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伯特的策略,有了顯著的成果。
他仍然待在小木屋中潛心找尋《廣義相對論》的方程式,不過,從凱蒂自哥廷根帶來的消息得知,放出去的風聲已有了收穫:對於突然多了一個重量級的競爭對手,愛因斯坦似乎大為著急。
「聽說,整個十月間,他鮮少走出房門,皇家物理研究所與洪堡大學教授的職責也做的不很認真,平時更顯得神不守舍。這是來自他身邊的消息。」
凱蒂端過一杯熱茶,希爾伯特喝了一口,凝視著白煙緩緩飄升。
「凱蒂,我真沒想到,妳可以收集到這麼多情報。」
「少來了,還不都是靠你的人脈。稱讚我,就是稱讚你自己喔。」
也對,畢竟自己是哥廷根學派的重要人物,希爾伯特笑了笑。不過,當他將視線重新投回桌上那疊紙,原先舒展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唯一的誤算,就是尋找方程式實在不容易,連他也無法解決。
一開始,希爾伯特還以為自己可以輕易解答,實際投入後才發現並不簡單。更致命的是,他對自己的物理學有些過度自信,所以才開始研究數天,便已處處碰壁。打擊雖不大,但讓他更加小心翼翼,速度又更慢了。
當然,這點小動作並沒有逃過凱蒂的眼睛。
「好像很不順利?」
大數學家的笑容如同沒放糖的紅茶一般苦澀。
「比我想像的要困難,簡直像是在黑暗的大海中航行。我的船堅固耐用、航海道具也相當齊備,可以朝任何我想的方向進發。不過,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我也不知方向,所以要找到目的地很困難。」
「那……愛因斯坦的情況呢?也是一樣嗎?」
沉思半晌,希爾伯特搖搖頭。
「他在這片海上已航行了八年。我想,他應該做過無數的嘗試,可惜船隻本身不夠堅實,始終沒辦法抵達終點。若論方向,他一定比我清楚得多。」
「原來如此,小說家希爾伯特先生。那麼,你要退出嗎?」
希爾伯特直盯著凱蒂瞧──唔,神情認真,不像在開玩笑。
「妳的意思是,畢竟『刺激』的目的已經達成,愛因斯坦比之前加倍努力在解決這個問題,我已經沒什麼好做的了。是這樣嗎?」
「是呀。再說,現在已經進入十一月,你都沒回學校去上課。愛因斯坦對人類可能很重要,但你的學生內可能也有這樣的人喔。」
凱蒂的說法言之成理。希爾伯特不禁嘆了口氣。
當然,哥廷根那兒還有許多優秀的教授坐鎮,就算他不在,也不妨礙學生們的求學。不過,無法為下一代貢獻自己所學,發掘新的幼苗、使其茁壯,倒真讓希爾伯特有些猶豫了。
他問著自己:對人類來說,愛因斯坦的重要性高到什麼程度呢?
「唉,這也是一個在黑暗大海中航行的問題呢。」
「老公,你真的越來越多愁善感了,不像數學家。」
「哈哈。」希爾伯特以喝茶來掩飾窘迫。
如果這個月結束之前沒能找出解答,就回哥廷根去吧!他暗暗下了決定。凱蒂說的對,沒有意義的執著不是數學家會做的事。一直以來,他的研究態度都是先確定問題的價值,才一頭栽進去的。
自己已盡了人事,剩下的,就看天命在不在愛因斯坦身上了。
※
想不到,才剛下決定不過數天,希爾伯特便得知了一個完全意料之外、足以讓他將口中的茶全給噴出來,如此驚人的大消息。
「──愛因斯坦在普魯士科學院發表《廣義相對論》的報告?」
「是啊,那是前天,11月4日的事。」
有一瞬間,希爾伯特只覺得眼前景色天旋地轉。
「他……找到方程式的解答了?」
「不,還沒有……他向與會者們闡述了至今的思想,也承認目前《廣義相對論》缺少了中心的方程式,也尚未經過日蝕的觀測驗證。」
希爾伯特點點頭。他放下了心,同時也有些厭惡自己。
再怎麼說,愛因斯坦若真的找出了答案,那絕對是大喜之事,也是他一切行動的最終目標。他應該真誠地替愛因斯坦高興才對呀。
果然,是學者的驕傲在作祟吧!即便自己早已地位崇隆,在研究上敗給競爭對手,他仍會感到挫敗,即使那壓根是個不該存在的情緒。
「所以,他還沒找到解答,只是先做了預演。」
「對。他在發表會中說,他會比任何人都早找到方程式。」
「哼。」希爾伯特不快地哼了一聲。很有自信嘛。
「對了,還有。」
像是觀察著他的臉部表情,凱蒂緩緩拿出一個大信封。
「愛因斯坦他……寄了一份同樣的論文給你。」
※
就著燭光,希爾伯特結著厚繭的手指移動,翻閱著那本論文的白色書頁。每讀過一頁,他都讚嘆於物理思想的水準之高,想像之奇。不過,雖然整理過的完整論文對他幫助不小,但他很清楚其背後的意涵。
這是戰書。察覺了他也在研究引力理論,愛因斯坦正面與他宣戰。
原本,就算希爾伯特真的比愛因斯坦先找出方程式,他也不打算發表,而想利用「學術交流提問」的理由洩漏線索給愛因斯坦,藉此幫助他。為此,他甚至連專用的信封都準備好了。
不過,愛因斯坦的舉動觸動了大數學家的自尊,讓他重新考慮起來。
「你寄了論文給我,代表你並不害怕我知道這麼多……不,也許你覺得,我和你相比,對《廣義相對論》所知太少,這是場不公平的比試。就算我徹底了解你的物理思想、不再處於劣勢,你也要擊敗我。是這樣吧?」
對著窗外夜空低語,希爾伯特釐清了內心的思緒。與愛因斯坦的會面不過一周,也許因為個性類似,他很容易便能推敲出這名對手的思想邏輯。
雖然顯得天真,卻也相當可敬,有一戰的價值。
從以前開始,希爾伯特都是數學界的先驅者,引領全世界的數學家走向新的研究領域。以他為名的定理早已不計其數,所以,如今他所面臨的,是從未擁有的感受──對時間的焦慮、鬥志,以及身為頂點學者的驕傲。名氣、尊敬,他可以淡然處之,但那份驕傲,甚至不容許染上任何一塊汙點。
愛因斯坦肯定也是相同想法,才會做出這種近乎挑釁的舉動吧。
「好,我就認真地解決這個問題,全力比一場吧。」
希爾伯特再次翻閱那本論文,重新對照著腦海中的理解。過去的日子裡,他曾以自己擁有的數學知識主觀性地試著解答,每一次均毫無例外地面臨了困難與死路,逼得他不得不中途放棄、另覓蹊徑。
數學家的直覺告訴他,該換條路走了。不過,談何容易呢?截至目前,他甚至連怎麼做才比較接近答案都不清楚。這真的是一團迷霧。
他沒有料到的是,迷霧還未散去,暴雨又接踵而來──
並且,連同雨夜後的黎明一起翩然降臨。
※
「這是真的嗎?凱蒂?」
「沒有錯。就在今早,愛因斯坦進行了第二場報告。」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希爾伯特皺眉不語。今天──11月11日,愛因斯坦的報告名為「《廣義相對論》補遺」,針對上回發表中不清楚的細節加以講解。對象雖是普魯士科學院的學者,希爾伯特卻也收到了同樣的論文。
「愛因斯坦似乎相當有自信,覺得領先你很多。事實也是如此吧?」
凱蒂將第二封論文遞給希爾伯特。希爾伯特珍而重之地接過。
「很遺憾,確實如此。我只有抓到一點模糊的方向。」
「那麼,是不是該放棄了呢?畢竟你真的不差這點榮譽。」
「也許吧……咦?」希爾伯特的嘆息突然中止,化作驚奇的呼喊。
正整理紙張的凱蒂回過頭。她看見,希爾伯特正端詳著那本新的論文,一疊白紙翻開在中段某一頁,那似乎是愛因斯坦過去的研究歷程;他又急急朝後翻,這次所閱讀的,是愛因斯坦正準備著手的研究方向。
良久,他長吁了一口氣,將論文闔上,開口。
「凱蒂,妳知道嗎,學者們其實常會遇到解不開的問題。」
「那不是當然的嗎?事到如今,說這個做什麼?」
希爾伯特微微一笑。
「對學者而言,最大的救贖並不發生在解決問題之後的榮耀,而是在尋找到一絲光芒的瞬間。那是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神聖感受。」
這世上,也許只有凱蒂能立即理解這番話。她接過話頭。
「所以,你剛才經歷了那個瞬間?」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還不確定。我只能說……」
希爾伯特走回書桌前一屁股坐下,拾起筆開始計算。
「這場對決還沒結束。而且,這幾天會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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