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為什麼到了秋天，楓葉會轉成紅色？」
不知怎麼的，還來不及想清楚，這沒頭沒腦的問題已脫口而出。
「因為秋天來臨，葉子老化後葉綠素會逐漸分解而變少，其他色素就會顯現出來啦！若殘留的花青素較多，葉片是紅色的，若類胡蘿蔔較多，葉片就變成黃色……」
「停！」
忍不住打斷她那明快俐落，一氣呵成的即答。
「怎麼會有妳這種完全沒有情調的說法啊？明明是個女孩子！」
「有規定女孩子一定要怎樣嗎？」她對我吐了吐舌，逕自拎著背包往落日的方向跳步走去，夕陽將她的身影染成溫暖的橘色。
總是這樣的，拿她沒轍，除了嘆氣外別無他法，只能匆匆跟上。
「古時候，犯人都在秋天處刑，在這種秋決的時刻，好歹有點惆悵或感傷吧？」
「你這種說法有比較有情調嗎？」倏地，一個輕盈的轉身，她笑了。
綻開的笑靨有如花般絢爛。
***
放聲嘶吼，伴隨一刺耳的撞擊，奪門而出。
不斷地跑，跑，跑，跑，跑，狠狠甩在後頭的家門，如今彷彿碰碎一角的容器，難以遏止的，無以名狀的，不可承受的情緒，紛紛從破洞傾洩而出。
曾在腦海裡幻想過無數次離家出走的我，這次真的跑出來了。
說是這麼說，卻也不過是跑到離家約半小時路程的公園而已。當一個人沒有目的地也沒有歸處時，現在身在何處似乎一點也不重要。
而人生，似乎也是。
公園裡，熟悉的楓樹氣味令人稍稍安心。
「劉悠得，你在這裡幹什麼？」突然，一個清脆的女聲在耳邊響起。
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想要獨處的時候，遇上這種要熟不熟的人呢？
我拒絕說話，也拒絕與她目光交會，沉默在我倆之間蔓延。
安靜片刻之後，她逕自在我身旁坐了下來，打開一包手上的零食，遞了一片給我。
這樣的事態發展太突然，讓人不知所措。
「你為什麼要在我旁邊坐下來？」我沒好氣的說道。
「因為，你看起來不想一個人。」認真的神色，一瞬間竟讓我吐不出半個反駁的字。
碧，一頭烏黑的長直髮與款式普通的眼鏡，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女孩子，樸素的外表，也常被男孩子貼上「書呆子」之類的標籤，讀書總是游刃有餘，尤其自然科學方面表現傑出。在大家為了升學煩惱和苦不堪言的時候，過去的優異表現早讓她無條件保送大學。
這種太出色的人與我無緣，因此在班上從沒跟她說過任何一句話。
就這樣，兩人靜靜地坐著，不發一語，零食袋也慢慢地從原本的飽滿漸漸消瘦。
已是深秋，氣溫微寒，公園的樹葉紛紛由溫暖的黃澄色轉為紅褐，那是種凋零破敗的顏色，象徵肅殺的秋。秋風捲起地上的落葉，飛舞，旋即墜落，看著看著，彷彿自己也墜落了般，不知該如何再次振作，再次假裝擁有能夠站起來的力量。
「未來……到底在哪裡呢？」喃喃吐出的話語有些哽咽，自己都很意外。
「嗯？」
「你一定沒有煩惱過未來吧？總是這麼順利，輕輕鬆鬆就是班上的第一名，受到大人們的稱讚與喜愛，每件事都能做得很好，為什麼這世界這麼不公平？為什麼，只有會讀書的人才有人生可言？為什麼，理科好的人就像是人生勝利組？為什麼男生就不能討厭理科呢？為什麼只要喜歡的東西不符合社會的期望，就要被說的一文不值呢？為什麼，想學自己真心喜歡的東西難道錯了嗎……？」聲音，無法克制的越來越大，越來越嘶啞，到底想說什麼，自己也不是那麼明白。
她靜靜的凝視著因說話太急促有些狼狽的我，像是在思忖著什麼，然後望向遠方，露出了有點迷惘的神情。
「我也很煩惱啊。」聲音雖小，卻十分清晰。
「咦？」
「我很煩惱啊，每次想跟大家分享新學到的知識，都沒有人聽得懂，也沒有人有興趣。每次想要主動幫助同學解題，都被當作自以為是、驕傲自大。如果想要安慰考不好的人，總是換來一句：『你這種人懂什麼啊！』」
「人的感情，真的好抽象好難懂……」她淡淡的說著，表情卻有些複雜，「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想放棄自己真心喜愛的事物。」
她摘下了眼鏡，眼神轉為堅定，微風輕輕牽起烏黑的髮絲，夕陽餘暉將其映照得十分美麗，中合了剛才有些沉重的氣氛。
「為什麼……突然拿下眼鏡？」
「有時候，不要將這個世界看的太清楚，會讓人比較放鬆。」
她露出了微笑。此時，我第一次仔細端詳她的臉龐，其實拿下眼鏡後長相是十分清秀的。
「欸，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她隨手拾起一片紅透的落葉，在我眼前晃了晃。
「不就是隨處可見的楓葉嗎？」在這公園裡遍地都是。
她露出有點戲謔的笑容，「不，這你就錯了。這裡的樹並不是楓樹。」
「怎麼可能？從小到大大家都知道這座公園種的是楓樹。」
「這種植物的名字，叫做楓香。它和楓樹很像，到了秋天，葉片都會轉紅，也會掉落，但其實葉片和果實都長得不一樣，也是完全不同科的植物。」每當說起自然的知識時，總會看到她閃閃發光的眼神，手指輕輕的將葉片轉了轉，像是寶物般珍惜著。
「即使不是真正的楓樹，一樣很美，一樣能帶給人們幸福的回憶。」
她看向了我，又是用著那樣堅定的眼神，
「不論你是什麼模樣，總會有人了解你，也總會有人因為你而幸福的。」
然後，將那片葉子緩緩放在我的手心，再度露出了溫煦的微笑。
非常溫柔的微笑。
***
不太記得之後到底是怎麼回到了家，只知道，我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掉了眼淚，現在想起來仍是有些丟臉和羞赧。
和父母無數次無數次溝通的日子，雖然充斥著挫折與爭執，常常讓人對現實感到無力，但每當看到壓在桌墊下的那片楓香葉片，就會再次想起碧那堅定不移的眼神。似乎，又有了繼續努力的勇氣。
或許，我也想變成像她那樣，能大聲地說出「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放棄」這般帥氣話語的人。
第一次相遇，那青澀的模樣仍歷歷在目，轉瞬間，已經過了三個秋天。
如今，我和碧都已經是大學生了。
「阿得，你真的很會說故事欸，你下次再把你寫的小說講給我聽啦！」走在前方的她，這會兒又踏上旁邊的平衡木，張開雙手維持平衡的模樣，實在不像是所謂的女大學生。
「為什麼不自己讀啊？用說的很累人欸，你是小孩子嗎？」
那年的堅持與毅力，算是宿願得償了吧，現在的我，是中文系的學生，而寫小說，可能稱不上是什麼夢想，也沒有什麼遠大的目標，但確實是喜歡的事。
碧仍舊沒變，是個天真爛漫的科學少女，雖然有時滿口專業名詞讓人一頭霧水，不過在她身邊久了，我也習慣了。
乍看之下，總是用理性思維思考的她，若沒有單純真切的感性，又怎麼可能細細觀察和品味這個世界？
落葉繽紛的秋季，有如溫暖的回憶浪潮向我襲捲而來，和著淡淡的楓香……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我的目光已經離不開她了。
(本篇完)
***
作者後記：
第一次嘗試的極短篇小說，男女主角的輪廓已經在心中浮現很久了，
這次能確實的把他們的模樣描寫出來很開心:)
沒有意外的話，以他們倆人為主角的故事還會繼續，
如果能讓讀者感同身受，甚至得到一點點力量的話就好了，
想要傳達的是，即使現實很殘酷，仍有溫暖存在的想法，
創作內容
楓香
只有神知道的世界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