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短短的一個月間,看似和往常無異的日子裡,變化彷若停不下來的巨輪,無人能阻止它的前進。
面對如此不斷更迭的變化,人們依舊習慣性的以第三者的角度來看待一件又一件事情的發生與結束──直到自己不再能成為第三者,被事件的觸手抓到為止,才明白到自己原來有著不肯面對事實的膽小鬼個性。
即使事實就在眼前,我還是會轉頭不看;
即使有人把我的頭固定著,我還是會閉上眼裝做無視;
即使有人在我耳邊大喊,我還是置若罔聞;
即使有人強逼我別再裝下去,我還是會選擇逃避下去。
因為,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死亡有這麼不可視。
三個禮拜前,上班回到家後,接到了老友的電話──二十多年的交情讓我們即使大學各奔東西後,依舊保持聯繫,即使是出了社會之後也依舊會定期舉辦一次舉會──當下我什麼也沒想,不假思索地接起電話。
「怎麼了嗎?小黑。」
彷彿聽得見對話筒的另一端吞嚥口水的聲音。
「胖胖他……胖胖他住進重症加護病房。」
你是在開玩笑嗎?這一點也不好笑哦,我抱著這樣的心情聽下去。
「你說的是真的嗎?」
為什麼我的口氣能夠這麼的平穩,為什麼我覺得對方只是在開我玩笑。
「……三天前胖胖就住進重症加護病房………剛才胖胖的媽媽打電話通知我,說胖胖的情況很嚴重,要我們找些日子去看他,幫他加油打氣……信,怎麼辦才好。」
「胖胖他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會突然就送進什麼加護病房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胖胖的媽媽有和我說病因,但是我聽不懂,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胖胖得到的病是不治之症……」
不治之症?是電視看太多了嗎,怎麼可能說得就得到,更怎麼可能好端端就發生這回事──之後小黑似乎還說了些什麼,我已經沒有印象。那時只記得腦筋一片混亂。
重症加護病房?不治之症?這是什麼最新的騙人把戲嗎?我依舊不願意相信小黑說的是事實,那怕最後告訴我說其實一切是騙我的,只是想看看我驚慌失措的模樣我也高興。
「我知道了。」
說完我就掛上電話,究竟知道什麼,我並不知道。
我低下頭看著拿著智慧型手機的右手,證實剛才發生的事情是千真萬確的──通語時間五分五十七秒──但是為什麼胖胖的媽媽只通知小黑不通知我呢,我們三人,彼此不是認識十多年的交情嗎?還是說那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說不定過個幾天就會聽到胖胖出院的消息也不一定。
我甩甩頭,把不安的想法拋到一旁去。著手進行明天會議要進行的簡報資料整理。
三天後的晚上,我再度接到了胖胖的電話。
一瞬間我產生了遲疑,光是接聽這麼簡單的動作,都讓我的手指僵硬到彷彿不是我的手指。
我讓身軀深深埋入沙發的途中,任由手中持續傳來的震動。
這段期間我刻意讓自己忘掉的事實,又再度找上門來。
只能打從心底希望,來的是好消息。
「喂,怎麼了嗎?」我試著讓自己的語氣平穩,以免透露出心意。
「……信,胖胖似乎真的不行了,我去看他的時候,那根本一點都不像他,那根本就不是他,手臂上插著一堆管子,靠著吸呼器勉強活著。不管對他說什麼話都沒有反應。
看著胖胖的媽媽的眼角紅腫的守在胖胖身邊,卻什麼也做不到………」
小黑的話從電話筒的一端不停流洩而出,內心卻隨著他的話越來越空洞,什麼他在說什麼,這樣啊,原來如此啊。內心不停想著奇怪的內容,對於小黑的話開始左耳進右耳出,再也聽不清楚。
「嗯。嗯。」
除了不時的給予適度的應答外,究竟聽到了什麼,說實話已經忘了。
「信。你要去看胖胖的幫候記得先打電話給胖胖的媽媽知道,因為重症加護病房只有中午和晚上這兩個時段有開放探病,但是一次只開放兩個人進入……」
為什麼我一定要去看胖胖?因為我們是朋友嗎?因為是朋友就非得要去看對方在病床上苟延殘喘的病況嗎?這是什麼惡趣味,為什麼要非得要看著他痛苦存活的模樣,這樣對於什麼都做不到的自己不是更顯得可悲地無以復加。
「嗯,我知道,我會找時間去看他的。」
說完後我單方面的掛掉電話。
看了一眼電話上的通聯時間記錄,十一分二十六秒。
原來我有講了這麼久嗎?想不到竟然一點印象也沒有,這段時間的記憶竟隨著電話掛掉的當下就忘卻的一乾二淨。
閉上眼,想起了過去小黑、胖胖和我三人生活的點點滴滴。
咬了下嘴脣。
對於究竟要不要去看他越來越遲疑了,就算去了對他對我又有什麼幫助?
半個月後的睡夢中,我被來電答鈴聲吵響醒。
睡眼矇矓地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原先內心的怒氣在看到通話顯示對象為小黑的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強烈地不想接的抗拒心情──因為現在是半夜二點左右──那是平常小黑不曾打來的時間。
一想到小黑是為了『急事』打電話找我,就不寒而慄。我唯一想到的急事就只有一件事。
這段期間我每天都在提心吊膽,害怕小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去看胖胖,更怕胖胖的媽媽把我沒有去看胖胖的事告訴小黑。甚至一度為了想要拒接小黑的電話因而把它加入黑名單,可往往在下一瞬間就後悔了。
就這麼死拖活拖半個月後,彷彿從地獄深處呼喚我的鈴聲再度響起。
「喂~」
「剛才胖胖的媽媽傳LINE給我說……胖胖………胖胖他死了。」
時間沒有停止。
我也沒有因為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取而代之的是,內心的嘲笑。
真的嗎?是真的嗎?直到現在我仍覺得他在欺瞞我,哪可能天天都是四月一日。
「……怎麼會這樣。」
「幾天前,胖胖的身體狀況就變得越來越差,醫生也說過這幾天會是危險期,想不到今天胖胖就死了。
他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吶,信,你還記得嗎……胖胖不是說過,他還想去○○玩。想要……」
我默默地聽著小黑說著我們彼此之間都知道的事情。小黑的事、胖胖的事、我的事,三人的願望,以後的願望,如果誰先結婚的話要怎樣怎樣的。
如今,一切只成空談了嗎?回不去了嗎?
伴随著小黑的話,心臟彷彿破了一個小洞,氣慢慢的洩出去,一直一直。
最後,心也變得乾扁了,變得十分難受緊緊刺痛我的心窩。
「信,下次我們一起去胖胖的靈堂看他好不好,如果他看到我們一起去看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一起?難道他知道我沒有去看胖胖的事。喉嚨突然變得好乾渴,為了發出聲音甚至要用出比平常還要強烈的力量才行。
「胖胖的媽媽希望我們這些之前有去探望胖胖的人們能代替他們去看他。」
代替?為什麼要代替,自己的兒子死掉不是應該自己去看嗎?為什麼胖胖的媽媽會說出這種話出來。
「啊……嗯…………好。」
「那我們明天約在那裡見面。」
小黑把見面的地點和時間交代清楚後,彼此之間突然靜了之下,誰都沒有開口。
不是說完了嗎?為什麼不掛掉了?還是說又要我單方面掛斷才行,但是這次為什麼我會按不下去?
沉默所帶來的無形壓力,壓迫地我喘不過去,快掛啊,快掛啊,為什麼不掛。
「信………」
小黑的聲音變得好遙遠。
「────嗯,沒事了,掰掰。」
我低下頭看著通話時間顯示為,七分三十五秒。
比上次的通話時間還來得少,但是所給予的窒息感卻越比上次還要強烈。當我察覺到時,皮膚已經因為汗水而變得黏膩。
明天,並不是假日,對於彼此而言都不是,可是,想較於胖胖的事情而言,是不是假日似乎就不是這麼重要了。
只要請個假就好了,只是我真的要請嗎?
隔天早上,我立刻向公司請假。
隨即把電話關機,唯有今天,我不想接電話。
想回去躺回籠覺,明明精神不濟,卻怎麼也睡不著,閉上眼就會想到某人的臉孔,高興的、生氣、悲傷的、痛苦的…各式各樣的表情都有,唯有一種表情是我不曾見過的,那就是面無表情死氣沉沉的盯著我的那張表情。
雖沒有見過,可是給予我的衝擊卻是異常的強烈。
那並不是我認識的人,那並不是我認識的人,我不停地對著自己這麼說。
但是,那張臉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生動,黑溜溜的眼珠直盯著我,彷彿我做了什麼錯事。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突然傳來的門鈴聲,讓我從混亂中的思緒暫時脫逃而出。
我沒有理會從身上各處由於黏膩感傳來的不舒服感覺,拖著疲累的雙腳走到大門。
從門上的砧孔望去,看到對方的那一瞬間,三魂七魄全散了。
小黑來了。他站在外面瞪著我。眼角上吊,眼神中散發出滿滿怒意!
我摀住耳朵瑟縮在門旁,聽著門鈴和小黑敲打大門的聲音以及咆哮聲。
「@#$%^&^%#$^%$#$%$%^&*^!@$%^&*()#@@#$!」
小黑臨走前說什麼,我聽見了卻聽不聽楚,我想知道卻想不出來。
我攤在門邊,有種好累好累的感覺。
明天要不要也請假呢。
死不是人生必經的路程,那我為什麼會怕?
那我究竟為何而怕?為什麼怕?
胖胖的死真的有這麼不能接受嗎?
因為他是我的朋友?只是因為這樣嗎?
一定是有哪個環節出了什麼,不然我不會這麼害怕,只要找出來就沒事了,如此一來我就能鼓起勇氣去找小黑,到時我們必定能冰釋前嫌。
所以現在讓我來自問一下,我究竟在怕什麼。
單純地對於死亡的恐懼嗎?
看到小強死去,單純覺得噁心;
想到寵物死去,單純覺得悲傷;
聽到親戚死去,單純覺得意外;
知道父母死去,會是怎麼樣呢?
說不定我是因為不願意面對死亡這麼困難的難題才如此害怕,但是,這樣還是不能說服自己。
過去曾經看過很多提到生死一類的書藉或是接觸過啟發人生視野的宏觀論。
當下不也體會到何謂醍醐灌頂。甚至會開始思索人生的意義什麼的,怎麼現在還會怕的像個小娃兒一樣,這也太奇怪了吧!
肚子咕嚕嚕地向我發出抗議聲。
就在我攤坐在這裡的東想西想的同時,時間已經不等人的逕自走到中午。
我撐起身子,站起來。立馬感到一陣暈眩。
我靠在牆邊,以左手肘為支點架住。等到暈眩感退去後再走至冰箱看還有什麼能吃的食物。
雖然冰箱裡盡是滿滿的食材,但此刻實在沒有心思下廚,到頭來還是選了最方便的泡麵打發這一餐。
十二點三十七分。
我茫然地看著電視,不知道究竟要做什麼才好。
頻道不停的飛梭,始終沒有停下來的跡像。
把電源按掉,彩色的人影終於消失,房間又再刻歸於無聲。把搖控器丟在一旁拿起自早上關機後就再也不曾碰過的智慧型手機。
早晨還對自己說過今天不想接電話,怎麼現在就破功了呢。
嘆了一口氣,打開電源。
掌中的黑色方格螢幕,再度回到它常見的色彩。
察看手機裡是否有什麼通知訊息。
同事的虧人訊息、主管的公事訊息以及小黑的訊息和未接來電五通。
「比想像中來的快呢。」我接著說。「為什麼我一定要去呢。小黑。」
我閉上雙眼,決定什麼都不要想了。
這次很快地我進入了夢鄉。
三點二十四分。
我從夢中驚醒過來,卻不記得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夢。
心裡的壓力似乎把我壓的快要喘不過氣來,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些什麼。
如果自己想不出的所以然來,不如就去問人好了。
可是,一時之間,卻不知要找誰好,甚至就算真的找到人了又要怎麼開口比較好。
這個時候,就是要找就算讓對方覺得我很丟臉也沒關係的對象,那麼,也許只有一個人有這種可能性吧。
我直接輸入了對方住宅的電話號碼,因為我知道這個時候她不會出門去的。
「喂。你怎麼這個時候打電話來,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令入懷念的聲音從空冷的機器裡傳來,頭一次才發現到原來聲音竟可以讓人的心中產生一股暖意。
「喂。媽,我有事情想問妳一下。」我吞了一下口水。「胖胖他死了,我究竟要不要去看他。」
「胖胖?你是說那個小時候衣服因為被雨淋濕來我們家吹乾的人嗎?」
「啊?…哎……對,是他沒錯。」
一時之間,想不到媽會提到這麼久以前的事情。
「那你想不想去看他。」
「想啊,當然想啊,可是,我看了又有什麼用,不管我說什麼他都聽不到了,就算我去或不去都不會有什麼影響,無法改變什麼……去了,就像在做秀給他的家人看,彷彿在說我是您兒子的好朋友,所以我來看他是很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已經盡到我的責任,我已經來了,你沒辦法在我背後說些什麼中傷我了。」
「傻孩子,為什麼你非要這麼想不可,原來是如此簡單的事情卻被你想的如此複雜。」
「我也沒辦法啊,我越是告訴自己不要想,腦袋就不停地想,越是叫自己停下來就越是停不下來,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在電視看到的那些人中,有的只是因為同班同學的誰誰誰死了就悲傷不已,然後還去靈堂看他,其實說不定在那之前他們彼此之間根本就不是多麼熟稔的對象。」
「我們的頭腦有多麼寬廣?
我們的腦袋比這片天空更加廣闊。」
「什麼?」
「這是詩啊,我很喜歡的一首詩──」
為什麼會突然吟起詩來,不,這個時候是吟詩的時候嗎?
「來,你也來試試看,
天空被嗖嗖地吸進腦袋裡了,
然後,連你也吸了進來。
我們的腦袋比海還要深,
來,將兩份蔚藍重合起來,
大海便被嗖嗖地吸進了腦袋裡,
就像是海綿吸水一樣。
我們的腦袋和上帝一樣重,
來,正確地測測看,
要說有什麼不同,
那就是話語和聲音的不同,」
「……我聽不懂什麼,我不知道妳想表達什麼,媽,妳明說好不好──而且妳明知道我不相信這個世上有上帝。」
「為什麼呢?」
「難道不是嗎?如果真的有上帝,衪為什麼要讓我們這麼痛苦,承受這麼多苦難。」
「但是呢,你聽過嗎?沙灘上的足跡這種說法。」
「什麼?」
「神一直在我們身邊,所以,在死後回顧自己走過的人生道路時,一定會看到另一行足跡。
人生呢,一直是被身邊的力量支持著的,但是在最痛苦、最悲傷的時足跡就會只剩一行了。」
「果然呢,真是有夠吝嗇的神。」
「傻孩子,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神會成為這個停滯不前的人的雙腳啊!就連原本以為會停滯不前的道路也一定會向前延伸的!
人會一直向前,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僅僅因為,有一個信念,被銘刻在他們心中!」
「什麼樣的信念?」
「幸福的活下去吧!」
「……人,明明不可能一直幸福下去的,因為人總有一死啊。」
「所以人才能擁有幸福的同時,擁抱絕望。」
「名為死亡的絕望啊。」
「哈。」我彷彿可以看到電話另一端媽媽搖頭的模樣。
「媽,妳究竟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啊,我是在問胖胖的事──」
「──別急別急。
人不知道何謂死亡。盡管如此,人類還是認識了死亡,因此才意識到,自己已然沉溺在幸福之中,所謂絕望是給予沉溺在幸福之中的人類的特權。」
「………」
「因為沒有體會過幸福的人是無法得知絕望的痛苦。因此人才會哀悼他人的死亡,這個哀悼絕對不是錯誤,而是正確的祈禱!」
「我好像聽得懂,又好像不懂。我不知道。媽妳可以說明白一點嗎。」
「打電話吧,打給小黑。這次不要選擇逃避,到時你就會明白我所說究竟是什麼。」
「小黑?媽……妳怎麼……難道,小黑有打電話給你?!」
「是呀,他很擔心你呢,想不到你這麼快就打電話過來,原來我是打算晚點再打電話給你。」
原來小黑在擔心我嗎?
「…………我知道了。真的…知道了,媽,再見,下次放假,再和爸一起去吃大餐吧。」
「嗯,掰。」
我閉上眼,讓身子向後躺,讓柔軟的沙發包覆著我。
這次我決定什麼都不想了,怕還是怕的,但是不能再這麼怕下去了,心裡的壓力都找人訴說出去了,不能再像個孩子一樣退縮不前。
睜開眼,撥打小黑的電話,不一會兒對方就接通了。
「………………………」無聲的應對彷若是對早上我的行為的責難。
對方沒有出聲,可是,我覺得一定是小黑一定正在聆聽著。
「晚點,再陪我去一次好嗎,我想去見胖胖。」
當您看到這段時,若您不是直接拉到底的人,就是代表您願意花寶貴時間在本人小說身上
既然如此,若您願意再花點時間,點出小說上的任何寫法上的不足之處,在下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