到畫筆就變了個人，畫了很多風景的圖畫，艾倫還說它們全都「真實得如在眼前。」
「我對那些地方很熟悉嘛，」伊彩恩忸怩地插入這麼一句。「要把它們畫出來並不是很困難……」
「然後我就說『那妳試試隨便畫這房間裡的東西怎麼樣呢？』過了沒多久，我發現伊彩恩居然畫了你呢，黎希爾。」
「你怎麼那麼開心？」黎希爾忍不住這樣問。
艾倫這才察覺到自己似乎是有點興奮過頭了，便搔搔後腦。「唔，實在是不好意思，因為伊彩恩似乎是第一次畫畫，我很驚訝，才……」
黎希爾看向安安靜靜喝湯、努力握好湯匙的伊彩恩，不知怎麼著，她的臉都紅到了耳根子，好像是很不習慣艾倫方才的讚美。
她這意外老實的一面倒是令他滿驚訝的。看到她這副模樣，黎希爾也暫時放下剛才教她念書時的挫折感，放寬心，說了聲「畫得很像呢，或許妳有這方面的天分」。
伊彩恩的頭這下快要垂到胸前了，而再次抬起頭來時，她的臉已經綻出比黑夜中的月光花還要明亮的開心笑容──那個笑容讓他打定主意，以後要多誇她畫的畫。
吃完飯，伊彩恩自告奮勇收拾盤子，黎希爾也由著她，只簡單交代了一句「小心點，慢慢走」。
她離開後，艾倫讚賞地拍拍他的肩膀，笑說：「做得好。」
他一頭霧水地說：「什麼做得好？如果是說午餐的話，我倒覺得湯有點焦了……」
「哎，不是不是。剛才你也看見了吧，你才誇一句，伊彩恩就開心得不得了呢。我想，她應該是很在意學念書的時候不順利，覺得她讓你失望了。但是你看完畫以後又誇了她，她才會這麼開心。」
「原來如此。」他點點頭。
「你可以多誇她的，這樣她或許會學得比較好。」
艾倫本來還想說什麼，卻被從廚房衝出來，模樣快活的伊彩恩給打斷。她看起來已經沒有剛才那種害羞的影子，她拉著黎希爾的手，把他拉往大門的方向。
「──我好了！黎希爾，我們去整理花園吧！」
「那我待會再念點書就去休息，花園就麻煩你們了。」
艾倫擺擺手，逕自離開。他走到通往大廳的走廊口時，像是終於卸下一個重擔一般，雙肩忽然垂了下來。那副模樣讓黎希爾看著有點擔心。艾倫之前說過，他不怕死亡，但害怕孤單，或許他早上其實也只是在強作精神，好來和自己還有伊彩恩待在一起。
他想著艾倫的事情，一邊和伊彩恩走向直接通往花園的小門。那天下午，他們一起翻土，不著邊際地聊了很多東西。他們聊過什麼，他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因為那些話語暖洋洋的，讓人昏昏欲睡；就連慘痛的過去，在述說給伊彩恩聽的時候，也不再那麼尖利，讓人連回憶都會被割得血淋淋的。
黃昏的時候，他們約好了明天再見，早上念書、下午做園藝。
這時的「明天」聽起來如此真實，真實得讓他絲毫沒想去懷疑。
黎希爾的生活，從那天開始規律了起來。
每天早上他醒來，就去廚房準備早餐。由於艾倫不勝晨涼，黎希爾便拿去他房間讓他在床上吃，兩人一邊討論書籍。
他很喜歡聽艾倫講述魔法研究的各種理論。例如，《論元素粒子轉換的能量逸散：十一律》中，緒論裏開宗明義就提及，元素被使用在魔法上時，必定會有些許的浪費。從遠處的水源中召喚水時，無論如何都會有一點損失，無法完完全全地召喚過來；而在可燃物的附近使用火焰魔法時，火焰持續的時間也總是比想像中要短。
這些被浪費的元素份量，大約是原本的十分之一， 因此這種定律被稱作十一律。
艾倫說，他父親一直在找方法改進元素利用的效率，只可惜他父親的魔法程度低下，因此研究實例總是太過簡單，顯得不夠完全。兩人一起討論元素的去向，以及當中為什麼會有這種逸散的現象產生，一討論居然講上了兩三天都是在說同一個主題。黎希爾認為這種逸散是必然而且難以避免的，艾倫則相信他父親的說法，認為十一律最終會被打破。
不過，即使他們對學問的研究如此專注，也不會忽略和伊彩恩一起念書的時間。和艾倫吃完早餐，他便會去接伊彩恩來宅邸裡，三個人一起念書然後吃中飯。在發現她的學習速度很慢之後，黎希爾也學著艾倫的樣子，不再把學習的進度安排得像原本那樣緊湊，而是一天教幾個字，搭配讀幾頁故事，讓她從喜歡的情節中學到字的讀法與寫法，也不會感到有太大壓力。
偶爾她學得累了，會在得到黎希爾首肯的情況下畫圖，一邊聽他念故事，或是說以前旅行的事情。為了不讓伊彩恩擔心他，黎希爾總是挑幾個比較算得上好的故事來說。伊彩恩對他遇到的事情很有興趣，總是問他「所以你怎麼沒和那個人學點魔法呢？他聽起來真的很厲害的樣子！」，或是「你說聖焰那裏的人真的都是金頭髮或紅頭髮嗎？感覺好高貴呀。」
黎希爾雖然身懷許多技能，並且具備相當的戰鬥能力，但施展魔法是他唯一不開竅的學科。他能把許多理論講得頭頭是道，但要施展魔法，即使只是簡單的喚水，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艾倫自承同樣對魔法一竅不通，因為他父親還來不及教他就過世了；同時，他的體質太弱，難以負擔催動法術需要的力量。
伊彩恩聽了以後直呼可惜，因為她覺得魔法這種東西非常有意思，說是一直都想親自見識看看。
「不過，你們的存在本身就是種魔法吧。」最後，艾倫微笑著向他們說。
伊彩恩雙手撐著下巴，歪頭想了一下，也對黎希爾笑了。
「好像是這樣呢，黎希爾。」
下午艾倫睡午覺，他要不是和伊彩恩整理花園，就是和她一起穿上遮掩外貌用的斗篷，到海鎮去採買一些必要的物品，偶爾也逛逛街。
黎希爾不好揮霍，旅行途中也一直能找到工作，供他維生，身上也就總有足夠的錢可支用。他們開始有逛街的習慣之後，伊彩恩每次看著一個新奇的東西說它漂亮，黎希爾都會問「要不要買」，但伊彩恩總是說「等到我生日那天吧」。
「爸爸說我經常給你們添麻煩。」伊彩恩聳聳肩笑道。「能和黎希爾你們在一起我就很高興了，不需要你再替我多花錢。」
「那麼，妳的生日是什麼時候？」黎希爾問。
雖然這樣問，可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麼時候。他有些好奇，有翼族和人類一樣有所謂的生日嗎？那麼，他們的生日究竟要從做為蛋被生下來的那天開始算，還是要從孵化的那天開始算呢？
「爸爸說，是冬天頭一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四。」伊彩恩把玩著木製的雕像，一邊這樣說：「他也不能確定，不過他老說，這種說法比實際記日期要好。」
「頭一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四，那不是再過兩三周就要到了？」他很快地算了一下，然後這樣說。
「是呀。那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呢？黎希爾。」她滿富興味地看他，彷彿比起自己的生日，她更期待他的。「我一定要畫張畫送給你當禮物。」
「我不曉得我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伊彩恩像是對這個回答感到很失望，眉毛尾巴都垂了下來。「這樣，我就不能送你禮物了。」
「禮物什麼時候送都可以，在我走之前給我就好了。」他說。
「好吧。」
伊彩恩忽然皺起眉頭，轉身快步往前走去，他沒反應過來，一下子差點沒跟上她。他沒去問她怎麼了，也沒去想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不對的話，惹得她不開心了。他只是默默地跟著她轉來轉去，一句話都沒說。
繞過海鎮最繁華的一條街之後，她找了張長椅坐下來，從隨身的包包裡拿出炭筆和一張空白紙，開始素描。自從她開始畫畫，艾倫借了她一個可以背在身上的包包，裡面裝了畫圖用具，這樣她隨時都能畫想畫的東西。黎希爾坐在她身旁，背靠長椅，享受冬日裡格外珍貴的暖陽。
「黎希爾，你的生日定在冬天的最後一天，你覺得行嗎？」畫著畫著，伊彩恩忽然問。
「可以，不過為什麼這樣問？」他半閉著眼睛回道。
「既然你會走，我想好好地準備一份禮物給你。」伊彩恩有點落寞地說：「我想畫一張很漂亮的畫給你，當作紀念。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待久一點。你能在這裡待到冬天結束嗎？」
他睜開眼睛，轉向她那邊，發現她正認真看著他。他別開眼睛，陷入沉默。事實上，他愛去哪裡愛待多久都無所謂，他只是不想面對自己或許會想在這邊一直待下去的事實。如果他想，而現實也容許他如此，那麼──他閉上眼，覺得自己不該再想了。
「我答應妳，這星期結束以前我都不會離開。」
黎希爾不願意回答「我不知道」，這樣回答的人，其實在心中都有個不想或不敢正視的欲望。但他又不想就這樣答應下來，於是選了個折衷的答案。
聽到這個回答，伊彩恩看來開心多了，或許那是個強做精神的笑容，但總比剛才那樣要好。她把速寫的畫拿給他看，上面畫的是碼頭的風景和幾艘繫在岸邊的船，有一艘船，似乎因為繩子沒綁牢而漂遠了。
「你就是那艘船，黎希爾。」伊彩恩這樣說，聽了很多他以前的事情以後，她比初相識時了解他的遭遇。「現在的你，就算有繩子綁著你，你也會漂走。」
「我不覺得我是船。」他認真地說。
「我知道，其實你應該是鳥。」她又笑了，說：「黎希爾是一隻沒有腳的小鳥。」
直到他們在山路上分手了，在走回艾倫的宅邸時，他才想到，他似乎忘了問她最想要什麼東西當作生日禮物。
然後他想，或許她會說，只要他留下來，那就夠了。
To be continued.
耶，黎希爾初章就快結束了！
－－我總覺得我每次都在說這句話啊媽啦（掩面
剩下的部份就放在雜談填空位，不然雜談越來越空我會覺得很失敗啊！
創作內容
◇翅膀、黎希爾．Ⅶ
Unlight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