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是一名攝影師，不過他是個奇怪的人，每次拍的東西都和別人不一樣，我實在很少看懂他那台看起來很昂貴的單眼相機裡面，捕捉到的畫面到底訴說著什麼樣的故事？
但在攝影界裡，哥哥似乎佔有一席之地，而且作品也經常在各種知名雜誌封面上出現。但我一直無法了解他作品的涵義，說難看也不是；說漂亮也不是，而且我始終不知道那種畫面是從哪裡拍來的。
我會這麼覺得，大概是因為我是個神經比較大條的人吧。每當我看見知名的藝術畫時，我的感想就只是「不過是一幅畫而已嘛」。若盯著同一幅畫超過兩分鐘，我就會開始打呵欠。
但我和哥哥的感情並不算太差，雖然我是個懶散又愛耍嘴皮子的妹妹，卻從小到大都和哥哥處得很好。就連父母都拿我這個女兒沒有辦法，哥哥還是很照顧我，甚至容忍我的態度。
我覺得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哥哥那種彷彿浮雲般輕飄飄又溫柔的個性吧，總覺得如果有個強盜把哥哥心愛的相機給搶走了，他大概只會騷騷臉苦笑說「哎呀，真是倒楣」，我哥哥就是那樣的人。
哥哥高中是美術班的學生，大學也是從藝術系畢業的。或許是因為哥哥的關係，所以我才會有「讀藝術的人都是怪胎」的刻板印象吧。
我的個性可以說和他完全相反，大家都說我很沒有女性的矜持，總像個太妹似的。這種形容詞聽在我耳裡其實滿刺耳的，我只不過是不喜歡綁手綁腳的生活而已，也沒有真的像混混一樣到處做壞事打架。
到後來我也麻痺了，反正只要不給人添麻煩，我就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實這點倒是和哥哥滿像的，他也是只喜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他所做的一切卻令人刮目相看。
哥哥從小就很會繪畫，從素描到彩畫都很厲害，我經常無聊的時候都會跟著哥哥到外面取景，在旁邊看他將白紙變成一幅多采多姿的畫面倒是挺有趣的。
不過他每次取景的地方都是再平凡不過的。例如人來人往的街道、陸橋、河堤等等隨處可見的平凡景物。
但他每次畫出來的，和我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樣。他只是看著人來人往平凡的街道，就能畫出到處都是貓咪的可愛城市；看著無趣的陸橋，卻能畫成開滿七彩花朵、彷彿另一個次元的陸橋；看著有點骯髒的河堤，卻能畫成彩虹河水的夢幻景色。
雖然很厲害，但看在我眼裡，總是覺得「哥哥果然是個外星人哪！」
哥哥眼睛的構造或許和一般人不一樣，所以才能描繪出如此天馬行空的畫面吧。其實我一直很好奇，我看見的顏色在哥哥眼裡，真的是相同的嗎？
那雙烏黑的眼眸裡面到底裝著什麼樣的東西呢？我好幾次都盯著哥哥的眼睛看，腦海裡想著這樣的問題，卻總是在入神時被他捏了臉頰。
最後哥哥愛上了攝影，所以現在很少看見他畫畫了。其實說實在的，比起他的攝影作品，我更愛那些天馬行空的圖畫呢。
我和哥哥相差六歲，他現在已經有屬於自己的攝影工作室了，而且常常接洽知名公司的設計案子，收入非常富足。
而我則還只是個高中三年級生，並用「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態度在面對未來，從來沒想過自己未來想要做什麼工作。
每當被父母斥責說要仔細思考未來的路時，我都會煩躁地跑到哥哥的工作室和他抱怨，哥哥也常扮演讓我發牢騷的心情垃圾桶。
「沒關係，總有一天會有答案的。」
哥哥總是摸了摸我的頭，並回答我這句話。
「我又不像哥哥一樣，有那麼熱愛的事物和頂尖的才華，親戚們也常常拿你來跟我比較，實在讓我很不是滋味。」
我坐在工作室的沙發上，抱著一隻擺在上面的玩偶抱枕抱怨。其實我滿喜歡這隻玩偶的，抱起來又軟又舒服，哥哥說這是某個女孩子送他的禮物，這玩偶好像是叫什麼「史萊姆」的一種生物。
我從小就知道哥哥具有非常旺盛的桃花運了，因為他不只才華洋溢，長相也俊美。
哥哥每次看我這麼喜歡這隻玩偶，好幾次都說讓我拿回家沒關係，但我從來都沒有那麼做，因為總覺得這樣會很對不起那個女孩。
「有這種事情？」
哥哥邊整理印出來的照片，邊對著我問。
「當然囉！所以我越來越不喜歡跟著爸媽一起和親戚們聚餐了，想到下禮拜又有節日，就覺得好不想去家庭聚餐。真羨慕哥哥可以隨自己的意選擇要不要去，爸媽也不會對你說什麼。」
哥哥停下了手邊的工作，帶著微笑對著我提議：
「不然這樣好了，節日當天在東海灘附近有一場夏日煙火祭，我打算去那邊拍幾張煙火的照片，小雪要不要跟我去呢？」
我眼睛亮了起來。能夠擺脫令人討厭的家庭聚餐當然好了，而且還有煙火看怎麼不去呢，我最喜歡看煙火了。
「當然要去！」
哥哥看見我興奮的模樣，輕輕笑了一聲。他似乎也沒有忘記我喜歡看煙火這件事，我還記得以前有廟會煙火的時候，都會吵著要哥哥帶我去呢。
「那麼就這麼說定了，我會幫你和爸媽說一聲的。」
約定好之後，我便一直帶著期待下禮拜夏日煙火祭的心情，度過了感覺很漫長的一個星期。
＊
哥哥用他的銀白色轎車載我來到煙火祭的場地，他把車子停在距離海灘不遠的一間餐廳停車場，帶著我來到了已經有不少人聚集的海灘了。
海灘上架設了一個舞台，已經有許多地下樂團在演唱，是煙火祭之前的開場秀。聽哥哥說這個煙火祭是他的朋友和其他友人一起合辦的，其實最主要的目的是替地下樂團打響名氣，煙火只是吸引人潮的一種噱頭而已。
而主辦人似乎也是個大金主，所以煙火的質量非常值得期待。我也聽說哥哥為了這場煙火祭，捐了六位數的金額給那個朋友呢，所以待會在天空上爆炸的美麗火光，有一部份也是哥哥的功勞。
原本哥哥建議我帶泳裝過來，可是我想都這麼晚了應該不能游泳吧，而且也只是看個煙火而已，為什麼要帶泳裝？
我原本是抱著不會穿的心情帶泳裝過來的，可是在見到這裡的人群之後，我就換上了泳裝，因為這裡每個人都穿著泳裝，感覺穿著衣服過去會覺得自己是異類。
而哥哥只是來這裡攝影的，所以他並沒有帶泳裝來。我覺得他在這裡感覺很突兀，但他似乎並不在意。
哥哥在他的朋友特地為我們留的一個好位置上，架式起攝影器材，我則坐在一旁看著舞台上的表演。聽說等下煙火會在舞台左側的空地施放，那裡正好是我和哥哥這個位置的正前方，能看得最清楚。
大約過了一個鐘頭，表演才全部結束。哥哥說我們來的時候已經是最後兩組樂團的演唱了，而煙火祭是在下午四點就開始了，也就是說已經過了四個多鐘頭。還好我只是為了煙火而來，不然大概已經無聊到睡著了吧，因為那些地下樂團的音樂大部分都不怎麼好聽。
接著，我期待很久的煙火秀終於開始了，當第一發煙火衝上天並爆出耀眼的花火時，我的睏意也隨著那個煙火一起炸掉了。
這時，我也聽見了哥哥按下快門的聲音。我站起身子，想看看哥哥有沒有拍到美麗的火光，但是相機上的螢幕卻漆黑一片，只有滿天的星空和煙火熄滅時的白煙而已。我想他大概是晚了一步按快門了吧，因為第一發煙火確實來得很突然。
我的視線馬上就被接著而來的煙火吸引了過去，開場的那個煙火已經夠大夠漂亮了，但對這時的七彩火光來說只不過是個開胃菜而已。
天空彷彿被煙火給照亮，七彩的光芒不斷更換色彩印在人們的身上，爆炸出的艷火宛如光之瀑布傾瀉而下，並在途中就化為白煙。
每當我仰望那足以涵蓋我視線天空的火光時，就有一種進入夢裡的感覺，好像漂浮在宇宙之中，身體彷彿失去了重力，一切的感覺通通被放在眼睛上，只為了感受那短暫的美麗。
每當天空響起低沉的爆炸聲，耳邊就傳來哥哥相機的快門聲。這煙火的量真是驚人，大約持續了三十分鐘才結束，真是讓我大飽了眼福。
煙火停止了之後，我才將注意力轉回哥哥的相機上，我想放了那麼多次也那麼久的煙火，哥哥一定拍到了不少美麗的煙火畫面了吧。
「哥，讓我看看你拍到了什麼！」
我想如果有我喜歡的煙火照片的話，我打算和哥哥拿一張作為紀念，然後裱上框掛在房間某處，我想只要看到時心情一定就會好起來吧。
哥哥點了點頭讓出了位置，讓我可以操作相機。我轉動更換畫面的滾輪，但在看到裡面拍到的畫面時，令我困惑地皺起了眉頭。
「……這是什麼呀，怎麼什麼也沒有？」
我失落地說了一句。哥哥完全沒有拍到煙火爆炸燃燒的時刻，都是煙火已經熄滅剩下白煙的畫面。
「怎麼樣，很漂亮吧？」
哥哥笑著對我說。我覺得他根本在耍我，只剩白煙的畫面哪裡漂亮了！
「哥哥你根本沒有拍到煙火嘛，還說什麼很漂亮，難道連你也當我是傻瓜了？」
我嘟著嘴，有些生氣地對著哥哥說。看哥哥的樣子，應該是刻意拍煙火熄滅的畫面，不過再怎麼說，煙火就是要看它爆炸時產生的美麗火光才對呀！為什麼哥哥卻不捕捉那個美麗瞬間，反而拍這個熄滅時令人感到可惜的畫面呢？
「我才沒有那個意思呢——其實這些照片還沒有完成，只算是底稿而已，等我做些處理後妳就會知道哪裡漂亮了。不過，我說小雪呀，趁哥哥完成照片之前，我想告訴妳一件事。」
哥哥將鎖在腳架上的相機取下，並掛在自己的頸上，之後也收起了腳架。
「什麼事情？不要再呼嚨我了喔。」
哥哥輕笑了一聲。雖然旁邊的女孩在看見哥哥這種笑容時，都著迷似的盯著這裡看，但我則是環著胳臂，嘟著嘴對哥哥擺出不信任的模樣。
「當人們覺得某一件景象很美麗時，往往都會忽略藏在背後那看不見的美麗。光是一種明顯且直接的藝術，但有光的地方就會有影子，然而美麗的光便也會產生美麗的影，而我這次想拍的東西，就是煙火的『影子』。希望等小雪看了我完成的照片，能明白我真正想告訴妳的話。」
哥哥摸了摸我的頭，接著就帶著我前往餐廳吃飯了。那時候，我還不明白哥哥到底想表達什麼，直到一個星期過後……
我收到了哥哥寄來的信件，上面寫著「給小雪」的字樣。當媽媽把這封信拿給我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是哥哥寄來的，直到我打開信封，發現裡面是一張張相片時我才知道是哥哥給我的。
我看了看照片的內容，我簡直不想相信那真的是我當時看見的煙火白煙——
哥哥用電腦軟體調整了一下光影，將白煙轉換成各種不一樣的顏色，背景也做了些色彩調整或負片等效果。
煙火綻放後所剩下的煙霧，原來是這麼美麗……
雖然從一般的視野看過去，只不過是一團毫不起眼的煙罷了，可是從哥哥的巧手之下，就像是從另一種眼光去看，彷彿太空中的星塵，依濃淡的不同做出了明亮的變化，並加上了各種色彩，毫不輸給煙火的火花，甚至比只能呈現放射狀的煙火更有活性，充滿了夢幻的感覺。
我喜歡煙火，卻只看得見表面的光芒，而忽略了同樣美麗的影子。我想哥哥從小看煙火，就已經同時享受了光與影共舞的美麗藝術了吧。
哥哥真的很厲害，我完全追不上哥哥的腳步，就連喜歡的東西也看得比他還要淺……
這時，我發現最美麗的一張照片背後被寫了字。我仔細閱讀起那些字句，發現是哥哥特地寫給我的話：
『雖然大家都認為我是煙火美麗的光芒，可是小雪妳一定具有大家看不見的美麗，就和煙火的影子一樣。只要找對了方法，就能讓大家看見妳的美好，所以不要洩氣，小雪一定能比我更精采更耀眼。這些照片就送給妳吧，希望妳不要忘記哥哥說的話，永遠記得妳總有一天一定可以綻放出自己的光芒，別因為別人的沒眼光而洩氣了！
——by 哥哥』
＊
我已經很久沒跟哥哥見面了，自從高中畢業後，我就為了自己的事情而忙得不可開交。
我沒有上大學，因為當時我還是不知道自己喜歡的事是什麼，所以我打算先到外面工作看看。
如今，我已經有穩定的工作，而且也學了一技之長，漸漸地，父母和親戚們都不再對我說難聽的話了。
我現在過得很快樂，每天都覺得很踏實，都因為哥哥的那番話，讓我在挫折時擁有勇往直前的勇氣。
——因為我要綻放出自己的光芒。
最近，我和工作夥伴要舉辦一場大盛會，雖然周圍的伙伴都是男生，但我並沒有女性的嬌柔和矜持，所以沒多久就和他們混得很熟。
那場大盛會越多人來我們越開心，所以我打算邀請很久沒見的哥哥一起來。
我騎著最近買的重型機車來到哥哥的工作室門口，脫去全罩式安全帽後，我按下門鈴，沒多久哥哥那幾乎沒有變的俊美五官就從門後出現。
「哇，好久不見了呢，小雪，妳好像比三年前更帥氣了呢。」
「我可是女生耶，被人說帥氣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啦！」
哥哥笑了幾聲，接著看向停在門口的那台重型機車。我很自豪的，因為我很喜歡重機車，而且那台重機價值可不比哥哥的銀色轎車還便宜唷。
「那麼，妳找我有什麼事呢？」
我笑了笑，遞出一張裝飾得具有復古味道的邀請函。
「下禮拜，天明神社有一場煙火大會，哥哥想不想再去拍照呢？」
「那裡妳不是在國中的時候，就抱怨已經去膩了嗎？怎麼突然想再去了？」
「因為這次的煙火可不一樣喔。」
哥哥揚起眉毛，好奇地問：
「喔？哪裡不一樣了？」
我揉了下鼻頭，接著露出自豪的淡笑：
「那些煙火，可都是我設計的喔。我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光芒了。」
ＥＮＤ
創作內容
短篇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