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小弘住在我家,已經過了一年多了。
在我發現血液能互融抵銷毒素的方法之後,我不斷嘗試一種實驗。
那就是替兩隻擁有毒素的老鼠,同時進行輸抽血來交換彼此的血液。
原本以為這種方法行得通,但結果還是不如期望。
這當中參雜了許多種問題。
每個個體的血液濃稠度、流量和體型的不同,都會影響輸送血液的速率。
只要其中有所差異,都會造成毒素的不平衡。
要是血流量和濃稠度較低的個體,輸送給反之的個體,就會造成後者較快中和毒素。
如果毒素已經變得薄弱的血液,進入毒素較濃的血液,就會無法等量抵銷。
然而這當中造成的落差,與毒濃度的變化,會造成其中某個個體的死亡。
因為身體無法承受突然變淡,又突然變強的毒血。
就像無法一直反覆處於極高溫,又突然變得極低溫的環境下一樣,很有可能發生心臟衰竭或者暴斃。
我實驗了好幾組的老鼠,就算仔細檢驗了兩個樣本的血液濃度與流量,只要有些微落差,就非常有可能造成其中或雙方的死亡。
除非兩個個體的情況配合得非常完美,不然死亡率幾乎高達九成。
我和小弘絕對不可能配合完美的,因為我和他的年紀相差很多,而且他小時候的身體又那麼脆弱。
過去長期待在無菌室裡的話,心臟強度一定不如常人,這大大影響了血流量。
落差這麼大的組合,雙方要同時中和毒素並活下來的機率,絕對不高於一成。
然而,失敗的結果,不是只有其中一方活下來,就是兩個人一起死亡……
最安全的辦法,就是抽取其中一方的血液,並與輸血相同的速度來放血,這樣就絕對可以確保其中一方血液的中和。
但另一方面也代表,其中一方不可以輸血,必須犧牲自己才行。
也就是說,我和小弘要是想要兩個人,都要去除血液的毒素,就必須承擔那不到一成的成功率。
而要是在這場賭局中輸掉了,結果是我們其中一個人死掉,或是兩個人都死。
我好疲倦,這一年下來,不斷證實了這個實驗的殘酷結果。
不管反覆做多少次的改良,還是無法改變這低得令人想哭的成功機率。
我背靠著爸爸研究室的落地窗,癱坐在地上。
我已經忘記自己多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每當從研究裡回過神時,已經睜著眼睛看見兩次早晨的曙光了。
只要沒有找到我和小弘兩個人,都可以活命的方式,我就沒辦法安穩地睡覺。
雖然已經累到一躺下就會睡著的地步,但總是被惡夢給驚醒,讓我放不下心只好繼續研究。
我覺得身體就像過度使用的機械,每個零件都抗議似的發出疼痛,眼睛也非常乾澀,眼瞼沉重到無法完全睜開眼睛。
我無力地嘆了口氣,轉頭看向關在一旁鐵籠裡的兩隻小白鼠。
牠們是唯一一組,隨意配對並活下來的實驗體。
牠們的血液彼此中和了,再也沒有毒性。
可是,就只有那一組成功結果,我早已忘記自己,重複做了多少次實驗了。
老鼠成長得快,只要用適量的小伊蛇毒液,伴隨牠們成長,就可以在幾個禮拜內,讓牠們擁有抗體與充斥著毒素的血液。
所以實驗體可以大量生產,有足夠的數量讓我不斷反覆實驗,卻反而揭露了失敗機率極大的這個事實。
不過,也只能這麼做了。
我實在無法與小弘一起抉擇,到底誰要活下來、誰要犧牲,不如就讓命運來決定吧……
我沒有能力改變命運,只能眼睜睜等待命運的揭曉。
從以前就一直是如此。
我無法決定爸爸要不要打入我的血、也不能決定小春要不要逼著我替她吸出毒液、更不能決定我的毒素會不會害死人。
這一切,全都不是我可以抉擇的。
就連我和小弘可不可以活命、誰能活命、或者我們都得死,也都不能做選擇。
……接受命運吧。
我已經很累了,就算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現況。
然而小弘卻一天一天地成長,就快到和我差不多陷入痛苦深淵時的年紀了。
要是現在不趕快做出決定的話,就有可能會有下一個受害者,死在我或小弘的毒下。
我不想再看見那樣的結果了。
我緩緩站起疲憊不堪的身體,將擺在書桌上的黑咖啡一口喝光,讓討厭的苦澀稍微提振一點精神後,我來到了小弘的房間。
現在是早上六點,小弘必須在七點半之前到學校。
然而一直以來,都是他爸爸叫他起床的,到現在也還沒有養成自己起床的習慣。
我並不怪他,因為我在他這個年紀時也一樣,都是爸爸來叫我起床的。
小弘抱著一隻等身大的泰迪熊睡覺,那是他從家裡,拿過來的其中一項私人物品。
他說,要是沒有這隻爸爸生日時送給他的泰迪熊,就會睡不著呢。
這點和我小時候倒是滿像的,我以前也總是抱著一隻肥肥的蛇娃娃,弄丟它的那幾天實在難以入睡。
我靜悄悄地走到床邊坐了下來,小弘沒有被突然凹陷下去的感覺給吵醒,很有規律的呼吸聲不斷從鼻腔裡傳來。
雪糕從小弘的被窩裡鑽了出來。
牠應該是感受到了我的氣味分子,才探出頭來向我打招呼的。
我最近都很少睡覺,所以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陪小伊蛇一起入睡了。
我想雪糕是已經習慣了,睡覺時必須感受人的溫度,所以才跑來和小弘一起睡的吧。
雪糕最近都和小弘一起睡覺,而小弘也習慣了,睡覺時被雪糕纏著的感覺。
雖然一開始,他會向我抱怨雪糕弄得他好癢,但漸漸地就不再聽見這個反應了。
其他小伊蛇大概還是很怕生吧,所以就算我不在房間,牠們還是會爬進我的被窩裡過夜。
雪糕抽吐著舌頭,往我這裡爬過來,最後盤上我的身體,並用吻部輕觸我的臉頰。
這是每條小伊蛇,共同的撒嬌方式。
我笑了笑,用食指和中指摸了摸雪糕的頭,牠高興地用舌頭舔了我的手指。
雖然每天都為了研究而弄得很累,但只要看見小伊蛇對我撒嬌的模樣,就又讓我提起了精神。
是牠們給了我撐過這難熬一年的勇氣。
我不知道牠們到底可以活多久,就算是基因改良的品種,還是有老死的一天。
其實現在的我希望,小伊蛇們比我還早過世。
不然在我死後,誰來照顧牠們呢?
只有我和小弘,可以這麼親密地和牠們互動,所以我是不會轉交給任何人的。
如果我死了,至少還有小弘可以替我照顧。
但若我和小弘都死去的話,那麼小伊蛇們就會孤零零的了。
想到這裡我鼻頭都痠了,看著小弘熟睡臉龐的視線,也漸漸模糊。
如果真的要讓其中一個人活下來,那麼我應該會選擇讓小弘活著吧。
因為我唯一依戀的,就只有小伊蛇了。
失去牠們的話就一無所有,毫無生存下去的意義。
所以要是有人可以代替我照顧牠們,其實要死也沒什麼值得可惜的。
既然小弘可以和小伊蛇這麼親密互動,那麼要他代替我的話不就好了?
小弘還有未來、比我有更多的時間可以交到朋友。
然而我早已失去了那些,所以沒什麼好留戀的。
不如乾脆輸血給小弘吧,讓小弘百分之百能活命,這樣的話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我伸手撥開小弘蓋住眼睛的瀏海,也因為這個動作而吵醒了他。
小弘低鳴了幾聲,一臉惺忪地睜開了眼睛。
他剛睡醒的模樣真的很可愛,看了好幾次都不覺得膩。
這也是我每天,都願意來叫他起床的原因。
「唔……姊姊、雪糕,早安。」
小弘用剛睡醒而有些沙啞的聲音說。
我也露出笑容,對他道了聲早安。
他慵懶地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有幾根睡翹的頭髮,就像天線一樣立著。
真是個令人想要一把抱住,並用臉頰磨蹭的可愛弟弟呢。
「時間差不多囉,再賴床的話當心上學遲到。姊姊這就去準備早餐,小弘先去刷牙洗臉吧。」
「好……」
看著剛睡醒而有些呆滯的小弘,讓我忍不住輕笑了一聲,接著打算先到廚房準備早餐,但小弘卻突然叫住了我。
我疑惑地回頭看他,發現小弘正皺著眉頭盯著我看。
「小伊姊姊的黑眼圈越來越重了,是不是一直都沒休息?昨天深夜起來上廁所,看見姊姊還在研究室裡工作……我好擔心姊姊的身體會撐不住。」
小弘一隻手抓住我的長袍,他沉下來的表情讓我覺得很不捨。
「沒問題的,雖然很累,但是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約定。姊姊不會說謊騙人,一定會找到消除毒素的方法。」
沒錯,我沒有說謊,雖然讓兩個都活命的機率非常低,但是確實已經找到方法了。
「……可是,姊姊的眼睛都紅了,剛剛是不是在哭?」
我怔了怔。
「其實現在想想,身體有毒也沒有關係,反正有小伊姊姊可以陪著我就好了。我喜歡姊姊,我想跟姊姊一直生活下去,所以可以不用研究也沒關係,我不會後悔的。」
為什麼……事到如今,還說出這麼溫暖、這麼令人不捨的話呢……
我抱住小弘,這個舉動有一半是不捨他放棄美好未來的機會,而另一半,則是為了不讓他看見我哭泣的臉。
「別說這麼孩子氣的話,姊姊不會放棄的,我絕對會讓小弘擺脫身體的劇毒。」
「姊姊……」
我知道,就算刻意不讓小弘看見我的臉,但哽咽的聲音早就被他發現我在哭了。
「好了,別再提這麼煩惱的事了,不然的話早餐會沒有食慾喔。」
我隨意找個理由後,急急忙忙離開小弘的房間。
我跑到廁所裡,不斷用冷水清洗被淚水沾濕的臉。
我已經分不清楚,臉上的水滴是自來水還是淚水了。
2
我真是愚蠢,要是犧牲自己讓小弘活命,那麼小弘也會沒有人照顧的。
他已經失去了爸爸,現在我是唯一的依靠,要是從他身邊離開的話,就和悲慘的未來又有什麼區別呢?
果然只能把希望,放在那不到一成的機率上面了。
那是唯一可能讓我和小弘,一起活命的方法了。
雖然心裡還是很掙扎,但只有這種豪賭,才有可能出現最完美的結果。
我準備了沙拉、草莓果醬吐司和牛奶當早餐,和小弘一起坐在廚房的餐桌上用餐。
小弘果然一如往常,故意不吃沙拉裡的番茄跟紅蘿蔔,想趁著我不注意的時候把它丟掉。
「喏,這次我會盯著小弘把早餐吃光光。要是沒吃完,我可不會讓你離開餐桌一步的。」
「嗚……可是我真的不喜歡番茄跟紅蘿蔔的味道。」
小弘雙手捧著剩下半杯牛奶的玻璃杯,盯著沙拉盤裡剩下的食物,那種表情好像盤裡裝的不是給人吃的東西。
「挑食的話營養會不均衡的喔。來,姊姊餵你,閉著眼睛當它是顆糖果就好了。」
我用叉子叉起一顆彈珠大小的番茄,湊近小弘的嘴。
小弘皺起了眉頭,模樣非常猶豫。
「我和姊姊又不會生病,為什麼還要在意營養均不均衡呢?」
「雖然不會生病,還是得攝取營養才行啊。就算我們不會被病毒侵害,但不是所有病都是因為病毒的關係;就像癌症,它是我們體內的癌細胞所引起的,我們也會因為營養不良,而產生身體上的問題喔。」
「既然這樣,我們身體為什麼還要背負毒素呢?反正最後也都會死,為什麼就要活得和別人不一樣呢?」
小弘說著,臉也微微偏向一邊,我握著叉子的手顫了一下。
「你這麼說,姊姊我也……」
我也不知道啊……
又不是全部的病害都能根除,為什麼就得付出如此龐大的代價呢?
況且,我還寧願活得短命些,然後像一般人一樣快樂地活著。
可以活得很久,但只能孤單一個人,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注視著自己已經空了的沙拉盤。
小弘漸漸地也開始理解,這不公平的事了,總有一天他一定會像我一樣的。
我不要那樣,我不想看見小弘,遭受到和我相同的痛苦……
「對不起……明明知道妳為了毒的事情這麼辛苦,還說出這種話。」
小弘說完後,一口把我叉子上的番茄吃進嘴裡。
我看著他忍受自己不喜歡的味道,努力咀嚼的表情。
我緩緩放下手中的叉子,只見小弘緊喝光杯中的牛奶,來消除口中的番茄味。
「吶,如果……如果我和小弘,只有其中一個人可以消除毒素,可是這樣另一個人就會死,小弘會選擇讓誰活下來呢?」
小弘愣愣地盯著我看。
我不知道他聽見這種問題時,會有什麼感受。
過了一會兒,小弘緩緩放下已經空了的玻璃杯,低著頭反問:
「沒有辦法讓兩個人都活著嗎?」
小弘似乎明白,我要表達什麼了。
「有辦法,可是成功率非常低,而且如果失敗的話,我和你可能都會死。」
「……那麼姊姊,要是妳的話,會想讓誰活著呢?」
我抬頭看著小弘的表情,他似乎非常不安,大概是以為我想讓自己活下來吧。
但我真正希望的並不是這樣,我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了,所以更希望小弘活下來。
可是我沒有把這種話說出來,因為我真正打算的,是使用同時輸送血這個方法,只有這個方法有可能讓雙方都活命。
「我會挑戰讓兩人都活著的可能性。」
聽到這句話的小弘,臉沉了下來,接著問我是什麼方法,才能消除體內的毒素。
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所以說,我們要同時活命的機率很低。可是決定讓其中一個人活下來,就可以確保安全,對吧?」
我點了點頭:
「要決定讓誰活下來太困難了,所以姊姊我才會選擇,可能出現奇蹟的選項。」
小弘到現在還是沒告訴我,他會選擇哪個方法,也沒說比較希望誰活下來,或許他也很難下決定吧。
「姊姊可以告訴我輸送血的方法嗎,因為我很怕打針,想先做個心理準備……」
我答應了,接著帶他來到研究室。
我抓出了兩組老鼠,一組示範互相輸血,另一組則示範只輸其中一方的血。
前者使用的是,兩根互相連結對方的導管。
後者則是在被輸血者的身上,多加一袋血袋,讓放出的血液裝到血袋裡面,大約是身體的一半血量。
只要放出的血,裝滿那袋血袋,就能止住輸血與放血。
而送血者,則只插上一根導管連接對方。
這些器材都是小尺寸的,因為對象是小白鼠。
為了讓小弘知道若要交換血液,必須插到體內的針有多大,所以拿出了準備之後,我和小弘交換血液的器材。
器材有兩組,一組是雙方輸血,另一組則是只有一方輸血。
其實就只是現在,正在小白鼠身上的放大版而已。
大概過了十分鐘,兩組小白鼠的換血已經完成了。
然而理所當然地,只有其中一方接受輸血的小白鼠活了下來。
而送出自己一半血液的小白鼠,就這樣死去了。
然而互相輸血的那組小白鼠,則是呈現最糟糕的結果,那就是雙方都死了……
小弘往後退去,似乎已經明白這個方法的危險性了。
「我看……我還是先去上學好了。關於交換血這件事,讓我考慮一陣子……」
小弘的語氣有些顫抖。
「嗯,我想也是。那麼路上小心喔。」
我的視線,一盯著那互相輸血而死掉的小白鼠。
其實我很後悔,讓小弘知道這麼殘酷的事實。
一名才小學六年級的孩子,被迫承受這樣的壓力,我會不會太殘忍了?
因為這樣的罪惡感,所以我不敢目送小弘離開。
只默默地等待,玄關門開啟並又關上的聲音。
只有聽見那聲音,我才能確認小弘已經出門了。
可是,我卻聽見後方,傳來陶瓷物品碰撞的聲音。
我疑惑地回頭一看,出現在我眼前的畫面,令我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小弘吃力地高舉著,爸爸一直放在研究室裡的裝飾陶瓷花瓶。
他面露充滿覺悟的表情,下一秒,那花瓶擊中了我的頸部。
一股強烈的衝擊傳來,讓我的視線一陣天旋地轉。
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就要暈過去了。
「小弘……為什麼……」
我倒在地上,撫著疼痛的側頸,劇痛讓我沒有力氣站起來抵抗。
「因為姊姊妳,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了嘛。」
小弘再次舉起花瓶,我有預感,要是再被打中一次,我一定會暈過去的。
我悲傷地糾起五官。
為什麼,小弘要做出這麼自私的事情?
如果他希望自己活下來的話,我願意犧牲自己的。
但為什麼,要做出這種會讓我憎恨他的行為呢!
「小弘……拜託,不要這樣……」
你是我現在唯一可以信任的人,為什麼要在最後讓我對你失望呢!
「我已經決定了,所以……」
小弘沒有理會我的請求,那沉重的花瓶砸中我的後頸,我的意識就這樣被無情地切斷了。
「對不起,姊姊,我真的很喜歡妳……謝謝妳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
那是我昏迷之前,聽見小弘說的最後一句話。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