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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莉,從今天起,阿芒哥哥就要和我們住在一起了,你們要好好相處喔。」
母親的右手,牽著一名纖瘦黝黑的男孩。
他踟躕的雙眸透露著不安與哀戚,彷彿無時無刻不在奮力汲吸惶恐,小小的手被娘牢牢握在掌中,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與他往常活潑形象相去甚遠。
我認得他。
他是住在巷尾,比我大六歲的小哥,雖然彼此住處相距不長,卻鮮少有過交集。一方面我們年齡存在相當差距,而另一方面,由於我擁有隱隱偏黃的頭髮與淡色的瞳孔,鎮上的人們,不分大人小孩,總是對我避之唯恐不及。
即便我只是剛滿五歲的懵懂小女孩。
這個男孩名字叫作芒種,聽母親說,他名字的由來與他出生的日期有關,坦白說我不是很明白,芒種這兩個代表了什麼意義,我一無所知。偶爾我會在堤防上遇見他,他總是喜歡拿著那根自己用竹子做的魚竿在土堤上釣魚,並非性格孤僻,只是他熱愛此事。
除了獨自垂釣,有時也會看到他與鎮上同齡的孩子們一同嬉戲,就和普通的孩子一樣,有自己的興趣,自己的同伴,以及,自己的家庭。
他擁有我尚未體驗過的童年時光。
直到他失去家人。
一場突發重病,奪去了他才剛年過半百的祖父。
而喪事過後半個月,父親在檢修屋頂時,不慎由木梯上墜落,頸椎折斷而亡。阿芒母親接受不了這個事實,趁半夜小孩熟睡時,拿了一條兩指粗的麻繩,在大廳內懸樑自盡。
短短不到一個月,他喪失了所有至親。
母親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無法想像換作是她離開了我,會有多麼悲痛,更何況阿芒是在漏刻之間,與三名家人天人永隔,為此我深感同情。從他嗒焉若喪的兩眼裡,我宛若能夠接收到來自深淵中最為絕望的喟嘆。
即便,我只是剛滿五歲的懵懂小女孩。
他並非沒有其他親戚。
整座梅山鎮人口不過兩三百餘人,彼此之間不是遠親就是熟人,諸如表親之類的鎮民,往往就住在相隔不遠的地方。
可沒人願意收留他。
在這充滿迷信的小鎮中,阿芒理所當然被視為不吉的象徵,縱然是先前與他們往來密切的鄰居親戚,也對於阿芒的遭遇與安置不聞不問。十一歲的年紀,頃刻失去了家人,無依無靠,更受到以往親朋好友的排擠鄙視。甚至他同齡的夥伴們,也不知怎麼的,將他視為異類,不再願意邀他一同玩耍。
沒有了能夠依靠的長輩,他也沒有了朋友。
因此母親才會將他帶進我們家裡。
身為同樣被村人排斥的孩子,母親希望我們至少能夠成為互相依賴的同伴。
其實對此我不是十分在意,縱使我遭到大多數孩童欺凌,但和隔壁鄰居的某個女孩相處還是不錯的,她不介意我與眾不同的髮色與瞳色,純粹以普通人的眼光看我,因此在這艱難的環境中,我依然擁有可以信賴的慰藉。
可是阿芒不同。
他儼然成了村人眼中的瘟神。
同齡的孩子們,沒人再願意與他互動交流,就算有,也只是一些惡劣的捉弄欺侮。這些舉止並非一定是出於對他的懼怕,而多半是一種群眾心態,對某個與他人相異的目標,群起圍剿以獲得同伴認同。
這是等我長大後,才逐漸明瞭的事情。
當時年僅五歲的我,並不明白這位比我年長六歲的小哥哥,究竟懷抱著何種程度的悲楚,但我願意成為他的朋友。我十分能夠體會被人群所摒棄的感受是如何煎熬,因此我不希望相同的際遇也發生在這近日才痛失親人的男孩身上,望著他愁霧滿溢卻又比我高大許多的背影,我猶如看到一面殘破生苔的高牆。
只要稍加搖晃,便隨時會傾頹崩塌。
然而,阿芒並不願意離開他曾經的家庭。
即使母親表示願意收留他,提供他遮風避雨的居所,但他仍婉拒了母親好意。他所僅有的,就只有那間空蕩卻又充斥回憶的屋子,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
不過他的三餐還是來我們家解決的。
阿芒的話不多,也不常露出笑容,可我曉得他心底其實非常感激我母親為他所作的一切,從他的態度與行動我可以察覺這點。
他非常喜歡釣魚。自從家庭發生變故後,我更常在那道灰暗的土堤上發現他的身影。當他將手中那根竹子製成的魚竿往上一拉,我知道,又有一條不幸的魚將要進到他身旁的桶子裡。他從不會一次釣取過多,僅僅只帶回讓我們三人足夠當天享用的份量,由於他所提供的漁獲,我們家的景況並不因為多了一口子而有所吃緊。
許多家務,無論是阿芒的房子抑或是我家的房子,我們三人總是分工合作,彼此幫忙。雖說若是他願意搬來一起居住,想必對彼此而言都會輕鬆許多,但我與母親都能諒解他這番難以言喻的心境,畢竟,那裡是他如今唯一能夠守護的場所。
就算只是間杳無人煙的舊屋。
母親所提供的協助,並不能讓他重新找回朋友。
這也是他獨自待在土堤上的時間增多的原因。
我時常踏上堤防,遠遠眺望阿芒垂釣的身影,沒有了同伴,他也只能置身於此。當我試著走近他時,他的眼眸總透露了些許遲疑,尚僅年幼的我,無法理解那對眉目中為何會釋放這樣的信息。是因為我是他恩人的女兒?是因為我甌摳的髮色瞳色?是因為我與他同樣遭人鄙夷?還是其實他是在懼怕我?
我不得而知。
只有在家裡時,他才願意接近我。
而我依然會在他獨坐堤上時,暗自向他靠近。除了鄰居家的女孩外,我幾乎沒有其他朋友,如果能與這個同樣孤獨一人的小哥哥交好,我想也許彼此都會活得快樂一些。
那天,他也是一如往常待在相同的地方。
「阿芒哥。」
在他身後,我輕輕喚了他一聲。
他肩膀震了一震,似乎有聽見我的聲音,但他沒有回頭,也沒開口應答。手中仍舊牢牢緊握那根微微下彎的竹竿,由於魚線稍稍晃動而在水面上造成了波盪漣漪,我不曉得他在躊躇什麼,只是靜靜站在他的後方。
過了許久,他才用左手在身旁堤面上拍了三下。
我坐在距離他兩步之外。
沒有任何對話。
至少,那算是我們第一次具體的交流。
年齡差距讓我們難有共同話題。
況且還是個沉默寡言,神情苦澀的少年。
但至少在飯桌上的時候,氛圍感覺不再這麼寥寞,有時母親會談談天氣,談談鎮裡發生的事,阿芒也會給予適當的回應,僅管通常只是一聲簡單的『嗯』,還是能夠藉此察覺出他的心境正逐漸有所調適。我不期待他能把我們當成家人,而我本身也並無抱有這種希冀,可現在的他願意回應我的招呼,還是使我感到少許欣喜。
比起趑趄不前,我認為多些溝通是比較好的。
有時我只是遠遠觀望他坐在堤上的背影,有時我會站在他的身後,凝視竿頂的擾動,或者,我會隨口問他,今天能釣到很大很大的魚嗎?
「這湖裡沒有大魚。」
他如此回答。
好失望。
我一直期盼可以看到阿芒用盡全身力氣拉動竹竿,與水中的巨大怪魚進行一場攸關生死的搏鬥,最後阿芒奮力扭轉腰背,將那條比人還高大的巨魚甩離水面。這也是我會痴痴觀賞他垂釣的其中一項原因。除了與鄰居女孩玩耍,以及去後山坡的教堂探望那位與我有相似髮色的老牧師,其餘時間,我總是就這樣默默注視著他。
看到他拉起魚竿,我彷彿也感染到了雀躍的心情。
其他孩子並沒有停止找阿芒麻煩。
他們蒐集了許多小石子,以那尊靜坐堤邊的瘟神為標靶,展開投擲競賽,在聽似天真無邪的嬉鬧聲中,阿芒身上的傷痕正一點一滴地增加。
他還是保持一貫的緘默。
皮肉上的疼痛並不會干擾到他釣魚,他依然牢牢握著手中的釣竿,只要那群孩子不靠近過來,他就能夠繼續安坐在自己的繭殼之中。或許阿芒該慶幸自己頂著瘟神這樣的稱號,如此一來,欺負他的孩子們便不會輕易向他接近,充其量,也只是遠遠地朝他扔石頭。
但我不希望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阿芒被如此對待。
每當看到他受到欺侮,我就會迅速調頭奔向鎮公所,對在那邊工作的娘通風報信,請她去驅走那些胡作非為的小孩。孩子終究是孩子,看到大人出現,多少還是會感到畏懼,隨即如鳥獸散,不見蹤影。
幾次下來,阿芒被當成目標的次數顯著減少了。
自覺幫助到他,我稍稍感到自豪。
只不過作為替代,我成了新的靶子。
原本就因為偏淡的髮色與眼瞳,而成為小男孩們蹅踏的對象。
如今知道了是我去給大人打小報告,當然對我的態度就更用不著客氣,不光是石子,掃帚棍棒也經常如雨點般落在我纖弱的身軀上。瘀傷遍佈四肢、背部以及臉頰,為此母親經常在半夜裡抱著我隱隱啜泣,可我沒有流淚,因為這對我而言已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為了在梅山鎮裡生活下去,這種程度的忍耐是必要的。
我仍會不時經過阿芒獨釣的場所。
從堤坡下仰望高高在上的身影。
他看似旁若無人,一心一意專注於湖面上的水波,任何不尋常的擾動,都無法從他敏銳的凝視中逃脫。
然而他卻沒察覺到我這邊的狀況。
我不曉得他是真的過度專心,或是即使察覺了也不願理會,當我代替他受到孩子們欺凌時,他依舊聚精會神地俯視著湖水。沒有回頭,沒有開口,更沒有出手阻止,始終埋首於他自己獨占的世界之中。
釣竿一拉,又一條貪食的鯽魚進入水桶裡。
而我倚靠牆邊,愔愔擦拭著額頭流淌下來的髒血。
當晚,阿芒還是帶著他下午捕獲的魚,來到我們家裡。
這樣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年幼的我,思想也同樣單純。
我認為凡事總要有個平衡,阿芒幾乎失去了一切,而我雖然只有母親這個家人,但還是要比他幸福得多。如果傷痛不可避免,那由我來承擔這份苦楚,我覺得是比較合理的情況,因為只要不這麼想,雪虐風饕的委屈就會將我身心毫不留情地摧毀殆盡。
所以我還是會偶爾來到堤邊。
觀看他、他的釣竿,以及水面上的動靜。
「阿芒哥。」
我又喚了他一聲。
這次,他沒任何回應。
湖光碧藍如黛,水波盪漾,遠方山頭躺得像個垂死的老人,在縷縷薄紗間步向衰亡。除了蔌蔌風鳴,此處沒有其他聲響,氣流撥起我細長的髮帶,將我視線稍稍遮蔽。原本鉛錘向下的魚線,也因為風的緣故而微微偏向一邊,但阿芒並沒有因此貿然起竿,他十分瞭解風的擾動與獵物咬餌之間的區別。
縱使明知道他不會釣起我妄想中碩大無比的魚,我仍舊還是傻傻看著。
直到被其他孩童們發現為止。
再一次,我又多了幾處創傷。
由於有我作為誘餌,阿芒得以安穩地專心垂釣。
晚上阿芒堤著水桶回來我家時,我不禁納悶,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為什麼阿芒不被村人們所接受?為什麼我也不被其他人接納?為什麼他們會做這樣的事情,並且引以為豪?當我詢問母親時,她滿臉愁容地給予我難以理解的回答,但同時也告訴我,只要再過一陣子,大家便會將我視為同伴,只要,我肯忍耐過去的話。
阿芒鍼口不語,默默扒著桌上的飯菜。
我無法揣測他的想法,五歲的年紀使我對於大部分的事情都深感不解,我只希望他在我遭受粗暴對待時,至少有所表示。我也知道他其實無能為力,或許他心底想幫助我,但他什麼也做不到,因為他自己也是被拋棄的孩子。
即便比我大上六歲,年僅十一歲的他,仍舊束手無策。
我只能暗自企盼母親的預言總有一天會成為現實。
某天,我仍然去了相同的地方。
與平日不同,在我到場之前,阿芒身邊就已經圍繞了不少男孩,我直覺他又將要遭到欺侮,所以隨時預備好往鎮公所的方向跑去。但我隱約察覺到一股微妙的違和感。是了,他們以往不會靠近阿芒的,因為在他們眼中,阿芒是帶有厄運的瘟神。然而這次,他們就站在距離阿芒觸手可及之處。
在緊盯的時候,我也悄悄躲在轉角,仔細聆聽他們言談。
我的聽覺一向相當敏銳,這是我與生具有的長處。
我可以聽見兩條巷道外某戶人家關上大門,聽見一隻蒼蠅正往廚房迅速移動,甚至,可以聽見遠方一隻鳥兒被調皮的孩子用彈弓打落枝頭所發出的哀鳴。所以我也能依稀辨識堤防上,那群人與阿芒之間的對話。
我聽到了,他們在向阿芒挑釁。
雖然不清楚原由為何,但我能清楚聽見,圍在阿芒身邊的那六個孩子們,提出說要與他進行一場釣魚競賽。並且不是一對一的單獨對決,而是六人同時和獨自一人的阿芒比賽,我不明白規則內容,可從人數上來看,很明顯對阿芒是不利的。而且若是阿芒輸的話,我能預期,將會有不好的事情臨到他身上。
就算贏了,往後也可能會遭到更加嚴厲的欺負。
但是他沒有選擇的權利。
在個頭最大的男孩喝令下,競賽展開了。
六名孩童笨拙地將手中長短不均的釣竿甩向湖中,由我這個角度雖然無法確定,但從最左邊那兩個小孩手足無措的動作來看,想必是一不小心讓魚線互相纏繞起來。他們動作生疏,與一旁緘靜嫻熟的阿芒成為強烈對比,這幾個男孩生平沒釣過幾次魚,些微的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們受驚似地拉起魚竿。
我開始覺得即使阿芒是單獨應戰,也有很大的機會能夠贏得比賽。
當他釣起第一條魚時,我更加深了對他的信任。
其他孩子們雖然屢屢落空,卻感覺沒有絲毫不耐,他們又笑又叫,彷彿像發現了一件前所未見的有趣玩物。縱然阿芒已佔有上風,他們仍不把勝負放在心上,盡情歡笑,宛如只是一場單純的嬉戲。
外表舉止看似天然純真,但回想起他們扔擲石塊時,也是這樣的表情與笑鬧,我不禁感到一陣惡寒。
不久,阿芒便得到了第二條魚。
孩子們發出讚嘆的呼聲。
誰勝誰負似乎不再重要了,他們七嘴八舌,探討阿芒熟練的技法,並紛紛向他臨摹學習。從背面我看不到阿芒臉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想必是十分喜悅的,這是他難得一次能夠獲得大家認可的機會。
其中一人問他可不可以釣到大魚,那是我曾經問過的問題。
「我試試看。」
他給了不一樣的答覆。
但是當然的,這湖中並沒有所謂的大魚,所以下一條上鉤的魚,依然只有手掌大小。不過這已足夠讓平時欺侮他的孩童們佩服萬分,因為到目前為止,他們六人還是連一條都沒釣到,更別說要與阿芒進行比賽。
沒人還在想著要與他競爭。
最後透過阿芒的指導,終於有人釣上了魚。
儘管只是小小一條,那個小孩依然相當開心,其餘同伴也跟著鼓掌叫好,阿芒小心翼翼地幫他卸鉤,讓他捧在手心裡。
難得一見的,我在阿芒臉上看到了笑容。
那天傍晚,阿芒空手而回,因為他將釣到的魚都分給了孩子們。
雖然菜色少了,晚飯也沒有吃飽,但母親與我並沒有因此產生任何怨懟,我們都為了這次的轉機而為他高興。
他滔滔不絕分享著今天發生的事情,像是要把過去到現在壓抑在喉嚨下的話語一口氣全部傾瀉出來一般,原來獲得大家認同是如此快樂,我從阿芒身上瞭解到了這點。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能融入其中,就算曾經對我做過許多過份的行為,只要大家願意接納我,我也不會為了過去的事而有任何埋怨。
我希望阿芒可以幫助我,只要透過他,我想,大家就能知道我並非異類。
縱然髮色與他人不同,眼睛也略為偏淡,可除此之外,我就只是個隨處可見,擁有情緒知覺的五歲小女孩。
渴望與同伴攜手玩耍的小女孩。
隔天,我沒有在堤防上看見那往常的孤獨背影。
阿芒的確是重新回到了人群中。
僅僅一個契機,曾被當成過街老鼠般的瘟神,就擁有了新的生活,猶如與我身處不同世界。在往小教堂的路上,我不經意地瞥見了阿芒與孩子們的身影,他們正往溪流的方向走去,想必是打算在炎熱酷暑中享受清涼。看他們彼此無所顧忌的互動,我心底一方面為阿芒慶幸,一方面又懷抱羨慕之情。我不需要與人們有所交好,甚至成為朋友,就算只是把我當成毫不起眼的路人,我也甘心樂意。
最少,不要對我施加傷害。
躲在樹後的我,不知怎麼的,眼眶稍稍濕潤起來。
教堂不去了,我回到那座灰暗陰森的土堤前,打從有記憶以來我便對這道堤防相當熟悉,但看它黯然聳立的模樣,仍不自覺地心生畏懼。
我如往日般爬上頂端,現在這邊沒有任何人,無論是阿芒,還是會欺負我的小孩,都不在這個地方。雖說難得能夠在這景致優美的場所放鬆身心,卻不免寂寞,我望著水光粼粼的湖面,頹然坐下。
或許此時的我從背後看來,身影就如同阿芒一般。
然而從今以後,他沒再帶魚回來過。
那並不打緊,靠我娘在鎮公所的工作,餵養我與阿芒尚且不成問題。
經過土堤,並不見阿芒從前那喑默的背影,就算看到他,也是和鎮裡的小孩們一起愉快地玩鬧著。
理所當然,我不在他們當中。
原本期待藉由阿芒,可以讓我如他一樣融入人群,不管是個簡單的邀請,或只要替我在他們中間說些好話,都能夠讓我的困境有所改觀。我傻傻地站在他原本應該待著的堤面上,讓風繞過我褐黃色的髮際,掀起瀏海,也拉動了衣襬。
倘若將軀體完全放鬆,是否,氣流也會將我推下堤防呢?
腦海中不禁興起了這莫名其妙的想法。
我不會因為阿芒對我的漠視而去怨恨他,我曉得他只是在害怕,害怕喪失現在所擁有的任何事物,畢竟他失去的已經夠多了。再過幾天,等他們關係趨於穩固後,阿芒會帶著我,走向他們之中。到了那時,我便能真正成為這小鎮裡的一份子。
我如此深信,也只能深信。
當天下了一場大雨。
在雨滴落下之前,我就已嗅到了濕潤的氣味,但我沒有拔腿狂奔,反而慢條斯理地滑下堤防,並且以比平常更加緩慢的步伐,往家裡的方向走去。
也許我是暗自希望讓雨水將我徹底洗淨,使我能夠換來一張嶄新的面貌。
我沿著堤邊道路向前邁行,不時踢起幾塊小石頭,遠方已傳來悶雷轟鳴,就連原本燠熱的風也變得涼爽起來。幾戶人家正匆匆忙忙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進屋內,看來其他人也察覺到驟雨將至,家裡今天並沒有曬任何東西,所以我並不急著回去。
回家路途上,我隨性唱起一段節奏輕快的童謠。
「青青樹梢,油油小草,夏天來到,風兒圍繞。
熱氣裊裊,水波也渺渺,門前紅花開了。
香附子,隨風飄搖,哪裡落下,你可否明瞭?
不斷祈禱,希望能夠知道,該往何處去尋找。
它蹤跡已去,跟隨炊煙遠行。
井口旁的樹蔭,至今我未曾別離。
細細地聆聽,黃昏中風吹的聲音。
牆角的香附子,就在今夜凋零。」
所有村人正為了即將來到的陣雨趕回屋內,沒人抑遏我的歌唱。
我將腹部空氣緩緩吐出,並讓氣流撲簌挑響我的聲帶,我很享受從口中發出音韻旋律的感受,那讓我得以暫時忘卻一切。儘管歌聲往往會令我成為孩子們搜尋的目標,但我依舊無法停止,我喜歡選在風大的日子,站在高聳的堤防頂上,面向湖心,用我稚嫩的歌喉予以傾訴,並讓湖風帶走我的聲音。
雙腳依照歌曲的節奏逐一踏步,將鞋底與路面的擦響作為節拍,堤邊沒有其他行人,因此我能毫無顧慮地放聲清唱。
然而降雨推遲了。
家門進入我的視線,雨水仍尚未滴落,一直等我走到屋內,烏雲才總算瀉下甘霖。
雨勢是從山的方向漸遞過來的,即使不朝外張望,我依然能用異常敏銳的雙耳,諦聽出風雨行進。我關上窗戶,卻沒闔起大門,因為通往後山坡的路綿延至此,我想再過不久,在山中玩耍的阿芒,也將沿著門前這條小徑回來避雨。
很快地,我由雨聲中辨認出了預期中那陣踩踏在濕潤地面所造成的瀝瀝水花。
阿芒頂著大雨,趕了進來。
他全身上下幾乎完全濕透,原本蓬鬆的頭髮沾黏成一搓搓的彎椎,雙腿濺滿泥跡,拖帶著數條水痕踏入屋內。
「要嗎?」我向他遞上預備好的毛巾。
阿芒一聲不響,掠過我的身邊,走到廚房去,使勁扭扯他的衣襬。隨後,便傳來一陣水流傾注地面的清脆樂音,看來山坡上的雨勢要比這邊大多了,我忽然有了這樣的體認。
最後還是沒得到他的回應,於是我默默將毛巾掛到了大廳椅背上。
那張好不容易開朗起來的身影,如今又變得悵惘若失,我在廚房後悄悄窺視著他,他卻始終沒將臉轉過來。我擔心他又遭到了欺侮,可我並沒在他身上發現明顯的傷痕,或許只是因為愉快的玩樂時間受到驟雨阻礙,而心情低落。
我只能作這樣的猜測。
雨聲嘈雜,近乎掩蓋過了其他一切聲響。
若是閉上雙眼,靠在牆邊,將四肢軀幹徹底放鬆,甚至會產生雨水灌滿此處整個空間的感受,但我知道那僅是錯覺。體會這莫名的恐懼,會讓我鑒察到原來自己還活著,說不上是喜悅還是痛苦,而是不屬於兩者的一種微妙的情緒。
伴隨著水滴聲響,腳步跫音從容地濺進大廳內。
我聽到他拿起了毛巾。
「明天。」許久沒有近距離聽聞阿芒的聲音,讓我心中不禁起了個突。
他口吻低沉頹喪,與一個時辰前的愉快歡笑有著天壤之別。
「我會去老地方,早上的時候,所以妳起床後,先去那邊等我。」
我睜開眼睛,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但我什麼都不敢問。
會是什麼事呢?我拼命在腦中揣測。
他又要回去堤防上釣魚了?那豈不是代表,他果然又被大家拋棄了嗎?我相當擔憂。可是轉念一想,以往他去垂釣時,也不會特別知會我,更不用說開口邀約。所以既然把我叫過去,想必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應該不是只為了釣魚,或坐在堤防上傻傻發愣。
莫非,是要帶著我去與其他小孩作朋友?
想到這裡,滿滿的雀躍與不安便霎時灌注在我纖小的胸腔中。
萬一真的如此發展,他們會接納我嗎?還是會繼續將我屏除在外?甚至讓阿芒也喪失了現在的同伴?或者,他們雖然不願意與我交流,但也不會再對我施虐?我覺得這是個最合理,也最有可能發生的結果。
我不需要大家的認同,但至少,不想被傷害。
希望大家能夠體認,我是個有知覺有感情的小女孩。
當晚,我沒把與阿芒的約定讓娘知道,因為阿芒叫我不要告訴她,我不明白為何要這麼神秘,不過難得有事對母親隱瞞,讓我稍稍有些興奮。
屋外地面上琤瑽逕流的聲音使我難以入眠,但當然的,那並不是主要的原因,一去想像明天會是什麼樣的情境,我便靜不下心。如同阿芒和大家比賽釣魚那樣,這對我而言會是個轉機嗎?我終於可以脫離現今被拒絕在外的景況嗎?抑或是變得更加嚴峻?
我無法預期,更無從定論。
隔日的我,比平時稍稍晚起一些。
昨晚一夜輾轉難眠,在床上拖了不知幾個時辰才總算入睡,因此等我早晨張眼後,已是雞鳴大作之時。
鞋子沒穿,衣服也沒換,我拔腿就朝阿芒以前固定垂釣的地點狂奔而去。
地上的碎石一點一滴在我腳底造成磨傷,但我無暇理會。
我更在乎長久以來,心中難以言喻的痛楚。
當我急忙趕到時,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邊。
站在久違的土堤上。
忽然發覺,我似乎已經許久沒有在此處看過阿芒,透過橫照晨光,他樸實的身形顯得比往日還要灰暗高大。
正如這道綿延湖邊的堤防。
我匆忙爬上堤坡,手腳並用,他的手中並沒有拿著釣竿,所以我知道今天的邀約勢必與釣魚無關。既然不是要我站在旁邊注視他垂釣的身姿,那麼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願意帶著我,去認識更多朋友。
所以我奮力往堤頂爬去。
更遠的地方有可以讓人走上去的梯階,但我顧不了這麼多,出生至今我已受了無數的傷,如今的我也像阿芒一樣,不願意再放棄,再喪失任何事物。
儘管只是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契機。
我瘦弱的手掌,終於攀到堤頂。
阿芒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使力將我拖拉上去,我膝蓋先是跪在堤面上,雙手扶地,過了一會才蹣跚地站立起來,氣喘不止。
接著,高聳土堤外的景象,便在我面前悠然呈現。
清早低溫使湖面上的空氣織成一綹淨白薄紗,而洒淅晨風又將它悄然掀起。
我的肺深深吸進淡薄霧靄,令身心盡情沉浸在早晨的寧謐之中,遠方青綠山頭若隱若現,湖岸分界也變得難以辨識。現在才發覺,我已許久沒有在這麼早的時間登上堤防,自從阿芒參與了我的生活,我來到此地的時間也有了改變。
我想,那是因為阿芒成為了我的朋友。
原來其實我早已擁有許多同伴。
住在隔壁的筠筠,小教堂裡的老牧師,以及,我身旁的阿芒。雖然我們都是被大多數人排除在外的那一方,但也藉由這點,讓我認識了他們,並有所交流對話。
從風中我嗅到了水草的氣味,那是一股腐臭刺鼻,卻又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湖邊生長了許多糾纏不清的灰綠水草,而湖底又是灘鬆軟爛泥,無論是竹筏還是小船,都無法在這湖畔邊順利行進。而靠山的那一側也沒有通往外界的出路,僅有的一條小道已於多年前,在一次豪雨造成的山崩中完全封閉,梅山鎮從此成為了與世隔絕的孤寂之地。我們所有人,包含了調皮的孩子們,街頭巷尾閒話家常的村民,都是被世界排除在外的那一方。
所以才必須彼此成為同伴。
如果住在這座鎮上的居民們能了解到這點,那麼,便不會有任何人再受到鄙夷歧視,甚至欺侮凌虐。
我想試著如此告訴他們。
「妳站過來。」
阿芒的言語還是一樣簡短。
他伸手指了指身前的那塊空曠處,距離堤防邊緣稍微有些靠近,我不免感到懼怕,但還是依照他所指示的,走到他面前去。
我看到他的喉頭似乎鼓動了一下。
隨後,阿芒雙手壓在我肩頭上,將我用力推下堤防。
在還沒反應過來以前,我已落入湖中。
不斷有水灌進我的口鼻內,鼻腔頓時感到難以忍受的強烈刺痛,我奮力划動四肢,拼命嘗試讓頭部露出水面。
若這時有某根不識相的水草纏住我的手腳,我就將在此痛苦地死去。即便我對水並不陌生,也經常在溪流中較深的地方遊玩,但突如其來的落水還是使我慌張不已,出於本能的激烈掙扎也令我比平常更加渴望呼吸。
對於時間我已喪失了判斷力,所以當我划出水面時,我並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只聽見了一陣刺耳的歡笑聲。
堤防上,那幾個熟悉的面孔正對我探頭嘲諷。
而阿芒就在他們中間。
他嘴角泛起淺淺地笑意,但雙眼仍是無神的,我曉得他並不是真的在笑,而是他現在必須迎合那群孩童們。
包含背叛我這件事。
湖水的冷冽使我逐漸清醒。
我試著找尋上岸的地點,就在左方不遠處,一張牢固的麻繩網掛在土堤上,那是擺設魚簍的人家為了爬下堤防而製作的。只要游到那邊,我就可以攀爬上去,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得救的方法。
可我不能這麼做,現在不行。
他們還在上頭看著我掙扎划水的模樣,如果我這時爬回堤面,不是被重新推回湖裡,就是會遭到更加嚴厲的對待。
我意外地發現我竟如此地企盼存活。縱使我被村裡的大人驅趕,被小孩欺凌,甚至連我信任的阿芒也參與其中,但我依然對生命有強烈的渴求。我好想見到娘,想撲進她的懷裡,哭訴今天發生的事情,還有至今遭受到的所有委屈。
每一次我都默默忍受,如今我的內心儼然真正變回了一個五歲小女孩。
為了讓他們自行離去,我決定採取行動。
生在在湖邊小鎮,不只一次看過有人在湖中溺斃,對於浮屍的姿態與形貌,我也和所有村人一樣相當熟悉。
所以我打算試著假裝溺死,這樣一來他們便不會繼續在旁監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便將面部朝下,癱趴在水面上。空氣集中在我的胸口與腹腔內,讓我背部稍稍浮出水面,而相對沉重的四肢在完全放鬆後,像船錨一般垂入水中。水波擺盪推動我的關節,我沒有任何抵抗,手腳身軀隨波逐流,有如飄浮湖中的枯葉。
就算擁有過人聽力,可洸洸水聲使我無法辨識他們是否已然離開,我聽不見湖面上的聲響,也不敢抬頭張望,深怕舉止只要有些微不自然,便會使他們發現我的偽飾。
肺部在對我進行抗議,激烈地想要帶動我的氣管。
而鼻腔內原先進水的刺痛也變得越發明顯。
失去意識之前,我終於忍受不住來自體內本能的反抗,將頭猛然抬起,用力吸入渴望已久的新鮮空氣。
值得慶幸的是,堤防上已沒有任何人影。
我如願爬上了麻網。
一整天,我都躲在家中。
不想出去。
除了娘以外,我不想見到任何人。
今天的梅山鎮似乎特別安靜,但也可能僅僅是我的錯覺,沒有蟬鳴,沒有閒談,往日習以為常的聲音,都在此刻藏匿無蹤。
我渾身濕透,抱著膝蓋靠坐在房間牆角。我喪失了力量,當我回到家中,就已經抱定決心不再做任何事情,直到太陽下山。我感到口渴,但我不想喝水,濕潤的衣服使我顫抖,我也不願起身更換。單單只是坐在房間內,靜靜地吸吐空氣,都讓我費盡氣力。為什麼你還要這麼努力地鼓動著呢?我在腦海中如此質問著自己的心臟。
我不知不覺地漸入沉睡,直到母親回家。
沒再踏出過房門。
當天中午與晚上,阿芒都沒有過來吃飯。
這是當然的,包含他在內的那些孩子們,想必都認為我當時已在湖中溺死,既然如此,阿芒根本不可能還敢回到這個家中,面對我的母親。然而最終,我仍沒把今早的事情告訴娘知道,只是默默吃了晚飯,便回房間上床睡覺,母親以為我只是單純身體不舒服,半夜進來給我蓋了條毯子後,沒有多作詢問。
現在的我,終於有理由,也的確開始怨恨阿芒。
但這股恨意,卻沒有延續多長時間。
隔天早晨,在我被推落的地方,拾回魚簍的大叔發現了阿芒的浮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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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燐火飄渺,猶似亡靈依依不捨的告饒。
遠處溪澗正淙淙地郁散涼氣。
筱莉伸手撥開樹枝,回程的山徑在半月柔照下顯現出另一種氛圍。她勾起國新的手指,對著表哥回眸一笑,以眼神示意他該回家了。
某隻閃著冷光的螢火蟲悠然竄過筱莉眼前,在她淺淡的瞳孔中映出纖毫綠芒,夜晚山風瀟淅流淌,將筱莉的裙襬彋彋吹動。兩人踏上歸途,一旁草叢因而停止了蛉鳴,國新牽握少女的手,沿著榛蕪小道蹀蹀前行。
姑姑還在家中等待他們。
「唱首歌吧?」
國新忽然開口提出要求,沒有預兆。
筱莉露出一貫的笑容,點了點頭,之後,便逶隨謳歌起來。
「夕陽下,晚風涼。草地上的花,你睡了嗎?
星晨近,小河吟。夜晚的聲音,悄悄來臨。
我兒啊,一日已盡。月光將照映在你夢裡。
睡了吧,天色已晚。就讓夜風吹入你的心。
夏蟲鳴,窗外風鈴也再響起。
樹林裡,仍閃爍著流螢。
我的兒啊,不知你夢境在何地。
是否也有如此美麗?
夜深風清月光明,照亮水面影。
夏蟲鳴,窗外風鈴也再響起。
樹林裡,仍閃爍著流螢。
我的兒啊,不知你夢境在何地。
是否也有如此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