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楊國的路上,見過素節的寧濤不僅沒能稍稍放寬心來,反而情緒更加消沉了些;冉西亭看在眼裡,既是心疼、又是擔憂,可若要他說些什麼安慰的話來,他也說不上,唯一的期望,只能希望寧濤自己可以快點振作起心情來。
「爹。」望著馬車窗外,恍惚失神的寧濤,突然喚了他一聲,冉西亭一時還反應不過來,接著才發現,他的寶貝「乖女兒」在叫他呢。
「什麼事啊?」一路上甚少開口的寧濤要跟他說話了,這讓冉西亭感覺十分振奮,忙不迭的回了話,「乖女兒,有什麼話要跟爹說的?」他展了笑容,看著坐在身旁的寧濤。
「公主她……」從回程到方才,寧濤從未開口提起有關素節的事情,如今卻意外的朝他提問了,這讓冉西亭心中警鈴大作,不由得屏息以待。
寧濤她仍是望著窗外,乘輿由南往北,刮在臉上的風漸漸冷寒、凍人肌骨;她的臉龐受風顯得有些蒼白,雙眼直勾勾的望著經過的小溪,悠悠的開了口,「她嫁到南國去,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聽說,這道命令,是閻相建議皇上,最後,由皇上親自下令;要素節與樂浪仳離。使素節由一個被捧在手心呵疼、開朗而善解人意的公主殿下,變成彷彿遭囚禁、抽離情緒的南國太子妃。
她聽說,名義上,是為了表示楊國與南國交好,保持兩國友誼長存的象徵,於是派了皇上最疼愛且是唯一的掌上明珠─素節公主下嫁南國太子。
但誰也曉得不是這麼回事。
冉西亭心頭一凜,寧濤好端端的為什麼會問起這個問題?「寧、寧濤啊,妳知道的嘛,我雖然貴為寶親王,但,我對於朝廷裡的決定沒什麼影響力,皇上會這麼做決定,就算要我猜,我也是猜不透的嘛。」說是這樣說,實為避重就輕,只因他知道,兄長的野心,不只是楊國,而是整個天下;素節,只能說是兄長為了得取天下的……棄棋罷了。
寧濤笑了,淡幽幽的,素手放下車帘,像是反射性的,從懷裡掏出那支四蝶銀步搖;素節贈與她的飾物,這些天來,一天當中,有好些時候,寧濤常常望著這支典雅美麗的髮飾出神,一晃眼,又是燭光搖曳、黎明乍現。
許久許久,她將銀步搖揣入懷裡,放在心口上,貼緊,幾不可察的低吐,「是嗎……」
***
回到軒轅營的路途似乎格外遙遠。
接到寧濤回營的消息時,上頭的大人物幾乎無不引頸而盼,不光是這些時日來擔心寧濤露出馬腳的丹波、苦苦等待,希望從她那兒得到親姊消息的玄玉,還有,盼著素節的消息,卻又擔心觸碰到心裡傷口,反而更加傷心,心裡頭忐忑矛盾的樂浪。
寧濤下了馬車,要進軒轅營之前,她早已將平常的衣裳褪下,換上象徵身分的戎裝,紮起俐落馬尾,當李樵才將馬匹停妥,寧濤便率先下了車,吩咐李樵直接將冉西亭送回洛陽之後,邁開大步,像是為了逃離什麼似的,甩開了送她們到南國,再一路回來的馬車,往丹波所在的帥帳走去。
走了幾步,這才發現,營裡頭幾個同僚早已久候,甚至就連玄玉也迫不及待的趕到永嘉軒轅營來,就為了早些時日見到寧濤,聽她帶回素節的近況。
然而這些人當中,卻獨缺一個人。
丹波迎上前去,看著這些時日遠行,長途跋涉而顯得勞累憔悴的她;不著痕跡的望了後頭的玄玉一眼,若不是玄玉親自候著,他會選擇什麼都不問她,直接要她乾脆回營休息,要說什麼,等明兒個養足了精神、恢復了力氣再說。
「妳辛苦了,王爺正等著妳呢。」拍拍寧濤的肩,丹波淺淺退開,讓她迎向身後的玄玉。
不等寧濤走近,玄玉親自走向她,「我皇姊……她怎麼樣了?」臉上掛著擔心、無奈,揉雜著不同的情緒,心裡有太多太多話想要好好問寧濤,但想了又想,終歸還是只問出這一句話來。
寧濤眼神一黯,淺淺搖頭,「殿下她很好,吃的好睡的好,但……」她抬起眼迎向玄玉,眼眶迅速泛出氤氳,「殿下她……不笑了,她很想王爺,想著長安的一切,想著……」寧濤以指拭淚,尋找著那個人的影子,最後仍是發現了,那令素節最為掛念,放心不下的身影。
玄玉痛苦的閉了閉眼,兩個月前,當他接到素節與樂浪仳離的消息後,一股惡寒迅速從背後竄上,他紅了眼眶;而如今亦然,「那……南國太子……對她如何?」就算不能讓她快樂,就算他們都知道,素節嫁到南國去,會有怎樣的下場,他們仍然希望,素節在南國的日子,能夠好好的。
「南國太子對殿下很好……請您放寬心,」寧濤朝玄玉點點頭,「殿下還說了,她在那裡雖然思念著王爺,還有這裡的一切,但,南國宮中對殿下的一舉一動十分戒慎,因此無法讓屬下帶信回來,可殿下保留了您的信。」
「是嗎?」玄玉咬牙,忍住不讓眼底的淚珠在眾人面前落下,他眨了眨眼,仰起頭來,「知道姊姊過得好,這就夠了,夠了……」他朝寧濤點點頭,體恤她的辛苦,也是感謝著她,代著他以及所有擔心著素節的人,替他們給素節表達思念之情。「妳一路上……辛苦了。」
「不苦,屬下還要多謝王爺,能讓……」鼻頭發紅,說不出是因為天寒或是傷心,寧濤揩了揩眼角,「屬下再多見公主殿下一面。」
玄玉朝丹波點點頭,丹波立刻派人帶上玄玉的馬匹,聽過了素節消息的他,要立刻趕回洛陽,畢竟洛陽不可一日無他;看著玄玉遠離的背影,眼底熱淚又不爭氣的積聚起來,她趕忙掉頭,面對的是擔心她安危的同僚,「這趟過去,沒遇到什麼危險吧?」符青峰上前問問她,似乎對她的憔悴而感到擔心。
她淺淺搖頭,正打算開口,一隻手掌按上了她的肩頭,正是從剛才開始就站在她身後的丹波,「好了好了,你們的份明天再問吧,先讓她回去休息吧。」他看著眼前同樣關心寧濤的兩人,兩人不約而同的點點頭,寧濤現在這樣,確實是需要好好休息,再加上「娘」都已經開口了,他們也只好摸摸鼻子,擇日再戰……不是,是改日再來了。
揮退兩人之後,丹波攬著寧濤,往她自己的營帳走去,「妳餓不餓?」見寧濤搖搖頭,丹波抿了抿唇,腳步一轉,將她帶進了自己的營帳裡去,同時發現了原本躲在暗處的同僚,轉身緩緩離去。
*
帳門一開,寧濤反應過來,這才發現身後的男人,將她帶進了他自己的營帳。「怎麼了?不讓我自個兒回去嗎?」她睇了丹波一眼,而丹波沒答話,僅是推著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她沒有抗拒;僅是覺得疑惑,這個從小到大陪著她長大的男人,照理說兩個人論熟悉度,應是無庸置疑才是,只是她進軍營這些年頭來,雖然他仍然保護著她、關心著她,處處替她著想,只是畢竟她們在軒轅營中還是上司與下屬之間的關係,若論地位就傷了感情,對彼此之間感覺反而疏遠了些;儘管他的原意其實是想要就近照顧她的。
若要說兩個人近期的關係產生變化的關鍵,或許就是前些日子,在公主府上的那意外一吻,就是因為那次意外,導致他們最近在營裡看見彼此都要小心閃避,因為只要看見那張令她熟悉的面孔,她就會自然而然的想起那一個晚上發生的事情。
但緊接的,素節的事情就這樣無預警的發生了,誰也沒想到當日她在長安與素節見面,竟會是最後一次在長安的會面,她傷心之餘,也就漸漸遺忘那天晚上的事情,把重心都擺在素節的事情上,今天他反常的,推她走進他的營帳,現下兩人獨處,有意無意的,又讓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兒。
丹波自是沒她心思細密,也不知眼前的寧濤心底又尷尬了起,只是將她按在椅子上,好好的看看她,「妳還好吧?」
見她眼底下那抹淡淡暗影,他知道這些日子來因為素節這件事情而奔波勞累、心底煎熬的她不好受,真要跟玄玉、樂浪比起來也好不到哪兒去;儘管她沒受傷,旁邊的人雖看出她心情低落,卻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奇怪,可他不同,能將她心底所有情緒盡收眼底的,數數整個軒轅營,應該還是只有他有這能耐。
一句簡單的問候語,道盡了這些日子以來丹波對於她的關心,粉唇淡淡的,勾起淺笑來,「興許還好,又或許不怎麼好。」口吻有些揶揄,像是嘲笑自己;沒給他個明確答案,又或許,就連自己,也不甚清楚,現下心底的感受究竟為何。
丹波不語,靜靜的站到她身後,雙手撫上她頭頂,她原想抗拒,但在感受到後頭男人那溫柔的按壓後,這幾天緊張、悲傷、低落的心情暫時拋諸腦後,肩頭穩穩的靠上他的椅背,整個人放鬆、放空下來。
丹波力道掌握的恰到好處,就連位置也是;以前他常做,因為像現在寧濤這樣的情況,他看過。記得她剛到余家時,整個人像是失了生氣的娃娃,從父親口中得知,寧濤家裡遭逢變故,她的父親,也是他父親的屬下—戰死在沙場上,得知消息後,她的娘親傷痛欲絕,沒過多久也拋下寧濤隨著她父親去了;他爹謹記在沙場上同僚臨終前的遺言,要代替下屬照顧他的妻小,現下他的妻過世了,為了能慰同僚在天之靈,他父親下定決心,要盡全力的照顧寧濤。
看著寧濤那漂亮卻了無生氣的大眼,他私自下定決心,要讓她恢復笑容,好好照顧她。 她剛來的時候常常在半夜被惡夢驚醒,平常醒著,也大多如遊魂般,他父親將教導寧濤的責任自然而然交給他,面對這個小他兩歲的妹子,沒有兄弟的他將寧濤當成自己親妹子看,細心的教導她。
他教她習字、讀書,也讓她學著練箭習武,慢慢轉移她的注意,她漸漸釋懷,也專注在學習上之後,他發現寧濤學起東西不但認真,而且律己甚嚴;當她因達不到自己要求而氣惱、心事纏繞時,他會像現在這般,讓她好好放鬆下來;頭頂原是練武之人脆弱之處,隨意觸碰更是大忌中的大忌,可她卻十足信任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懷疑的,或許孩子心底總是雪亮,能認清究竟哪個人真正對自己好,他就是她認定的人,這默契誰也沒說破,但他們心底,彼此都清楚著。
「好些了嗎?」他輕柔的按壓著,手下的寧濤滿足似的發出舒服的嘆息;他好久沒幫她按壓了,可即使如此,從小到大的經驗累積,施展起來仍是輕鬆寫意。
寧濤沒答話,僅是淡淡點頭,在他的雙手離開她的頭頂時,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滿,但仍然沒說什麼,只是淡淡的朝丹波笑著。
丹波瞧著那笑容,微微輕嘆,「素節公主的事情……不是妳我能掌控的,不要太過自責了。」他走到她身旁,靠在自個兒的桌案前,低低的向她說了這句話。
聽聞此言,寧濤微詫,眼神又低垂了下來,拿出了近日來片刻不離身的那隻髮飾,「你知道嗎?我有多想……將她從南國帶回來,她不該在那裡的……」
就是因為他知道,他才會向她開這個口,「這是……他們生在帝王家的命運,不是嗎?」丹波期期艾艾,猶豫著說出這句話。
果不其然,寧濤瞪大了眼,倏地站起身子,「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殿下她是無辜的,只因為一個一統天下的美夢,那皇帝……」見寧濤指著西邊,差點口出妄言之前,丹波機警的摀住她的口,不再讓她說下去,以免落人口實。
寧濤怒不可遏,掙扎著要甩開他,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掌,惡狠狠的,美眸盯著他,即使不能說話,性格剛烈的她仍用眼神將丹波在心裡頭罵個千百回。
讓她咬著,丹波不喊疼也沒甩開她,就讓她逕自發洩,將所有不敢說、沒能在別人面前說的話,全都藉此宣洩出來。
憤怒過後,舌尖嚐到了血絲味兒,她緩緩鬆開了口,看著這個什麼也沒說,看著她的眼神依然平和溫柔的男人,她忽地明白了,一時眼底又開始泛出熱潮,「為什麼……」
丹波靜靜的看著她,從表情上反而寧濤像是被咬一口的人,只見他敞開雙臂攬她入懷,輕柔的拍撫著她,像是安慰著一個傷心過度的孩子。
緊繃、壓抑多日的情緒,總算在此刻毫無保留,向丹波宣洩,她僅是握住素節送她的銀步搖,埋進他懷裡,讓那宛如海一般遼闊的胸懷,將她的所有傷心,全數流洩。
***
時光匆匆,在玄玉以及眾人齊力經營之下,三年以來,洛陽人民生活安定,稅收豐富,給了軒轅營有力的後盾,至於兵員,也因為財源穩定,在丹波、樂浪兩人努力之下,已是一支擁有三十萬精兵的軍隊;見手上軍隊已能有所作為,同樣身為軒轅營中一分子的寧濤,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行了,李樵,叫他們歇息一會兒。」她親自操練的兵員每天勤於射藝,靶場鎮日有大半時間是她所佔據,看每個士兵幾乎已是箭無虛發,她看在眼裡也頗為欣慰;現下她的士兵見到其他將軍所帶領的人,都能大聲而且自信的告訴他們,他是寧濤將軍所帶出來的。
還記得一開始領到奮威將軍之職時,李樵簡直比她更像統領一軍的將軍,因為誰也不服一個女將軍,尤其一些資歷比她老的老兵更是如此,多虧李樵教她方法,而她本來也就有著高超的射藝,幾次下馬威之後,總算讓這些士兵聽命於她,現在這些士兵對她宛若自己人,雖然主從之別仍在,只是這些士兵敬重著她,更是效忠著她。
「是。」李樵抱拳行禮,接著吆喝著靶場上的同僚歇息一會兒。
寧濤抬頭看著那燦爛耀眼叫人不敢直視的日頭,果真是秋老虎發威啊,時節漸漸入秋,可卻沒有秋高氣爽的感受,艷陽高照,把人們曬得昏天黑地的,躲過了盛夏這一關,才正想享受一下涼快的天氣,一個不預警或許躺了下,中暑了也說不定。
只是寧濤早已習慣在大太陽下操練,士兵需要體力,將軍更需要體力,幾年下來,她的身材雖然纖細苗條,卻也健壯,不似一般女子柔弱。
習慣性的紮著馬尾,站在一旁的寧濤又抬起頭來看著天空,數數日子,再過個幾天,就是素節的生辰了;三年了嗎?她們的軍伍越來越強盛,楊國打從立國以來幾年休養生息,國力也已經慢慢達到頂峰,換言之,素節的日子……搖了搖頭,她不敢,也不願再多想,那次南行回來,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心情才得以平復。
問她為什麼對素節感情這麼深厚?只因她是從小到大以來,唯一一個閨中密友,在寧濤心中,素節就是親姊般的存在。
現在不知道素節怎麼樣了?南國太子是不是仍然這樣對她關懷備至?她開心嗎?南方應該更熱了些,她是否注意著保養身子呢?秋風輕吹,雲鬢輕揚,往南方望去,只看見遼闊無際的藍天,與青山相接,此處無高樓,而丹陽,更在青山之外。
或許,時候真的到了。
「什麼?」寧濤不敢置信,直抓著來報的探子,拼命的想知道消息真偽,「這是真的嗎?」
「真的,這是真的!」探子點點頭,「南國那兒都已經發起國喪了,聽說太子妃得了急病,就在前天,過世了。」
急病?不可能的,若身染惡疾,之前理當會有消息傳出,寧濤雙手不住顫抖,不管實情是死於非命也好,或是得病薨逝也罷,皇上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公主是在南國過世的,定會舉兵併吞南國,一統天下。
皇上等的,就是這一刻啊!
但這對他們來說,這痛徹心扉、苦不堪言的一刻,卻是他們不想見到的,越晚越好,甚至她還傻傻的期盼,皇上或許會忘了一統天下的野心、南國幾年下來定會強盛起來,舉兵的日子再緩一緩……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眼眶盈滿淚水,寧濤哽咽,「這件消息……傳到樂將軍耳裡了嗎?」最傷心的人,或許仍然是曾經與素節結髮、深愛著她的樂浪吧?就算晚一時、一刻都好;有誰忍心,忍心看見樂浪傷痛欲絕的模樣?
「尚未,不過消息傳的極快,從京城裡迅速向各地傳佈消息,說公主不是病逝的,而是遇刺而逝的,就為了激起我朝對南國的仇視。」
探子消息靈通,心底也是雪亮的,早從素節下嫁南國太子開始,他們就知道皇帝打著這個算盤。
望著樂浪的帥帳,寧濤突然撇下探子,拔腿就往那兒跑,不知像是為了阻擋什麼似的,走近帳門前,還未出聲,帥劍落地的清響聲令她心頭一凜,帳外的士兵隨即警覺的衝了進去,而她也跟在後頭。
那柄帥劍仍在地上顫動,樂浪握著一張短箋,另一手緊抓著素節給他的繡帕,跪在地上啜泣。
臉上猶掛著兩行清淚的寧濤,見著此景徒增傷感,她忍著痛閉上眼,領著兩個守門的士兵出了帳門。
她永遠記得……得知素節薨逝的那天黃昏,豔紅的夕陽漫天鋪地,而長江以南,卻下了徹夜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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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那段都是原本設定的顏色,是希爾德寫的,這段都是我寫的,後面還有……但是還在兩人創作的篇幅之內=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