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超能力者究竟是什麼感覺?
這件事也許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給出正確的答案。
但很多事情本來都是這樣的
。
社團活動也好,上台演講也好,修學旅行也好,對於這些在學生生涯裡司空見慣的「瑣事」,在親身經歷之前,無論是誰,都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若是被人問起,給出的答案在實際接觸過的人眼裡,也多半差之甚遠,攙雜許多似是而非的想像。
至於在世界的其他角落發生的、平凡人一輩子都不會經歷的事情,就更不在話下了
。例如在戰場上直面死亡、在冰天雪地裡咬牙求生,或者是──
或者是,身為超能力者,之類的事情。
……說來有些諷刺。
在此時此地,超能力已經算是人人都能琅琅上口的「基本常識」了
。明明是無人親眼目睹,也從未被確切證實其存在的虛幻之物,卻透過各種形式的虛構故事,得以在人們心中大放異彩。
而儘管或許與實際情形相差甚遠、似是而非,我也和其他人一樣,曾對超能力有過許多自己的想像。因此
──
我原本以為就算自己真成了超能力者,在預設心理下,也不會有太大的震撼。就如同有人某天忽然多了一樣獨屬於自己的工具,那個人也還是那個人,不會變化太多的。
不過我想錯了。
「生來就是超能力者」和「成為超能力者」,這兩者之間看似沒有太大分別,實際上畢竟還是兩件不同的事。
所以這兩者帶來的感受,自然也不能混為一談。
※
那是發生在十月的第一天的事了
──好像也不過是一個多月前吧。就在我察覺自己的「能力」後不久。
明明還是秋天,這個比起東京更靠近北海道的小鎮,卻已冷得像是要下起雪來。在地理裡學到的月均溫和降水量似乎總是和現實兜不起來,看來統計學也不是那麼萬無一失的。
「好冷
……快冷死了
……」折戶瑟縮在教室的一角喃喃自語,身體抖得活像是瘧疾發作一樣。
我看看結了白霧的窗戶,忍不住縮了縮身子,朝手掌用力哈氣。
……是啊,確實很冷。
可是話說回來,這根本就是你自作自受吧,折戶
…… 雖然今天氣溫驟降也是事實,但從上個禮拜開始就有空氣發寒的趨勢了
。 會在這種天氣裡穿著單薄的夏季制服的人,已經不是笨蛋或白痴所能夠解釋的了。如果硬要形容的話,就是會從清水舞台一躍而下(
*7.)的究極大笨蛋啊!
「喂,他是哪根筋不對啊?」
「
……別理他。」
「天曉得
……大概怪病又發作了吧。我早就覺得他最近太正常了,也是時候該瘋一瘋了。」
在教室的不遠處,源太郎、利根川和我併起桌子,在座位上一邊吃著買回來的麵包,一邊冷眼旁觀著折戶的怪異行徑。
哎,說句老實話,站在朋友
……站在同學的立場上,也該借件外套或端杯熱飲過去給折戶才對
……不過包含我們三人在內,班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做出類似的舉動。
……俗話說天助自助者,反過來就是說不自助者天亦不助之。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啊。
折戶,你就一個人去凍死吧。 「啊,差點忘了飲料
……喏,拿去吧,利根川喝烏龍茶,源太郎喝可可對吧?」
我從外套口袋掏出兩瓶燙手的罐裝飲料,叩咚一聲放在桌上。至於沒有折戶的份這一點,則已無須贅言。
「嗚
哇,這就是所謂的雪中送炭嗎?謝啦!」
「
多謝。」利根川道謝時頓了一頓,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半晌後,他才開口說道:「
……最近,你好像變得
很積極啊。」
「呃,是嗎?」我反射性地問道。
「以前沒有事前拜託你的話,你不會特地去買飲料回來的……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例子,但已經足夠說明了。」
「唔?原來不只我這樣覺得嗎?」源太郎身子前傾,一副興味昂然的樣子。
「如果縮在那邊的白痴還有意識的話也會同意的。班上的大多數人應該也察覺了吧。」利根川微微聳了聳肩。 「喂喂喂
……」
對話的走向轉變太快,又有種直指核心的氛圍,實在不是能放鬆下來的情境。甚至令人有種渾身發毛的感覺,就像是被當面指出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
在這樣的壓力下,我連忙開口否認
: 「慢著慢著,我想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卻立刻被兩人份的肯定句給打斷了。
「不會錯的啦。」「確實沒錯。」
就連角落裡的折戶都似乎朝這邊投出肯定的目光。
「不不不,所以說這一定是搞錯了
……我本人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也沒有刻意改變還是營造出這種形象啊。呃對了,心理學上不是有因為先入為主導致的集體錯亂現象嗎,一定就是那個吧?」
兩人相視一會後不約而同地聳了聳肩,笑了出來
。就像是長輩面對頑童時那種無可奈何的微笑。
還記得當時我是這樣想的:笑容確實是美好的東西,不過笑得那麼噁心的話,不如還是流幾滴眼淚出來吧。 總而言之,對話就此告一段落。往後的日子裡他們也不再提起這件事情。
但很不可思議的,這個場面以及對話,卻時常被我回想起來。
積極
──嗎?
當時的我尚未察覺,也不願承認,但現在我多少能明白了
──至少,已經開始有了認同的感覺。
在獲得
──或者說是發現自己的能力以後,不論在哪種意義上來說,我都確實變得更為積極
了。
表面上這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合理……然而,仔細想想的話就會發現,這件事是很矛盾的。只是我一直以來都沒有認真思考過,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它,才會對此視而不見而已。
問題的核心在於
;「痛覺前置」這個能力本身其實沒有太大的用處。按道理來講,不論有沒有這項能力,對我來說應該都是一樣的。
雖然現在的我能夠事前感應到各種痛楚,進而迴避掉多數會讓自己受傷的狀況,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既不能長生不老,也不能百病不侵。當然,也沒有超人般的行動速度和回復能力。
和神話裡面的任何一個存在相比,都只能叫作破銅爛鐵。就像僅僅只能貼著水面飛行的海鳥,和盤旋在峭壁頂端的猛禽之間的差距。
況且,憑我的神經反射速度和運動能力,
能應對的狀況也十分有限。
說得誇張一點,假使碰上隕石從天而降,或者恐怖份子當街引爆炸彈之類的衰事,我也和其他人毫無區別
。別說採取行動了,可能連閃避的念頭都還沒產生就一命嗚呼了吧。
但是
──
明明是如此薄弱、受限,甚至可以說是無用武之地的工具,這個能力卻賦予了我某種動力,填補了我原先人格中欠缺的東西。
──我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做到其他人做不到的事! ──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追根究柢的話,或許會發現動力的源頭是這麼樣一個膚淺無聊的玩意;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人的內心,大概或多或少都包含著這類低劣的內容物吧。
周圍的環境沒有任何改變
。但在我的主觀意識之下,一切都不同了。
並非感到世界變得如同遊戲一般有趣。
而是覺得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種遊戲。
就連「他」的陰霾似乎也消失了。自從能力覺醒以來,我就再也沒有感應到「他」的存在。「他」彷彿就像最初「降臨」那般突兀地,回到原本的地方去了。
雖然這也許只是個巧合,「他」可能只不過暫時沒有顯現的理由,實際上還是潛伏在我腦中的某處,懷著惡意、鬼鬼祟祟的盤算些什麼
──
不過,我不是已經學會何謂積極了嗎?這種時候,就稍微樂觀點也無妨吧。
宛如Happy Ending的既定發展。
一切都在向美好的方向靠攏。 我是這麼想的。
可惜,這個念頭到底有多天真,我很快就用自己的眼睛看出來了。
不勞而獲的美事是不存在在這世上的。所有的力量都伴隨著等值的風險,奇異的超能力自然更是如此。乍看像是珍寶的東西,往往會成為災禍的根源
──
這是我繼積極以後,從自己的能力身上學到的,第二課。
「…………太扯淡了……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 自己嘴裡發出來的聲音乾澀得很難聽,如同窗外足以凍裂肌膚的冷風,但我已經顧不著這個了。什麼?這個問題連問都不用問,因為我很清楚這是實際上正在發生的事?這還用你說嗎,混帳東西!
但是,若不如此喃喃自語,我又能做些什麼?
是啊,什麼也不能做。我扶著額角,將積存在肺部的空氣一口深深吐出。
一切都是從今天上學的路程開始的。
由於心血來潮想散散步的關係,今天我並未搭車,而是選擇徒步前往學校。強風冷颼颼的,即使稱其為專門用來切割熱量的刀刃也不誇張,吹在人身上簡直有銷魂的滋味。我一時很是後悔,不過血液循環隨著運動順暢起來,漸漸也就不那麼難受了。
而在路上走到一半的時候,發生了不小的插曲
。
直到事前一刻都毫無預警地,一輛機車從後方正對著我高速衝撞過來。那個瞬間,我只覺得全身的痛覺神經像是被砲擊等級的震盪粉碎了。即使這幾個月以來累積了不少「與痛楚相處的經驗」,當時的劇痛還是令我幾乎失了神。
幸好,我並沒有因為這樣就忘記要挪動身體閃避
──就結果上來說,我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了追撞,整個人因為重心不穩摔在地上。雖然沒受什麼傷,但這也是唯一一件幸運的事了。我還來不及揪住駕駛,對方就已揚長而去。
什麼啊
……真是個差勁的垃圾。萬一撞到了肯定會受重傷的吧?居然當沒事一樣就這麼閃人了?
我感到自己的眉間一陣緊揪,滿心只想給駕駛一點教訓。但事出突然,我沒來得及記下對方的車號,對方坐著機車,也不可能追得上去。我無奈之下也只能不了了之,咒罵幾句後便繼續趕去上學。
到了學校以後,我
── 一如往常和折戶他們打打鬧鬧,一如往常的感應到「痛覺」,一如往常的品嘗靠自己的力量躲過「受傷」的優越,一如往常的
……沒有什麼不協調的地方。
……不對。
「感應到痛覺的頻率」和「感應到的痛楚力度」,絕非一如往常!在不知道第幾次避開受傷
──不,是和死神擦肩而過以後,我發現了這件事。
就算不算上早上的事故,光用在學校裡發生的意外當例子,就已多不勝數。
獨自在空教室閒晃的時候不知從哪飛來的石頭破窗而入、重物從高空落下…… 真是豈有此理。
「痛覺前置」所預先感應到的痛楚只是一瞬間的
──如果我採取行動避開肉體上的損傷,痛楚會立刻消失
。若問原因為何?我的解釋是:因為我將受傷的此一「結果」改變了,「結果」所產生的「現象」
──痛楚──自然也不復存在。
但
就算只是一瞬間,身受重傷的痛楚還是無比真實的。好幾次我都痛得冷汗直流,甚至幾乎要昏厥過去。若非在這幾個月裡,我反覆測試過自己的能力,對痛楚有高於一般人的耐性,肯定早已支撐不住了。
朋友和同學好幾次問我要不要去保健室,還著急地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我只是機械式地說,不,什麼事也沒有,強作笑容支開他們。到廁所去一照鏡子,才發現自己的眼神有如死魚般空洞,臉也憔悴得差點認不出來,簡直像是在照哈哈鏡一樣。
放學時間,我步伐虛浮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已累得幾乎動不了了。不只是身體上的疲勞,還有精神上的倦怠,以及──一股使胸口空空洞洞的恐懼。
……這一切只是意外嗎?這些任何一件都能致人於死的事情,忽然不約而同地聚集在同一天發生?開什麼玩笑,這根本就不可能!
這時。
彷彿要印證我的想法般。
像是帶著惡意笑容的背書一樣。
一股極端銳利、如同電流般的痛楚瞬間貫穿了心臟──
剎那間,死亡緩緩愛撫過了我的全身。眼前一片模糊,籠罩著一團血紅色的霧氣,跑馬燈在腦海裡快速轉動著。回過神來才發現,我正倚靠在牆上,撐著發軟的雙腿,愣愣地望著對面的牆壁。
定睛一看,一柄像是飛刀的東西
──不,實際上就是一柄飛刀,儘管規格絕不是暗器而是兵器的等級──釘入了牆壁。
那正是我前一刻心臟所在的位置。路人傳來的尖叫晚了好幾拍才傳入我的鼓膜。停頓的呼吸恢復正常的同時,冷汗一口氣湧現出來。
又下意識靠能力躲過了一次危機──我如此想著,但已經沒有半點沾沾自喜的感覺了。取而代之,混亂和恐怖沾黏著焦躁,灼燒著內心。
……眼前的光景究竟意味著什麼,沒有必要再胡猜瞎測了吧。
──儘管不知道原因,但有某個不擇手段的人正在覬覦我的性命,這件事是可以確定的!
即便是在這種開放空間,他也沒有絲毫顧忌。可以的話偽裝成意外是最好,不過也不排斥用明顯是他殺的方法對我下手,只要不被直接目擊到就好了。 不妙。糟糕。完蛋了。那個人──或是那群人──很危險。非常危險。大腦中的信號燈閃了起來,心臟噗通噗通飛快地跳動著,幾乎要炸裂開來。
我再也忍耐不住,直起身子,一刻也不多作停留地,用全速衝回了家裡。路上似乎摔倒了幾次,一躺在床上才發現身上到處都是擦傷和淤青,腳踝也扭傷了。但我連身上的傷口都沒力氣去處理。
然後
…… 然後,就這樣用棉被裹著自己,一邊發抖,一邊望著結著霧氣的窗戶,直到這個深深深深的夜裡。
該怎麼辦?為什麼會被捲入這種事情裡?
一個與世無爭、人畜無害的高中生,會招引到什麼人的殺意?盯上我的又為什麼會是這麼危險的傢伙?太沒有道理了……
哼……這就是能力的代價。現在你該知道,與其說力量會給使用者帶來負擔,不如說力量本身就是另一種形式的負擔啊。離經叛道、優異突出的異形力量,帶來的負擔更比其他的力量多出數十倍……嘻嘻嘻……
「…………你……!」
一時之間,我把自己遭遇的危機忘得一乾二淨,注意力全轉到了「他」的身上。
這不僅僅是因為原本我以為消失的「他」,再度浮上檯面這種簡單的理由。
從「他」說的話看來,有很多我不清楚的謎題,似乎都可以從「他」身上獲得解答。關於我的能力、這一切之所以會發生的原因……
如果這是一場遊戲,那麼「他」便知道某種直達核心的關鍵規則。我直覺地這麼覺得。
也許,還包括了……什麼呢?可惡,真希望我能知道為何自己那麼專注於「他」的身上!
思考在壓力的脅迫下變得僵化不前,我只得開口問道:「……這個能力和你有什麼關係嗎?」想藉此轉換自己的思路。
這個嘛……誰知道呢?這不是你想問的問題,所以我也不會回答。嘿嘿嘿……再給你一次機會吧,如果這次你還沒把握住,我可就愛莫能助囉。
「…………」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我知道該問些什麼了。那是最切身、最與我相關,同時也是最刻不容緩必須解決的問題。
「告訴我吧──」
「他」為什麼願意在這個關頭主動現身說法?
是出於心血來潮想幫我一把的善意,還是出於想目睹我臨死掙扎痛苦的惡意?
亦或是什麼想法都沒有?只是很自然而然的這麼做了?
罷了,理由事後再找或乾脆放置不管也無所謂了。
現在,我要做的事情就只有那麼一件
── 「我要怎麼做,才能活下來?」
結果,我得到的回答非常簡易明瞭。正如同我的問題一般。
答案就在那邊的桌上。 ……什麼意思?我的書桌上應該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才是
…… 光是空想也不會有半點結果,只是浪費時間而已。於是我轉頭看向書桌的方向。
不知從何時起,一柄散發著兇惡氣息的刀子毫不掩飾地躺在那裡。刀面靜靜地流淌著萬年玄冰般的光芒,刺痛了我的雙眼
。
……不會錯的。
那正是稍早之前目睹的,威脅我性命的利刃──
*7.從清水舞台一躍而下:原本用來比喻下了重大決心去完成某件事,此處引申為做事前不考慮半點後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