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篇幅很短(因為寫這個非常累...)
夏殤 番外篇【土堤下的溘逝】
卉翕陣風沿著杳無人跡的泥土山徑飛湍而下,沙塵落葉尚未颳起,霎已止息。
時值近晚,蟬鳴宛若全音符,橫踞彩霞所編繪出來的絢爛五線譜,滿溢山坡、土道,乃至田埂阡陌。橙色輝光將目視所及之處吞噬至盡,為仲夏大地覆蓋一件遼闊薄紗,而遠方低垂的夕日正瞠目睜瞪,眺望即將遠去的山林土壤。
雜草綿延遍蔓,伸展彰示著它的幽深寂寥,數叢菁芳草點點綴飾其下,在艷黃濃氳中竭力挽留自身鬱綠。天光漸遞,地面顯映出波層色彩,晝末聲響亦如浪捲分合,參化糾結於偶然路經的氣流騷動之中。
溪流距此並不甚遠,湱湱水聲依稀可聞。
兩縷混雜莖葉壓折低泣的腳底足音,彼此穿插交疊,卻毫無契合。
此條路徑人聲鮮至,而如今不但迴響一男一女的踏足邁步,倘若仔細諦聽,甚至能夠辨認出與風鳴趨近完全疊置的諧雅歌聲。
那正是這地方流傳已久的童謠。
「青青樹梢,油油小草,夏天來到,風兒圍繞。熱氣裊裊,水波也渺渺,門前紅花開了。」
走在男性前方的女孩,雙手置於腰背,細聲清唱。
「香附子,隨風飄搖,哪裡落下,你可否明瞭?不斷祈禱,希望能夠知道,該往何處去尋找。它蹤跡已去,跟隨……」
「喂,我說妳啊。」
正當歌曲進入第二段旋律時,女孩身後的男子,忽然開口將她打斷。
「什麼事?國新哥。」與歌唱時類似的銀鈴清泉,隨即給予應答。
她放慢腳步,等待男人跟上,直到兩人比肩並行,相距一步。
女孩莫約僅二十來公分的馬尾上,綑繫著一條細長白絹,隨著步伐往前行進,絹帶也猶似波浪一般,拖曳擺動。偶爾兩縷帶尾互相糾纏,斯須間,又在淅零風中拆解滑落。
「現在要去掃墓不是?」名叫國新的男子,右手裡拎拿兩條抹布,用低沉的嗓音說:「唱這麼輕快的歌,不覺得有失禮數?」
「嗯?」
少女歪著頸子,側頭望向他。
「在國新哥老家那邊,唱歌是不莊重的事嗎?」
「起碼不會選在這種場合。」
對於國新的指責,她莞爾一笑,沒有辯駁,也沒有答應,只是伸手將額前瀏海往後撥去,使數根髮鬢懸掛耳後。
柔逸髮絲略顯偏黃,當然在餘暉映照下本該如此。
可那正是她天生髮色。
女孩身穿藍底黑衽的短袖上衣,袖口隨雙手晃動前後飄盪,而與黑邊相互映襯之下,手臂肌膚更顯白淨無瑕。
暮暈惠然,如煙雨濛濛,伴行落日愈漸緋紅,以深沉郁紫的胭脂為山林溪澗彩染容顏。兩人背向西陽前行,少女雙頰依然顯現出惺醉般的紅酡,她踏著輕盈腳步,以俏皮姿態避開了幾枝過高的雜草。
或許是擔心再被表哥予以糾責,僅在嘴中細細哼唱旋律。
音韻若有似無,難免令人心煩氣躁。
「算了,想唱就唱吧,筱莉。」
思考片刻,國新搔了搔後腦勺,輕嘆一口氣。
「看妳憋著我也難受。」
「國新哥不討厭聽我唱歌嗎?」筱莉沒有轉頭,仍舊直視前方,她擦擦額前晶瑩汗珠,試探性地詢問:「我擔心你又會嫌我吵。」
「不,就我聽來,妳唱得還不錯。」國新抬起左手,拍拍筱莉頭頂。
「真的?」
「嗯。」
她的臉這時才轉向國新,對著表哥略帶羞澀地笑了笑。
黃昏驟暗,逐漸削減兩人臉上血色輝芒,行經陰影暗處,便有絲許慘白浮透顯現。國新打從看到他表妹的第一眼起就深刻體認到,這是個屬於夜晚的女孩,只有當黑暗與寂靜作為背景時,才得以將她平時隱藏在稚嫩笑容後的豔媚徹底嶄露。
俛仰間,山風再次生滅,掃捲出每枝草莖的睏倦與疲憊,又隨即沉眠。
筱莉仰起頸子,雙手於胸前淺淺相交。
與方才氣氛音韻全然不同的曲子,猶若逕流,漫溢在即將暗去的草道之中。
「葛藤爬上荊樹,蘝草蔓延。你的墳前,會有誰在那邊?
葛藤爬上棗樹,蘝草遍延。你的墓前,只有夢的碎片。
床枕燦爛耀眼,錦被鮮豔。土丘上面,長滿了蘝蔓草。
葛藤爬上荊樹,蘝草蔓延。我在墳前,與你一同安歇。
夏日長,冬季夜茫茫。多年後,我也將下葬。
冬夜過了,夏天又蒼蒼。多年後,我將在你身旁。」
唱至此處,筱莉帶著鼻腔,在嘴中哼出一段進入副歌前的旋律。周圍枝椏婆娑起舞,海潮般的聲響淡入進黃昏餘暉,使枝頭啁啾短暫止息。
間奏結束後,她低下頭,深深吸入一口氣,汲取晚風以填滿自己胸腔與腹腔的空缺。
緊接著,一陣高亢歌聲,瞥地擊碎了枝葉蹭觸所造成的波浪。
「草螽鳴不盡,喓喓涕泣,似如傷惙悲心。
我南山陟彼,採擷薇蕨,憂忡難以止息。
許久不見你,今日亦矣,阜蟲不安躍趯。
若明日相見,我心則夷,此生將不再分離。
草螽鳴不盡,喓喓涕泣,似如傷惙悲心。
我南山陟彼,採擷薇蕨,憂忡難以止息。
許久不見你,今日亦矣,阜蟲不安躍趯。
若明日相見,我心則夷,此生將不再分離。
卻未覺察,你已死於他地。」
相同的曲調,相同的歌詞,不斷反覆吟唱。
副歌在輪迴重複下,逐步拖長裊繞,韻尾綿延著漸發轉強卻毫不突兀的緩振,將四周樹葉沙沙擾動繭裹其中。
原先漫天遍地的晚霞,此時已消退成為遠方一抹胭膏,幾片雲翳徘徊天邊,西側泛出餘瀝殷紅,與即將隱沒的日頭進行無聲對話。蟬鳴靜默,僅剩耳中殘存餘音,山澗蒞蒞傾訴,燎燎明晰。遠比白晝更為清楚的吐露,函告了夜晚將至。天色尚未盡黯,半月的睇睨卻已然注亮此路,星塵熠熠,漫天碎銀對大地的流眄正如人們對星空的臆測。夕日泯滅使地表增溫不再,昏宵晚幕黑魆魆地登堂入室,夜的顰蹙徐徐浮現,愀愴地捲走了晻暗暮色。
音律落下,彩霞亦然殞逝。
腳底草徑僅有隱隱冷光少許鋪蓋其上,視線所及黑紗冪覆,若非兩人雙眼較常人更能適應黑夜,勢必無法不提燈籠行走於此。
四層樓高的銀樺佇立在旁,靜靜站成一枝恬寧,樹蔭下幾綹樹根編織蔓佈,猶如迷宮交錯縱橫。成串細長樹葉不時沓合相分,偶有葉片翛翛雨落,表兄妹走經樹底,透過皎光映照,可以品鑑出隱匿夜空中的鬱藍正在枝葉上瘖默塗抹。
蟲鳴衰敗,不知只是稍作憩息亦或凋亡地面。
「國新哥。」
「怎樣?」
筱莉忽然開口輕輕喚了表哥一聲,並側頭仰視,而國新依然維持原本步伐,未在動作上作出反應。
「又是這件衣服。」她皺起眉頭,身手拉了拉國新的衣角:「每次只要我一洗好,你就一定要拿它來穿。」
「喔。」國新隨興應答,聽來並不把筱莉的話放在心上。
「隔兩天就穿一次,衣服也會被穿累的。」
即使表哥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態度,筱莉依然堅持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難道國新哥也因為其他衣服都是去世的人穿過的緣故,所以怕得不敢穿嗎?」
「胡謅什麼?當然不可能。」
「那為什麼國新哥這麼喜歡穿現在身上這件?」
筱莉雙手掌心朝下,手指交叉置於裙前,轉回頭,再次望向正前方。她稍稍鼓起雙頰,顯露出不服氣的神情,平時的筱莉總是嬝娜纖巧,溫柔婉約,此般鬧彆扭似的姿態言行,對這個少女而言卻也不算罕見。
只要在家務上與她意見相左,往往便會出現這副臉色。
「妳也知道,這是我從老家穿來的衣服。」面對表妹質問,國新仍不以為然地回答:「會比較常穿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妾身辛苦給夫君你縫補了這麼多件衣服。」筱莉摀起鼻子,佯裝哭泣。
「如此糟蹋妾身心意,夫君豈不負疚?」
「不會,而且我也不是妳的相公。」
國新的答覆相當爽快。
「哼,真過份。」
即便口吻仍像是在耍脾氣,少女臉上表情卻已然重回溫婉和煦,她將左手抬至耳旁,指頭勾住鬢髮,避免在夜風滋擾下推至臉上。裙襬翩翩鼓起,有時飄至濱近鼠蹊處,裸露出潔白大腿,又在女孩有所反應前旋即落下。
舉手投足,無不勾勒著一幅別緻肖像。
「說到這個,筱莉。」
「嗯?」聽到走在身旁的表哥出聲喚她,筱莉嚶嚀應答。
「妳今年要十七歲了?」
「或許吧,國新哥你也知道,我不確定自己生在哪一天。」
少女聳聳肩膀,無可奈何地嫣然一笑。
「那妳不是差不多該結婚了嗎?」
「結婚?」她納悶地覆述那個關鍵字眼。
「是啊。」目的地差不多就在前方,國新不經意地略微加快了腳步,語調卻與方才無異:「十六七歲,傳統上來說,也已經到了該結婚的年紀。」
「國新哥自己還不是沒有成親。」
對於表妹的回問,國新搖搖頭,深深長嘆。
外面世界,對於適婚年齡的普遍觀點近年來已有所改變,而這個小鎮現今仍維持著半世紀以前,傳統社會的價值觀。他不知該如何向筱莉解釋,只能靜默不語,可表妹說的確實沒錯,就算是比照外界的觀念,他的年紀也的確該要娶妻生子。
「而且,國新哥。」
筱莉以細如蚊鳴的音量講著。
「娘不是也說了嗎?要讓我,呃,當你的,那個……」
「不用理她也無所謂,那明擺著是玩笑話。」國新揮了揮手,將她硬生生給打斷。
「何況結婚對象什麼的,不自己好好考慮清楚不行吧?畢竟是要與妳共度一生的男人,還是自己來作決定比較好。」
他語氣嚴肅凜然,認真教導表妹關於終身大事的重要性。
「別因為姑姑擅自把妳和我送作堆,就索性屈就,要有自己的想法,明白嗎?」
「是,我知道的。」
筱莉回答毫不遲疑,她歪著頭,淺淺微笑,彷彿方才國新的告誡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她原本就是如此打算。
少女皎潔的笑容,正如地面上升起一輪明月。
目的地就在前方不遠,樹頂間依稀透出水泥製成的斑駁十字架。
雜草叢生的小徑並未於此中斷,而是在鄰近道旁伸展出一襲曠地。
山林景緻猶似遭到掏空深掘,眼前刻劃了一座黤黮洞穴,返照半月輝芒的遠方景致,被無形刀刃冷冽地切了開來。
仔細瞻顧,便可辨察那原是建築物的輪廓。
一間早已棄置多年的教堂廢墟。
巖牆的殘敗闡述了光陰殘酷,碎瓦綿延遍覆於地,破磚縷解,窗口洞開令其中更為深沉的黑暗流竄而出。儘管這間小教堂已荒廢許久,卻依然保有讓人不禁肅然起敬的凜峻氛圍,它獨自聳立在闃寂月照下,息靜地張羅著怨慕寥落。
螢光熠燿翩舞,忽明忽滅,伴隨山風颼飀飄盪。
綴飾宵行的夜,在這片褊狹空地上悠悠展開,閃爍綠火不但無法照亮前路,反倒迷惑住行人目光。筱莉用腳尖輕輕點觸地面,俏皮地轉了兩圈。她雙手張開,讓流光從指縫滑過,裙襬衣袖褊褼浮蕩,在點點螢火中濺起波紋漣漪。國新步行其後,抿嘴而笑,這個小表妹平時在家中總表現得端莊瑩靜,可一旦到了山林間,就難以掩藏她稚氣未脫的另一面。
相異於燁煜流螢的微弱光煙,由空曠地表緩緩向上竄升,稍經氣流擾動,便倏地隳毀汩沒。而光源生滅之處,端肅聳立著幾塊破損石碑與數根歪斜木板,不僅破敗的廢棄教堂,這片空地似乎也是殷墟的一部分。
飄渺鬼火與宵行邂逅重流,顯得格外紊亂失序。
這是片長年無人看守的零落墓地。
逝者們的氣息在半月剪影下咄唶長嘆,鬱鬱揮散它們曾經懷抱的不捨。
少女踏著自然的步伐,走到一片傾倒的木板前,蹲下身,伸手嘗試將它扶正。
她的背影細膩潔淨,淡淡訴說純粹情感,彷彿這塊墳地絲毫沒有溫度的冷綠光跡,僅僅只是對她的款款臨摹。
磷光為她的臉龐鋪罩住一縷薄紗氤氳。
「妳認識他?」看到這般景象,國新不禁開口詢問。
「誰?」
「躺在那下面的人。」
瞭解了表哥的意思,筱莉倩兮微笑,輕輕搖了搖頭,予以否定。
「誰也沒有躺在下面,國新哥。」她邊繼續努力讓木板直立,邊與國新對話:「他從一開始不在這邊了,無論是軀殼,還是魂魄。」
「遺體不在這邊?」
「嗯。」
「所以,妳和那個人熟嗎?」
國新再次問了與剛才相似的問題。
「今天是他的忌日。」筱莉僅如此回覆。
很明顯的,她同時也給予了解答。
「就在十一年前。」
「比起生日,感覺妳好像更擅長記別人的忌日。」
「也許吧,我不否認。」
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似乎不覺得是件什麼大不了的事。
空無一人的教堂內突兀地響起了類似腳底踐踏在碎石上的聲音,國新反射性地轉頭朝教堂張望,筱莉雖然清楚聽聞卻絲毫不為所動,想必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在表哥落到這座小鎮前,她一向是獨自前來。
「這個人。」
筱莉雙手撐在膝蓋上,緩緩起身。
「他曾經試圖害死我,卻又因我而死。」
鬼火裊裊,暗示了此地數之不盡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