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離散(Diaspora)(完)

四、離散(Diaspora)

 

1.

        第六天的早晨，蘇內閣向艾爾一家道別，臨走之前，艾爾喊住了蘇內閣。

        「你以後還有打算回到這裡嗎？」

        「這很難說吧……如果有需要的話會再回來的。」

        「是這樣子啊……」

        「有緣會再見面的。」蘇內閣輕笑，揮了揮手。

        「姑且……交換一下聯絡方式吧。」

        「啊，說得也是呢。」

        兩人同時拿出手機，交換號碼。

 

        在蘇內閣進入舊五十二區，即將接近出口通道時，又碰上了約翰。

        「你怎麼還在這種地方啊？」蘇內閣的話雖然聽起來語帶嘲諷，但他的原意只是單純的疑問。

        約翰意外地沒有動怒，平靜地說：「只是來把那些東西處分掉而已，影子也不在了，不需要繼續下去了。」

        「那接下來怎麼辦？」

        毒品的獲利一定相當可觀，這代表需要以這些獲利來彌補的財政缺口也一定相當的大。

        對此問題，約翰搖頭以對。

        「我也不知道……只能靠大家慢慢去想辦法了。」

        「聽說……你以前是學者？」

        「我們家庭算是富裕的權貴家庭，我也托這家世的福拿了幾個學位。那個時候正好在你們這邊有個國際學會，我便過來參加。誰知道後來……總而言之，我知道那件事情之後，又聽聞自救會的存在，就趕過來幫忙了。只是沒有想到後來我的所學是用在這種地方。」約翰自嘲地笑了笑。

        「真正讓你放棄協助影子的契機是什麼？」

        「是莎莉。艾爾夫婦將莎莉託付給我的這幾年間，我一直是帶著莎莉去進行那些植物的栽培的。莎莉當然什麼都不知道，前幾天，她甚至告訴我想要拿這裡的植物當成父親的生日禮物……大概是因為那一次吧，所以我才下定決心的。我不能讓這些東西有任何毒害孩子的機會。」

        ——不如說，至今為止沒有在這個地區內流傳開來才是奇蹟吧。又或者，是影子的手段有一套呢？蘇內閣心想。

        「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呢？」約翰反問。

        「盡速離開這裡免得惹人厭。」說著，蘇內閣便穿過約翰身邊，快步前行。

        「等一下。」

        約翰叫住蘇內閣，蘇內閣只好停下腳步，但他沒有回頭。

        「這次的事情，雖然你是外來者，不過還是要謝謝你。連我都被蒙在鼓裡的計畫，你居然輕易就看穿了。」

        「都是多虧了你帶我去見影子，不然我一個人什麼也做不到。再說，我不是為了你們，只是為了找出殺害教授的兇手才進行調查的。其他部分只是順便而已。不用特意道謝。」

        「還真是不居功呢。」

        「畢竟我們只是陌生人啊。」蘇內閣回頭說。

        約翰將嚴肅的表情收斂起來，露出淺淺的笑容。

        「那麼，再見了，陌生人。」

        「恩。」蘇內閣回以一笑，踏上返回外界的路途。

 

        睽違數日，蘇內閣在經過窄小的通道、撥開樹叢之後，終於回到外界。Block 31的事件雖然已經告一段落，但蘇內閣知道自己還有該做的事情。他的第一個動作是返回旅店。當初教授預計的調查時間是一個星期，訂房也訂了七天，所以蘇內閣這時間回到旅店算是勉強趕上。旅店的老闆娘一看到蘇內閣，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換上擔憂的表情，問道：「你終於回來了……」

        「妳已經知道了嗎？」

        老闆娘點頭：「……警察來過了。」

        「那教授的物品，都被收走了嗎？」

        「恩……沒想到會發生那種事情。」

        「沒關係……不，也不能說沒關係，但至少兇手已經抓到了。」蘇內閣搔了搔腦袋。「我先去收拾東西了。」

        蘇內閣匆匆跑到樓上，收拾絕大多數都沒機會用到的行李。他看著背包之中好幾本原先打算利用在旅店的晚上休息時間閱讀的小說，結果一本都沒能讀到。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拉上背包拉鍊，倒向床鋪，望著天花板發呆。

        教授為什麼要前往Block 31進行研究？他將這個地方視為問題，但那又是什麼類型的問題呢？這是教授留給他最後的問題，而且即使教授還活著，也不見得會給學生答案吧。

        反覆思索之後，他改變想法，放著行李在房間內，跑到樓下櫃檯找老闆娘。

        「你要延長時間？」

        「不好意思，再讓我延長一天就好，明天我就離開，費用也會補上。」蘇內閣向老闆娘請求。

        「費用就不用了吧，就讓你多住一天。」

        「可以嗎？」

        「畢竟是熟人的學生，就當作是特別大優待吧。」

        「謝謝！那順便請教一下，這個地區最近的警察局在哪裡？」

        向老闆娘問清楚路徑之後，蘇內閣便又匆匆地跑離旅店。花了十數分鐘，蘇內閣來到老闆娘口中最近的警察局。才踏進屋內，蘇內閣便看見前幾天在Block 31內有過一面之緣的員警，員警也認出他來，便向前詢問。

        「教授留在旅店裡面的遺物能讓我看看嗎？」蘇內閣開門見山。

        「基本上礙於規定是不能隨便給你看的……再說調查基本上已經結束，遺物已經送回家屬手上了。」

        「調查結束了？兇手確定下來了？」蘇內閣確認性地問問。

        「死者指甲縫中殘留的皮膚組織，經檢驗之後和犯人的一致，無可動搖的鐵證。」

        「那能告訴我教授的家屬住哪裡嗎？我想直接登門拜訪，請對方讓我看看教授的遺物。」

        「這個嘛……」員警面有難色。

        「拜託了。」蘇內閣毫不猶豫地立刻低頭，他認為有時果斷這樣做反而會很有效果，除非是被當成習慣向人低頭的類型。

        就結論而言蘇內閣的策略是成功了，員警告訴他教授住家的地址。若是以Block 31與蘇內閣所就讀的大學校園為兩端點連成一條線，教授的住家大約就在這條線的中點，並不是太遠的地方。

        「聽說犯人是你抓到的？」

        「某種程度上是吧……」蘇內閣笑著敷衍過去。

        「我好像曾經在哪見過你……」

        「不就是在幾天前嘛。」蘇內閣繼續打著哈哈，轉身便要離開。

        「在更早之前應該就有見過你，總覺得對你的臉有印象……」

        「哈哈……那是錯覺吧，那我先走了。」蘇內閣一說完便立刻離開警局，留下苦苦思索的員警。

        在離開警局之後，蘇內閣回到旅店，唐突地向老闆娘取消延長住宿，便帶著行李搭乘公車離開了未央市。下了公車之後，他開始向路上的人們問路，慢慢地找出教授的住家所在。在步行一段時間之後，他來到一棟公寓門前，在打量過外觀之後，便向裡面走去。跟警衛人員交涉了好一陣子之後，對方才願意幫蘇內閣通報。在等待對方回應的期間，警衛和蘇內閣簡短交談。

        「你是那個老師的學生？」

        「是的……」看來警衛人員還不知道教授已死的事情，蘇內閣當然也沒有四處張揚的打算。

        這時，對方住戶有了回應，警衛低頭對著話筒應了幾聲，掛斷之後抬頭對蘇內閣說：「他太太說現在不太方便下來，要你上去找他。我幫你開門，在四零三號，沒問題吧？」

        「我知道了，謝謝。」

        蘇內閣走入公寓內部，搭乘電梯來到四樓，找到四零三號的房間，按下門鈴。沒讓蘇內閣等太久，房門緩緩地打開，一名女性出現在門後。及肩的頭髮指經過最基本的梳理，沒有任何髮飾，是相當樸素的髮型。身上穿的也是相當家居的衣服，光看衣服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除了她雙手扶著的，明顯凸起的腹部之外。

        「你好……」女性的年齡大約是可以被稱作少婦的程度，臉上幾乎看不到皺紋，雖然憔悴的神情減了幾分姿色，但仍不能否認她是個美人。

        「那個……雖然這樣講……」蘇內閣一下就陷入輕微的慌亂之中，對於要如何應對受害者家屬這一點，他完全沒有頭緒也沒有經驗。「這次我是跟著教授去調查的……發生這種事情，真的很遺憾……」

        「總而言之……先進來吧。」女性將房門打開，讓蘇內閣進入。

        房間內的格局相當樸素，完全沒有多餘或是以賞玩為目的的裝飾，徹底的實用取向。較令蘇內閣印象深刻的是在客廳內幾乎佔掉一面牆的書櫃，上面各種書籍井然有序地陳列著。

        女性請蘇內閣做下，自己則是到旁邊倒了杯茶，放到蘇內閣面前之後也坐了下來。

        「今天來，是希望請妳讓我看一下教授……妳先生的遺物。他住在旅店時的遺留物品被警方收走，現在應該已經轉交到這裡來了……」

        「啊……等我一下，我現在去拿來。」女性——教授的妻子——站起身來，離開客廳走到房間之中，不一會便拿著一個背包與一個塑膠袋。背包是留在旅店之中的行李，塑膠袋則是教授死亡時帶在身邊的遺物。她把這兩者放到桌上，便坐回原先的位置。

        蘇內閣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對女性說：「那我就打開來看看了。」

        在家屬的目光下進行翻找遺物這樣的舉動讓蘇內閣備感壓力，但他還是盡可能仔細地尋找。最後找出比較有調查價值的物品，是一本筆記本。但他不知道該不該立刻翻開，只好先將筆記本擱置在桌上，抬頭看向教授的妻子。

        「可不可以……提幾個問題？」

        她輕輕頷首。

        「教授出發前，有和妳提過關於這次研究調查的事情嗎？」

        「他只有說過會有一星期的時間不回來……詳細的情況沒有說，這種事情通常我也不太過問的……」她輕輕地撫摸著腹部，動作相當溫柔。

        「……還有一個不太相干的事情想請教，教授他的出生地是在哪裡呢？」

        「我記得他是北邊的……」她說出了一個大約的地區。「身分證上面應該有寫才對。」

        「啊……說得也是。」蘇內閣從塑膠袋之中拿出教授的皮夾，翻找一下之後拿出身分證，確認了背面的戶籍地址，並默默地記在腦海之中。「那，教授有沒有向妳提起過關於他的出生地的事情？」

        「他好像不太提起這些事情的……」

        「我知道了，那麼……這本筆記本能讓我帶走嗎？之後會再還給妳的。」

        「可以啊……」她若有所思地說著，神情有些恍惚。「倒是，有一件事情想拜託你，你是我先生的學生對吧？」

        「是的……要拜託的事情是？」

        「之前你們學校那邊來聯絡了，說是有一些後續的處理事項……但是我現在這樣……」她撫摸突出的腹部。「……實在是不太方便，能不能請你代替我去處理這些事情呢？學校那邊我會打電話通知的。」

        「這樣好嗎？我只是一個學生，讓我處理這些……」

        「其實……誰來處理都不重要，只是先嘗試拜託你而已。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會再去拜託其他人。」

        「我知道了，我會去學校系上辦公室問問看，電話連絡的部分希望妳能盡快，我預計離開之後就會直接到學校去。」

        「謝謝，那麼……」她拿起裝有教授遺物的塑膠袋，拿出那一串鑰匙，交給蘇內閣。「這串鑰匙你就先拿著吧。」

        蘇內閣看著此舉，猶豫了一下，才緩緩開口：「最起碼把公寓鑰匙之類比較重要的取下來……再交給我比較妥當吧？」

        「啊……說得也是……」她恍恍惚惚地檢查鑰匙，將其中幾隻拆下來。「剩下的應該都是學校那邊的鑰匙，詳細用途我不知道啦……就麻煩你了。」

        蘇內閣接過鑰匙，到此應該進行的動作都已經完成了，但蘇內閣卻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只是盯著眼前的女性——也許可以稱作少婦——看。

        「……怎麼了？還有什麼事情嗎？」

        「只是有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也可以說是單純的個人感想……個人的價值觀，或者說是個人的經驗談。和年長的人談經驗感覺有點可笑……」蘇內閣平靜地說著。「我以前有過這樣的經驗，雖然不是家人，但也是關係相當密切的一個人，就這樣從自己的眼前消失，再也回不來了。只因為我自身的懦弱，我甚至見不到她的最後一面。我不會說什麼我能體會妳的心情之類的話，這種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就能代換的。我現在要說的只是我個人單純的任性，認識的人——就算只有一面之緣——從自己的眼前消失、離開這個世上是一件讓人相當難受的事。所以，我希望妳能繼續活下去。」

        她愣了好一會。

        蘇內閣隨即改變話題。

        「幾個月了？」

        這個問題讓她稍稍回過神來，答道：「……七個月了。」

        「一定會健康地出生的。」

        她還是維持恍恍惚惚的狀態，但是眼中似乎出現了那麼一點光芒。

        「謝謝。」

 

        離開了教授家，蘇內閣的下一個行程是返回學校。蘇內閣一直到了第三研究大樓才想起當初與教授出發北上的日子是星期一，這意味著今天是星期日，系館沒有開。若是平常，他只能摸摸鼻子調頭歸去，但今天他手上有教授的鑰匙。他拿起鑰匙串上的電子鎖扣，在門口的感應器前晃了一下，門鎖立刻解開，他閃身進入大樓之中。

        雖然自己是抱持正當的理由進來的，但他不知道教授死亡的消息傳播到何種程度，若是被還不知情的人問到為什麼持有教授的所有物會變得很麻煩，蘇內閣的心態不禁有些膽怯，但他努力讓自己的舉動看起來不要那麼可疑，以免真的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所幸一路上沒有碰到任何人，蘇內閣順利地進入了教授研究室，為了不讓他人察覺，他鎖上了門，並且刻意不開燈。

        蘇內閣環視研究室內部，堆滿雜物的辦公桌，放滿專業書籍的書櫃，黑色的簡易沙發椅，研究室入口左側牆壁上通往小型會議室的門，一切景物依舊。蘇內閣只花了五秒鐘在感慨之上，之後立刻坐到電腦前，按下開機鈕，在等待電腦啟動的這段時間，蘇內閣翻開教授的筆記本，開始閱讀。

        教授的筆記本相當容易閱讀，大概比起任何電子產品的使用說明書還要簡單明瞭吧。筆記本最前面的頁數是年曆，各個月分與各個日期都有各自的備註，而且還有標上頁數。例如在五月十三號上標著p56，就表示那一天的相關事項就記錄在第五十六頁上。蘇內閣翻到數天前，開始調查那一天的頁數，卻發現除了短短一句「研究計畫五：Block 31」沒有記錄其他東西，看來教授的習慣是只先記下待辦事項，而詳細內容部分則是在當天結束後才做紀錄的吧。

        蘇內閣苦惱地抓著腦袋，往前翻一頁，卻沒發現什麼線索，只有一個單字讓他印象深刻。

        ——Diaspora。

        這個單詞就寫在調查前一天的記事欄上，但是意義不明。蘇內閣決定先放下筆記本，目光回到電腦螢幕，那上頭顯示的是輸入密碼的畫面。此刻蘇內閣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太過天真，他跟教授之間的關係並不深入。比起他能稍微看穿、讀懂的一些人，教授的思考是讓他完全摸不透的。蘇內閣就坐在那裡猶豫了老半天，最後決定將剛才看到的單詞——Diaspora——輸入欄位內，按下輸入鍵。

        螢幕上顯示的是密碼錯誤，還有兩次嘗試機會。

        蘇內閣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更換目標，開始在辦公桌的抽屜翻找，希望能找到相關的資訊。

        教授為什麼要前往Block31進行研究？

        關於這個問題，蘇內閣心裡已經有一個雛形，雖然只是一個單純的想像，而教授已死的現在恐怕也無從證實了吧。

        翻過幾個抽屜，但都沒有收穫，剩下的最後一個抽屜卻是上了鎖的，蘇內閣從鑰匙串中找出符合的鑰匙，打開了抽屜。這個抽屜裏面放的是與學校相關的公文，他拿起來逐一翻閱。在最初的幾份公文上，他發現了幾個熟悉的字眼。這幾份公文都跟研究計畫的經費有關，而有四分公文上寫的計畫名稱都跟那天教授招募研究助理的計畫名稱是一樣的。但是蘇內閣不管再怎麼找，就是沒有找到Block 31研究計畫經費申請的相關公文。

——該不會，從一開始就沒有這項研究計畫？這個疑問佔據了蘇內閣的腦海，揮之不去。他甚至開始懷疑那天的抽籤是不是教授做了手腳才會讓他抽中Block 31的專題研究。

        越調查，令他搞不懂的事情就越來越多。

        他將公文放回抽屜之後鎖上，把電腦的電源關閉，看向那一面塞滿專業書籍的書櫃。想著是否要調查書櫃的他，考慮了一下之後還是放棄，將鑰匙串與教授的筆記本帶上，離開了教授的研究室，走出第三研究大樓。

        現在已經知道，教授實際上並不是出於研究動機而前往Block 31的，而很可能是出於個人理由。他前往Block 31不是為了做出身為學者對社會的貢獻——解決(社會上的)問題，而是為了自身的目的。然而儘管如此，他還是裝作有這項研究計畫的模樣，而周遭的眾人也都知道這件事，甚至讓政府與影子聯合計畫來殺害他。再加上，根據旅店老闆娘的說法，教授常常前往那一帶，也經常投宿於該旅店這一點來看，教授可能持續前往Block 31有一段時間，與蘇內閣同行的這一次恐怕並非第一次。

        教授持續前往Block31的理由是什麼？而這一次帶著蘇內閣前往又是基於何種原因？蘇內閣一面思考著這些問題，一面在假日的校園之中漫步。校園裡看似人煙不多，但他知道一但到了下午時段，校園就會變成附近居民遊玩的公園，人也會變多。尤其圖書館前的廣場更是得民眾喜愛，常有家長帶著小孩來此處遊玩。但時間還未到的現在，廣場還是空蕩蕩的。蘇內閣走過廣場，進入圖書館。以學生證刷證入館之後，便來到資訊多媒體區，開始使用電腦。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搜尋引擎上鍵入剛才看到的單字，Diaspora。在資訊發達的網路上，他找到為數相當可觀的資料。

        Diaspora這個詞翻譯成中文通常翻作「離散」，是數學上的用詞，但是蘇內閣確信教授寫在筆記本上的Diaspora不會是這方面的意思。他繼續搜尋，才找到離散一詞的另一個意義。

        ——離散，指具有共同民族認同的人口群體，因遊牧文化的侵入或其他原因導致遷徙，或指長期的流離失所與集體搬遷。

        蘇內閣想起他與教授的對話。

 

        ——「你曾經離開過家嗎？」

        ——「不用離開家的大學生不多吧，除非剛好家裡附近有大學又剛好考上那間學校。」

        ——「如果是被迫離開呢？」

 

        蘇內閣繼續針對這個方面的資料去搜尋，離散這個詞除了是數學名詞之外，也可以是文學、民族學、歷史以及人口流動等各個領域的名詞。雖然有各方解釋，深入之後的內容也各有不同，但是蘇內閣大概掌握住這個名詞的概念，也了解到教授之所以寫下這個單字背後的意義。

 

        ——「是這樣啊……話說回來，剛才那個問題，教授你又是如何呢？」

        ——「哪個問題？」

        ——「教授是否曾經被迫離開家鄉呢？」

        ——「這個嘛……人不一定只侷限於一個家鄉吧？」教授輕輕地、淡淡地笑著，惆悵與迷惘的神色都如同輕薄棉絮般的雲朵，風一吹即消逝，剩下的只有眼神中透明的情感。「但是不管哪個家鄉，都令人放不下呢……」

 

        ——再來就只剩最後一個動作了。蘇內閣心想。他打開一個新的網頁，連結到網路上提供的免費街景服務。他在搜尋欄位之中輸入一個字串，那個字串是他記在腦海之中，教授身分證背面的戶籍地址。等了一陣子，螢幕上開始慢慢浮現出街道景色，景色由模糊慢慢變得清晰，蘇內閣心中的假設也隨著畫面的變化而變得更加確實。

        畫面上顯示的景色，與Block 31內舊五十二區的景色完全一致。

 

        接下來的這些，儘管有少數證據能夠支持，但有很大的一部分都只是蘇內閣的想像，無法驗證，無從驗證，他自己也沒有去驗證的意思。

        在十七年前，教授原先是住在未央市的第五十二街區，也就是現今劃分在Block 31內的舊五十二區，那裡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然而就在十七年前，阿蘇國滯留於境內的移籍勞工開始聚集，到後來甚至發展成武裝反抗，周邊的居民都被迫遷離，教授很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有一點可以間接證明教授其實對該地區相當熟悉，甚至曾經居住在該地。那就是教授隨身攜帶的地圖。那張地圖已經相當老舊，看起來不像是近期為了調查才去購買的，很可能教授在很早之前便持有這份地圖，只是重新拿出來使用而已。此外，教授對於使用智慧型手機並不陌生，若以便利性來說，他大可以使用手機查詢地圖，甚至利用GPS等功能，但他仍選擇了類比式的舊地圖。

        蘇內閣甚至懷疑教授當初翻閱地圖的動作都只是偽裝，而當初找到隱密通道的時候，搞不好也是刻意讓蘇內閣先發現的。當然，這些都只是他腦海中的天馬行空。

        教授在被迫離開故居之後，便四處遷徙，這其間究竟去過哪些地方，蘇內閣也無從得知，但是大約可以推測就在這幾年之間，教授結婚，與妻子定居在公寓大樓之中。若再把時間往前推一點，大概還有教授與他的妻子之間認識並深入交往這樣的一個時間點吧。然而從被迫離開故居他到認識自己未來的妻子之間的這段時間，教授是否有針對Block 31進行過任何調查，或採取任何行動，這些也是蘇內閣無從得知的。

        或許是以妻子的懷孕為契機，教授決心面對過去。為了讓自己能夠重回故居，同時也為了解決街區住民的問題，他開始了某項計畫。計畫的具體部分是什麼形式這點也只能想像了，但是可以知道的是，這項計畫牽涉範圍相當廣大，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工作，單靠教授一人之力也很難完成，所以教授掌握住政黨輪替之後的機會，與政府聯絡表明合作意願。於是政府方面承諾會派出專門人員與其洽談，洽談的日期就約定在教授與蘇內閣前往調查的那天晚上，而專門人員便是後來遇見的交涉人。當天，教授按照原先的計畫，當作為了研究而帶著身為助理的蘇內閣前往調查，在調查了一天之後，便先藉故支開為了掩人耳目而帶來的蘇內閣，在晚上前往赴約。誰知道政府與Block 31之間存在另外一個密約，交涉人背叛了教授並將之殺害。

        ——就當作是這樣吧。蘇內閣心想。

        但是令他耿耿於懷的還有最後一件事，那就是教授替他取的「蘇內閣」這個綽號。這個最初，也是最後的謎團，他仍未解開。他不知道這個單詞該怎麼拼，更遑論深究其中意義了。

        他在電腦前鍵入幾個字母。

        SUNEG。

        即使如此也還差一個字母。

        這時，透過將字母實際呈現在眼前，蘇內閣腦袋中停滯的齒輪重新開始運轉了。他看著這個字串，同時一面低聲喃喃自語。蘇內閣發現這個單詞背後隱藏的意義其實相當表面化，一如真相常常是簡單得令人感到無趣。

        他在字串之間輕輕地再鍵入一個字母，I。

        字串變成SUINEG。

        接著再將字母的排放順序前後調換。首字的S變成最尾字，最尾字的G變成首字，其他依此類推。

        於是，蘇內閣(SUINEG)就成了天才(GENIUS)。

        如同鏡像一般，左右顛倒。然而卻又不是完全的鏡像，只是個單純的惡作劇，一個讓學生長時間以來都沒能發現的惡作劇。

        「……原來教授記得我休學的事情啊……」他低下腦袋，以右手撐住額頭，以旁人幾乎聽不見的細語呢喃輕聲說著。「……真是糟糕的玩笑呢，教授。」

        當他意識到自己眼眶濕潤時，已經是維持這個姿勢五分鐘之後的事了。

 

        好不容易平復情緒之後，他離開了圖書館。帶著有點重的行李，他走向校園圍牆邊的機車停車棚。在戶外停放了一個星期的機車經過風吹日曬，不只坐墊上積滿了灰塵，就連置物籃內也積滿了落葉。他無奈地對車體稍作清理，一面後悔自己不該把車停在戶外長達一星期的。清理完畢之後，他解開後輪上的大鎖，戴上安全帽，將行李至於腳踏板之後，便緩緩地駛離校園。

        明明是每日上學都會騎車經過的日常風景，在他看來卻有種陌生感。明明只經過了一個星期，他卻覺得已經經過了好幾個月，甚至更久。會這樣想或許也無可厚非，畢竟這幾天他經歷了正常人一輩子也碰不上的特殊經驗。當然，這樣子的經驗一輩子有一次就相當足夠了。

        一群被迫離開家鄉的人，一群被現實所放逐的人，一群對這個世界所妥協的人，他們基於不安與恐懼團結聚集在一起，佔據領土，築起城池，蓋起城牆，將外界的一切都隔絕，守護著自己與同鄉共有的小小世界。

        一個從故鄉逃出的女人，在異鄉找到了自己的歸屬，建立起自己的安身之所，和家人和平幸福地生活著。

        一個從故鄉來到異鄉工作的男人，雖然擁有強大本領，但在生活上卻經常顧忌、甚至迎合別人，最後甚至弄不清自己真實的心情。他在這塊異地之上與人相戀，並共組家庭，他最後終於清楚自己還是可以為了珍視的東西而發怒的。

        一個在故鄉擁有崇高社會地位的高知識份子，因為意外而不得不留在異鄉。基於同理心與對他鄉政府的憤怒之情，他毅然決然加入和他擁有相同處境的同鄉之人的行列之中，並運用自己的所長幫助他們。然而究竟什麼樣的幫助手段，才是正確且適當的呢？他一直都在迷惘著。

        一個平凡無奇的男子，平凡無奇地與其他同鄉一樣，來到異國工作以尋求優厚的待遇。卻有一個人對他說：「你是有才能的，我需要你的才能。」他決定與此人為伍，也在他的協助下作了不少有意義的大事，他把這個人當作夥伴，也把這個人當作摯友。然而，在最後的最後，他卻被自己的摯友背叛了。

        一個在故鄉飽受歧視與不公平對待的少數民族之後代，因為有著稀少瞳孔色彩而被當作高價值的人口商品販賣到他鄉去。他不斷地在汙濁的世間掙扎著，只要是為了求生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當他確立了自己生存的方式之後，為了滿足他空虛的生活，他開始嘗試各式各樣不同且有挑戰性的事，其中之一就是領導這些流離失所的「同鄉」們面對眼前的困境。他不斷地嘗試，卻永遠無法滿足，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又或者，他想要的東西是他一輩子也無法得到的虛無縹緲之物。

        一個面對一大群被放逐者迎面湧來，結果自己也成了被放逐者的中年學者。他能面對社會上的各種不公義的問題，並代替他人挺身而出，好比正義的代辯者。然而最諷刺的一點是，他沒有勇氣面對自己擱置了十七年的問題。在妻子的腹中，有著即將出世的新生命，他想要在新生命來到這個世間之前，解決自己的問題，卻無疾而終……

        一次又一次的放逐，一次又一次的離散。

        他們為了生存，被迫離開孕育自己成長的土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各種思緒的交雜，都敵不過世界上的強大力量，而被一一斬斷、分離。

        ——或許是因為脆弱，所以才更執著於故鄉吧。他這麼想著，將機車駛進車庫，停放好之後熄火，上鎖，揹著行李搭上電梯，按下欲前往的層樓按鈕。

        電梯的數字不停地跳動，最後停止在一個數字上。門扉開啟，他走出電梯。沿著走廊走了一段距離之後，他來到一扇門前。他拿出鑰匙，插入鑰匙孔中，開始旋轉。

        一圈，兩圈，三圈。

        門打開了。

        他緩緩地推開門，走進室內。

        室內的格局是以學生租屋相當少見的，樓中樓的形式。樓下是沙發與電視機等物品所擺放的起居空間，而在內部則有一個樓梯通往樓上。樓梯的下方則有一扇門，是通往浴室的。

        他輕輕地呼吸自己熟悉的空氣，想讓自己充分地感受「家」的氣氛。

        這時，室內突然響起了匆忙的腳步聲，是從樓上的寢室傳來的。腳步聲繼續移動，接著一階一階地走下樓梯，一個人影出現在樓梯間，人影一看到站在門口的他便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從樓上走下來的是一位女性，年齡與站在門口的他相仿，一頭烏黑的長髮垂至腰際，額際與鬢邊散亂的數縷髮絲顯示出女性的慌亂。女性穿著一件剪裁合身的白色連身洋裝，洋裝在領口、袖口及裙擺的花樣設計相當別緻，頗有雅趣卻又不過分華麗，充分襯托出女性自身的氣質，而這股氣質顯然不會被這一點慌亂掩蓋。女性由於先前匆忙的腳步而顯得呼吸急促，粉色的嘴唇微張喘著氣，隱約可以見到裡頭的潔白皓齒。

        看到這樣的女性，他平靜地放下行李，把門帶上，脫下鞋子之後踩上木製地板。他仰起頭來，看著站在樓梯上的女性，發自內心地，露出最真摯的微笑，慢慢地說出迎接「家」的魔法咒語。

        「我回來了，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