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為何,心中只感覺到滿滿的悲傷。
「...不、不要...討厭我。」
我結結巴巴地說著。
不知不覺,眼前變得模糊起來,空氣快速且激烈地交替進出我的肺部,咽喉因此發出黏稠濕潤的細微鳴響。
「不要...討厭我...哥哥,我...拜託,不要討厭...」
受到不穩的呼吸干擾,我沒辦法完整講完一整句話,只能斷斷續續地說著單詞,並在每個單詞之間,夾雜小動物受傷般的咽嗚聲。
擔心哥哥會轉身離開,我伸手輕輕拉住他的衣角。
「玲玲,會乖的...不會再,再做壞事...對哥、哥哥...不會了,所以。」
「......。」
「所以哥哥...所以,不要討厭玲玲...好嗎?哥哥...哥哥...」
「......。」
「哥哥,哥哥...我...我...我...」
猛然地,哥哥像攫取獵物般,緊緊將我抱住。
我的胸腔受到擠壓,微微吐出了一小口氣。
他受傷的右手夾在我們身體中間,左手有如蟒蛇一樣,連同我的手臂,纏繞住我的身體,明明他的手肘上滿是泥巴與擦傷,卻還是奮力擁抱我。
我能明顯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強烈顫抖。
「...對不起。」
哥哥的嘴正對我的耳畔,哽咽地說著應該是做錯事情時才要說的辭彙。
明明從頭到尾做錯事的都是我,為什麼哥哥卻要說這個詞呢?
即使被我惡整,被我踢小腿,被我拉頭髮,東西被我砸壞,鼻子被我弄到流好多血,哥哥還是沒在我面前流過一滴眼淚。
現在哥哥卻哭了。
他緊緊抱著我,臉頰與我相貼,全身發抖,如嬰兒一般地哭泣。
感覺好脆弱,好像輕輕一碰就會將他碰壞。
我兩隻小小的手臂繞過他的背後,往上伸,溫柔地在他頭後撫摸。
哥哥,也還是個小孩子啊,只是個需要別人保護的七歲小男孩,應該是每天都對父母撒嬌的小孩,應該是在路上跌倒就會委屈痛哭的小孩。
然而哥哥卻沒有辦法做到這些事。
他從我出生以來,就只懂得保護自己的妹妹,代替總是在外工作的父母保護我,義無反顧,即使滿身瘡痍,走路跌跌撞撞,也堅持要檔在我面前。
我對世界上最深愛我的這個人,究竟做了什麼?
眼淚決堤而出,再也忍受不住,全部傾瀉在哥哥滿是傷痕的肩膀上。
我趴在哥哥懷中嚎啕大哭。
把剛才挨打時的痛處,把對於哥哥的虧欠,把偽裝成憎恨的愛意,全部一口氣在哥哥的懷抱裡宣洩出來。
就像每次我受到委屈時那樣。
「哥哥!!對不起!!!」
很自然地,我夾雜著哭腔,用盡全身僅存力氣,奮力喊出了那個哥哥曾經對我說過好幾次的辭彙。
現在的我才終於理解,這個詞真正的涵義。
我們兩人在家門口相擁而泣。
偶爾有風將落葉吹起,打在我們身上,感覺有點癢,但我並沒有去撓。
直到外婆回來以前,我和哥哥都不願放開彼此。
※ ※ ※ ※ ※ ※ ※ ※ ※ ※ ※ ※ ※ ※ ※ ※ ※ ※ ※ ※
一塊模糊黑影在明亮的水泥路面上不規則地快速移動。
逐漸地,它最初朦朧不清的邊緣輪廓開始變得越發深刻,速度也隨之緩慢下來,最後倏地停止。
黑影上方,正躺著一片翠綠的落葉。
這是條通往山坡的小徑。
兩旁樹林枝葉茂密,足以遮掩烈日,四周不時傳來或大或小的啁啾鳥鳴,混雜在驟雨般的蟬叫中間。風中瀰漫著草汁與乾土的氣味,也許附近有人正在修除雜草,然而這周圍是沒有住家的,唯一的一間磚屋平房,已在多年前遭到拆除。
兩個音色不同,頻率卻相近的腳步聲,正路經此條水泥山徑。
身穿純白無袖連身洋裝,頭戴草帽的女孩,正跟在比她高出超過一個頭,手中提著一袋水梨的男人身後。兩人頭髮黑中透了些許深褐,在明亮天光照映下更為顯眼,女孩頭髮留至肩下莫約二三十公分,髮尾隨著腳步來回在她背上輕輕撲打。從樹頂穿越而下的陽光變得一圈一圈,偶爾山風侵襲,樹枝緩緩搖擺,地上的光圈也因此放大縮小。擴大後的光圈,時常玩鬧似的滑移到女孩頭上,藉由那頂草帽,在女孩臉上刻畫出動人心弦的陰影。
也許是那身白色洋裝在陽光下過於明亮,總是吸引一些不知名的蟲子往衣服撲去。
女孩稍稍露出了無奈苦笑。
「...那次我還是第一次坐救護車,沒想到就是和哥哥一起。」
她往前伸出右手,想拉住前面那個男人的衣角,卻發現和他之間距離不夠近,於是索性將手放回腰側。
「之後沒再搭過了。」
「聽妳的語氣,好像很想再搭一次救護車?」
哥哥沒有回頭,維持原姿向前邁步。
「嗯...也不是說很想,只是有點而已。」
「想搭的話,也許我可以幫妳這個忙喔?」他左手握拳,揮了揮手臂,故意嚇唬那個名叫玲玲的女孩。
出乎意料,玲玲反而顯現出驚喜的反應。
「真的嗎?哥哥。」她快步追到哥哥身旁,抬頭向右上方望去:「討厭啦,忽然作出要讓妹妹生下小北鼻的宣言什麼的...雖然很害羞,但如果是哥哥的話,絕對沒問題唷。」
「為什麼會理解成那樣...再說,妳根本完全沒在害羞啊。」
「因為幸福的成份比較多。」
「...幸福?」
「嗯!」
聽到哥哥尾音提起,語氣帶有疑惑,玲玲毫不猶豫地用力點了一下頭,使得帽子差點滑落,趕緊用手壓住。
「幸福。」她忽然往右側靠去,右手挽住哥哥左手臂。
「又來了,胸部!胸部!」
哥哥慌張地上下擺動手臂,趕緊將妹妹的手與緊湊上來的右乳掙脫開來。
「嘿嘿,察覺到我身為女性的魅力了嗎?哥哥。」玲玲不懷好意地淺淺笑著:「其他地方不敢講,只有這邊我可是不輸人的呢。」
「放心吧,其他地方我也不覺得妳會輸人,所以別老是用那兩顆壓我了。」
「唔...雖然是稱讚,怎麼感覺高興不起來?」
「一定是錯覺。」
「是嗎?」
「......。」
妹妹不帶意義的簡短詢問,當然並沒得到回答。
她雙手把袋子提置腿前,走在哥哥旁邊,雙唇微閉,哼的一段長聲,將肺中溫熱的空氣如換氣般緩緩吐出。
與哥哥鬥嘴是每天都在進行的事情,可唯獨今天,她比較希望能稍微嚴肅一點,畢竟是來探望外婆的日子。只是就算是這樣想,每次與哥哥聊天時,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放鬆下來,與哥哥互開玩笑,就像平時那樣。
某方面而言,她認為這趟遠行比較像是約會。
又一隻金龜子撲上玲玲的胸前,她有如從冰箱上取下磁鐵般,不慌不忙地將牠摘離,小時候在此成長的經歷,使她對於蟲子一類的東西幾近免疫。
但也或許是因為那段經歷,現在玲玲只要一看到血就會驚慌失措。
當然大姨媽是例外的。
距離目的地,大約還剩兩公里左右。
「那次外婆她啊...還記得嗎?」
兩人保持沉默走了幾十步後,玲玲再次開口。
「記得什麼?」
「嚇到一直掉眼淚呢,外婆...」
「嗯......」
哥哥的應答刻意拉長,聽起來十分詭譎,即使作為十四年的手足,妹妹也沒弄懂哥哥這聲『嗯』所代表的涵義為何。
「喃喃念著『怎麼搞的?怎麼搞的?』用濕毛巾擦我們的臉。」玲玲邊擺動手中的提袋,邊繼續說下去:「結果救護車一來,還沒等人家下車,就急著要拉開車門。」
「哈哈,有印象。」
「後來到了醫院,看到那個壞小孩也在,顧不得他父母在場,走過去就要打他屁股,搞得整間急診室人仰馬翻,還差點被警衛趕出去。」
「說真的,我第一次看到她這麼激動。」
想起那時的事情,哥哥不禁露出意義深長的笑容。
「不過,妳那口利牙把他手上的肉都快要咬掉一塊,打屁股什麼的,已經無所謂了吧?」
「竟然這樣打哥哥,現在要是看到他,我還想再咬一次。」玲玲鼓起臉頰,縮著肩膀,表情顯得相當不服氣。
看到妹妹這張有趣的臉,哥哥抬起手,在她頭上摸了兩下。
「說不定現在變成帥哥,妳看到反而動心了,根本咬不下去。」
「哈?你在說什麼蠢話啊?哥哥。」對於哥哥開的這種玩笑,玲玲似乎相當不能接受,口氣異常強硬地質問他:「如果某個小時候曾經把我打得半死的女生,現在成為一名超級美少女,難道你會對她動心嗎?」
「這倒不會...」
「對吧?」
聽了哥哥的回答,玲玲挺起豐滿的胸部,得意地點了點頭。
她非常瞭解哥哥不可能會。
挺起胸膛的時候,妹妹察覺到哥哥臉頰上流下一道汗水。
她脫下草帽,快步走到哥哥身前,擋住他的去路,哥哥看她擋在前面,也不曉得她要做什麼,當下只是傻傻地原地止步。
玲玲蹎起腳尖,雙手伸直,將帽子高高舉起,使勁戴到比她高出許多的哥哥頭上。
沉重柔軟的胸部緊貼住哥哥胸前下方,稍許擠壓變型,成為兩團扁圓型的肉餅,哥哥從中依稀感受到來自她胸腔內的規律心跳。
確實體會到了妹妹豐沛的生命。
「...嘿咻!」
玲玲幫哥哥戴上帽子後,對抬頭對著哥哥笑了笑。
「這樣就不會太熱了。」
哥哥臉上,稍稍泛起了紅暈。
「笨蛋。」
「啊嗚...咦?」
才剛被妹妹戴上草帽,哥哥便立刻把它從頭頂摘下來,有如掛置帽架一般,相當順手地放回妹妹頭上。
「我戴著會更熱,妳還是自己戴吧。」
他語氣冷酷,卻帶著溫馨的笑容。
樹林深處不斷傳來屬於夏季的響聲。
蟬鳴漫溢,彷彿幾乎能夠流至山坡下的鐵道。
幾根香附子從水泥道路的縫隙間竄出,在頂端結出一串串深紅色的花穗,隨著不定時流動的空氣來回晃動,並不經意地停歇下來。
玲玲繼續邁著輕盈的步伐,走在哥哥左側。
「話說回來,哥哥。」
「嗯?」
「我們那天有這麼慘嗎?讓外婆一看到就叫了出來,手腳發軟,趕忙衝去打電話求救。」
「很慘喔,尤其是妳。」
「我?」
在她的記憶中,哥哥才是真正被打最慘的。
也許是因為不服輸吧?玲玲在心中如此想著,忍不住掩嘴偷笑。哥哥大概是因為不服輸的關係,才故意說妹妹傷得比較重。
「妳鬆開嘴後,那個小壞蛋不是哭著跑回家了?」
「是啊。」
「那時候我被打得腦袋昏昏沉沉的,感覺真丟臉。」
「沒辦法嘛,哥哥手受傷了,而且他們還有三個人。」玲玲提著袋子,雙手向後貼在臀部上交握,往前傾身,歪頭望向哥哥:「不過如果哥哥手沒受傷,就算是三個人一起上,也一定打不過哥哥。」
「小時候我除了比較會打架,大概也沒什麼優點了吧?」
「才不是。」她搖了搖頭。
「找不到缺點呢,不論是現在的哥哥,還是以前的。」
「多謝妳的賞識啊。」
「不客氣。」
「說起來,比起小鬼老大,我還比較不能原諒那兩個跟班。」
走在玲玲右邊的哥哥,若無其事地說著。
「喔?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那個小壞蛋被妳咬破手以後,不就老實地乖乖逃走了?」
「嗯嗯。」
「那兩個小跟班,還是不肯放過我們,說要給老大報仇,對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的我和玲玲下手,真沒品。」
「...咦?」
玲玲心臟猛然跳了一下,四周彷彿頓時陷入寂靜無聲。
蟬鳴、鳥叫、風吹、落葉,原本瀰漫在水泥小徑的聲響,一瞬之間消逝殆盡,宛如冰河時期驟然臨到。
靜得幾乎只剩她與哥哥的談話聲。
「哥哥,你剛才...你說了什麼?」
她放慢腳步,但沒有停下。
「那兩個人,沒有跟他一起逃跑?」
與記憶中的場景互相牴觸,玲玲臉色顯得十足訝異,嘴角顫動,兩眼睜大。
「...他們沒有逃跑?那是什麼意思?哥哥?」她試著去回想當時的情境,卻找不出與哥哥敘述中相符的部分:「他們又對哥哥作了什麼嗎?」
明明已是小時候的事,玲玲還是相當擔心回憶中的那個哥哥。
「哥哥又被他們打了嗎?玲玲呢?我當時在哪裡?哥哥要不要緊?」
「我?活得好好的啊,廢話。」
「不是這個問題!」
看玲玲這麼著急,彷彿事件正在發生,哥哥忍不住笑了出來,將手伸到妹妹背後,撥玩她半長不短的頭髮。
「妳趴在我身上,死也不肯放開。」
哥哥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著。
「他們兩個一直對我們又踢又踩,可是因為妳死命用身體保護我,大部分都傷在妳身上,感覺像隔了安全氣墊。」
「啊......」
「最後他們看到我和妳在地上動也不動,大概是以為鬧出人命了吧,嚇得一溜煙跑回去,把我們棄屍荒野...雖然還沒死,而且也不是荒野就是了。」
講到這邊,哥哥聳聳肩膀,語氣顯得十分隨意,畢竟某方面而言是難以回首的記憶,他並不是太想去重新把它挖出來。
光是以滿不在乎的態度面對,就已讓他心裡十分難受。
「難怪...」
玲玲抬起右手,用手背稍稍擦了擦眼角。
「原來如此... 難怪呢,原來是這樣。」
「又來了妳,雖然早就知道妳會控制不住...」哥哥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面紙,抽了兩張遞給身旁的妹妹:「所以?妳說的原來如此,是指什麼?」
「在那之後,哥哥不是打了我的頭嗎?」
接過面紙後,玲玲把手中的提袋暫時先交給哥哥,兩手將面紙左右壓在鼻子上,用力擤了一下鼻涕,再拿另一張面紙擦拭眼淚。
哥哥從玲玲手中拿過髒掉的面紙,沒有地方丟,索性塞在另一邊的口袋裡。
「妳還記得啊?」
「當然記得,那應該是哥哥第一次除了開玩笑以外打我吧。」
玲玲伸出右手,拿走暫時交給哥哥的提袋,並馬上換到左手。
「但是,一定是會挨哥哥打的,所以我才會說原來如此。」
「為什麼?」
「因為,如果是哥哥抱著我,代替我被打被踢,我也一定會生哥哥的氣。」
她語帶哽咽,卻又表情開朗地說著。
「哥哥每次都這樣,所以才常常讓玲玲難過。」
「傻妹妹...」哥哥稍稍低下頭,小聲回答。
「可是啊,現在想想,真的是太好了。」
「嗯?」
「能幫哥哥擋下拳腳,代替哥哥受傷,能夠保護哥哥,實在太好了。」
「就我的立場來看可一點都不好。」
「不,太好了,你知道嗎?哥哥,我終於有理由可以喜歡過去的自己了。」
「......。」
哥哥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妹妹。
玲玲將雙手放在身後,驕傲地微微挺起胸口,但這次並不是要展現身為女性的媚惑力,而是想告訴哥哥,她因身為妹妹而深感自豪。
「謝謝妳,玲玲。」她自言自語地說著:「真的,謝謝妳。」
「妳對自己道謝幹麻?」
「我是在向那時的玲玲道謝。」
「搞不懂...」
「因為她替我保護了哥哥。」看到哥哥困惑的表情,玲玲也跟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卻還是繼續說下去:「即使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只會向哥哥撒嬌的小女孩,卻也是拼了命,幫我保護了...那個...我最愛的人吧?」
講到最後,她不禁放低音量,並且靦腆地笑了笑。
哥哥維持沉默繼續往前走,假裝沒聽到最後那句話。
畢竟倘若這時忍不住出聲,無論是說了什麼,唯恐他身為哥哥的尊嚴,在妹妹面前就將崩碎支解。
妹妹雖然對哥哥的無語感到疑惑,卻還是繼續走在他旁邊。
並肩而行。
終點就在前方不遠。
幾片綿延低處的雲朵正在集結,遮掩住午後烈日,雲底略顯灰暗,並在地上形成一大塊難以確認邊際的陰影。
此地光線微弱下來,與外圍造成的溫差產生了細微陣風,四周枝葉沉重且緩慢地搖擺梳刷,彼此碰撞,蔓佈海潮聲響。樹頂豔綠,白花點綴其中,失去強光的樹林在雲影覆蓋下,反倒更加體現原本絢麗的色彩。驟暗的清涼使人沉入酣醉,草香瀰溢,一縷幕綹從天垂降,沿著這條蜿蜒林中的水泥小道鋪紗篩平。空氣流動很快便停止下來,原先受到驚擾的夏蟬恢復冷靜,重新扯嗓,於是再一次地,蟬鳴充斥整個空間。
一片落葉掉在玲玲腳旁,這回,沒有黑影伴隨它。
逐漸邁入兩人充滿回憶的場所。
玲玲及膝的裙襬輕柔貼身,她往前踏出的每一步,都會使裙子依照她腿部輪廓變形覆蓋,宛如薄紗。
偶然地,她右手指背不經意與哥哥左手稍許輕觸。
意料之外的相碰,讓玲玲感到莫名害臊,她反射性地縮回了手,可又擔心哥哥以為她不想碰觸,便再將手伸了過去,快碰到時,卻在相隔一兩公分的距離猶豫不決。
這些舉動全都看在哥哥眼裡。
明明平時作風露骨大膽,某些時候又活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學女生,哥哥露出不解的笑容,將妹妹的右手一把抓住。
「啊...」
玲玲不免嚇了一跳,步伐不穩,差點踩到自己的腳。
即便兩人走路時經常牽手,還是會經常有些不好意思。兄妹倆低下頭,不發一語,拖著規律中帶有遲疑的腳步,走在堅實的水泥小徑上。
透過眼角餘光,妹妹暗自偷偷觀察哥哥。
她移動食指,貼到哥哥的中指上,接著繼續往前滑動,稍稍使力,溜進了中指與食指的縫隙之間,與哥哥的指頭交錯相貼。隨後,無名指搶在中指前面,先行嵌入哥哥小指與無名指的指縫中,此時中指指尖,在哥哥無名指的指尖上輕輕摩擦,最後才往旁邊移去,落於無名指與中指的間隔內。
如同調情一般,玲玲並沒有將哥哥的手緊緊扣住,而是保持恰好能維持相牽的力道,讓兩人交握的手指能隨步伐擺盪彼此磨蹭。
與哥哥牽了這麼多年的手,她發覺這種方式最能動心。
「到了。」
走到一半的時候,玲玲忽然開口。
「就是這裡。」
「還沒到吧?應該要再更前面一點,大樹那邊。」哥哥反駁她。
「不是,我是說,要從外婆家搬走那天,外婆一直把我們送到這。」
「嗯?喔...」
聽妹妹這麼說,哥哥四處張望了一下,雖然景色熟悉,卻沒有什麼明顯的標示物,只有隱隱約約察覺似乎就是這麼一回事。
「仔細想想,這樣好像送得還算蠻遠的。」
「媽媽要外婆留在屋裡就好,不過外婆還是跟了出來,一直掉著眼淚問媽媽,真的要把孩子們帶走嗎?」玲玲抬起頭,回想般地說著。
「外公很早就過世,大概是希望有人能夠陪她。」
「妳給外婆找了這麼多麻煩,真虧她還想留妳下來。」哥哥隨口損了她兩句:「是我的話,就在會門口灑鹽驅邪。」
「哪、哪有這麼誇張?」
「那妳一定不知道大便在花盆裡面有多難處理。」
「...呃。」
「抓蟲子餵魚缸裡的魚是很好,但妳抓的那些水蠆反倒把外婆養的小魚全吃光了。」
「我做過這種事?」
「正覺得奇怪,下午拔的那袋雜草不知跑去哪裡,結果晚餐時看到廚房裡燉的那鍋雞湯,一切都真相大白。」
「好了,別說了啦!」
感覺不好意思,玲玲抗議似地稍微夾緊哥哥的手指。
「不知道那把搖椅還在不在。」
如妹妹的意,哥哥換了個話題。
「說不定已經被收垃圾的給搬走了,畢竟放在那邊這麼久沒人管。」
「嗯...」聽到這句話,妹妹也不禁擔心起來:「外婆平時最常待在那邊乘涼,說要是我們忽然想過來,可以去那邊找她。」
「那邊的確挺涼快的。」
「但如果真的和哥哥說的一樣,那我們不就找不到外婆了嗎?」
「至少那棵樹一定在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總覺得哥哥引述得不太對...」
「比妳用有碼片馬賽克什麼的來形容好多了,A片魔人。」
「哥、哥哥!」
雖然想要反駁,卻苦苦找不到適當的語句,只能鬧起彆扭,用自己裸露的右肩往哥哥的手臂上撞過去。
哥哥忽然鬆開原本與妹妹互牽的手,繞過她的背後,扶在她左肩上。
「...看來是還在。」他歪著頭,望向左前方。
「嗯?」
順著哥哥凝視的方向,玲玲也朝那邊看了過去,一棵大樹展現在眼前,那就是今日兩人此行的目的地。
探親的終點。
「打聲招呼吧?玲玲。」那原先牽著玲玲的手,在她肩膀上拍了兩下。
「好的。」
「外婆~我們回來了!」玲玲伸出右手,朝大樹那奮力揮舞:「我和哥哥一起回來看妳了~外婆!」
那是棵三層樓高的茄苳。
由主幹分歧出來,連結了許多健壯的枝幹,每根枝幹上,都包圍了一團綠葉所構成的巨大雲朵。樹皮斑駁龜裂,一層層紙張般的表皮外翻脫落,幾道縱向溝壑在樹皮上延展攀爬,直達茂密枝葉後無法觸及的頂端。
與九年前他們離開時相比起來,又變得更加茁壯。
曾經兄妹倆共同在這棵樹下追逐玩耍,聽外婆講述書中故事,躺在地上欣賞雲彩,然後尖叫爬起,拍掉爬到身上的蜘蛛。把梯子架在樹旁,爬上爬下,摘取樹上一串串淺褐色的秋果,卻又因味道酸澀棄置於地,改讓鳥兒品嚐。
曾經兩人受到外婆責罵,一起躲在樹下生悶氣,卻馬上就被外婆找到,拖回家吃飯。
曾經將蜂蜜塗在樹皮上,晚上跑來看有沒有鍬形蟲或獨角仙。
曾經三人在半夜時睡不著,來到樹下乘涼,在無盡無垠的滿天星光下,聽哥哥講他胡掰出來的星座。電風扇座、泡麵碗座、馬桶蓋座、雜貨店旁邊的公車站牌座。後來聽到竟然還有玲玲座,玲玲瞪大雙眼,興奮地又跑又跳,她作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偉大到成為天空上的星座,就像書本裡的星座一樣。但當她發現哥哥座比她的星座更大更亮,又生氣地噘嘴鬧彆扭。外婆坐在搖椅上,看著這對兄妹,她只是默默地微笑,沒有揭穿哥哥對玲玲開的玩笑。
曾經一起坐在地上,繪聲繪影,說著要蓋一間大房子,讓一家四口還有外婆一起住進去,共同生活。
如今,那把搖椅早已腐朽崩壞。
左側座腳完全斷裂,椅子往那側傾倒下去,摔跌在地,成為毫無用處的木頭框架。
青綠苔蘚覆置其上,蔓佈遍延,讓原本土黃色的表面染上片片綠斑,訴說此處所經歷的久遠光陰。
原先集結起來的雲化開了,一切重歸明亮。
陽光從茄苳茂密的枝葉間穿透而下,在毀壞的搖椅上映出點點光跡,伴著風起風停,刺眼斑紋也隨之偏移。
外婆多年前就已不在世上。
而這對兄妹,還是每年都會一起回到這小時生長過的地方,探望外婆,以及他們三人共同經歷過的時光。
磚造平房雖然也在外婆去世後拆毀夷平,但約定好的場所,卻永遠不會消失。
如同留存於心中的回憶。
※ ※ ※ ※ ※ ※ ※ ※ ※ ※ ※ ※ ※ ※ ※ ※ ※ ※ ※ ※
回程時,我枕在哥哥的大腿上躺著,並在車廂規律且不間斷的搖晃下,沉穩睡去。
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我還是年幼的小女孩。
那是個令人沉醉的黃昏。
夕陽彩染了每一吋我所見到的景物,廢棄鐵道、佈滿泥沙的路面、隨風搖擺的樹頂,所有本該具有原來色彩的事物,全部灑上了暖系顏料。
我腳步蹣跚地往前奔跑。
佈滿碎石渣的田阡,已讓我摔倒不知多少次。
膝蓋上除了傷痕以外,還有壓印在皮膚上無數粒的小砂石,每跑一步就會灑落一些,直到我再次跌在土梗上為止。
我要追上眼前的男孩,我必須追上他。
晚照鋪灑到他的背上,在我視線裡顯得矇矓不清,距離一遠,我便難以將他從澄黃的背景中分辨出來。但我非得追上他不可,我不曉得原因,更不明白目的,我只知道我一定要趕到他身邊去。即使我不斷跌倒,膝蓋碰傷,淚水將視線遮掩起來,我還是一心要尋求跑在前面,那個背影映得血紅的男孩。
然而一次又一次地摔倒,令我心力交瘁,我感覺到體力正逐漸隨著大口呼喘向外流失,就連意識也變得模糊矇矓。
赤紅燠熱的晚陽,彷彿正對著我無情訕笑。
終於,我力不從心,幾近昏厥般地癱倒在地上。
男孩察覺到我倒下,隨即停下腳步,轉過身,朝我這邊遙望。
『玲玲!快點!』他大聲喊著,堅定語氣中透露出他深藏內心的惶恐:『快點起來!要來不及了,玲玲!』
在他手上,正抱著一隻斷氣的黃狗。
狗屍口鼻冒血,一串混著鼻涕與口水的紅色黏液從鼻頭牽到男孩的褲管上,兩眼圓睜,緊緊盯著害死牠的兇手,彷彿訴說死後怨恨。幾段鮮紅色的腸子沾黏在男孩衣服腹側,陰莖僵直充血,因生物留後本能,在男孩手臂上噴出了參有尿水的精液。血味與腥味混合起來,在空氣中四處瀰漫。
他抱著早已死去的狗,靜靜站著。
透過身後直射而來,映在男孩臉上的炙紅夕照,我察覺到他看似毫無表情的眼角上,正閃著兩點晶瑩淚珠。
原來,這個男孩外表看似堅強,卻也如同其他孩子一般,渴望得到依靠。
為了照顧自己妹妹,他只能扮演大人的角色,但實際上,他仍然只是個需要被保護,需要有人可以依賴的孩子。這樣的男孩,他抱著一條死去的生命,慌張失措,同時要在年幼的妹妹面前強忍淚水。
然而男孩的妹妹,無情地拋棄了他。
『玲玲!快點,玲玲!』
「...哥哥。」
我雙手撐住地面,使勁全力,試圖站起身來。
「等等我...哥哥。」
起身過程中,我的膝蓋不斷失去力氣,摔回佈滿砂石的路面上,但縱使刺痛發麻,我也不打算放棄。
至少現在,我要追上他,告訴那時的哥哥,我真正想對他說的話。
「哥哥,等我,哥哥。」
我讓右腳踩在地上,雙手撐住膝蓋,用盡力氣,慢慢將身體往上撐起。
「等等我,我馬上就過去你那邊,哥哥。」
在哥哥的凝注下,我重新站了起來。
「請你等等我,哥哥。」我踏著蹣跚的步伐,朝他走去。
腳底在地面上拖行磨擦,發出沙沙聲響。
「...哥哥,你總是跑在我的前面。」
沙...
「你衝得太快了...哥哥。」
沙...
「你跑得比我快...跳得比我遠...總是站在我前面,替我承擔痛苦。」
沙...
「看著你的背影,我時常在想...什麼時候才能追上哥哥。」
沙...
「我跑得沒有你快,跳得沒有你遠,每次,都讓你為我背負重擔。」
沙...
「但就算是這樣的我...也想要讓你依靠。」
沙...
「我想站在你旁邊,一起被罵,一起挨打,一起遭受冷眼...」
沙...
「開心的事,悲傷的事,我都要牽著你的手,和你一同面對。」
沙...
「因為,我是你的妹妹...也是世界上與你羈絆最深的人。」
沙...
「我永遠都不可能棄你而去。」
沙...
「所以,等等我,哥哥。」
腳步戛然而止。
我停那個小男孩面前,他手裡抱著一具野狗的屍體,男孩默默抬起頭,用那噙淚的雙眸,困惑地看著如今已是十四歲的我。
「請讓我陪在你身邊,和你一起往前走,好嗎?」
我淺淺抬起嘴角,溫柔地低頭凝望他的臉。
『...嗯!』
遲疑一會後,原先神情哀傷的男孩,終於露出了笑容,點頭回應我。
※ ※ ※ ※ ※ ※ ※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