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是說服自己無法見到滿天的星斗,因為他們實在不願登上那永恆的山巒。
只怕失去,便會陷入慘絕人寰的哀慟。
※※※※
看著他的遺體,我竟沒有流下半滴淚。
時正暮冬,一朵木棉花緩緩地於眼前落下。我輕輕拾起,粗糙卻柔軟的觸感讓我不禁想起了他的微笑。
盯著他的屍體被蓋上白布,送上救護車,無疑地是死亡的徵兆。
那是令人痛苦、哀傷的。
然而手中那無法言喻的木棉花瓣,卻以另一種形式,宣告著死亡的美麗、歡動,讓其不再只有毫無意義的冷淚。
他真的死了嗎?我實在不願意承認、不願意承認自己再也看不見他的笑、他的言語。
僅是安慰著自己,他只是去了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總有一天會回到這裡。
回到我的身邊。
現實總是殘酷地以各種不同的方式,逼迫你澄清你所不想澄清的事實。
手機一通來電,是朋友打來的。
盯著它不斷發出吵雜的來電鈴聲,我咬著牙,不斷地試著無視它。
終於,吵雜的鈴聲結束,我嘆了一口氣,拾起,將它摔向垃圾桶。
「匡」的一聲,手機在垃圾桶裡發出極大的聲響。而我只期盼著,能讓現實隨之消逝、隨之帶走。
我看著客廳那張用相框裱著,我與他的合照,回憶著與他的點點滴滴。
他甚至曾經對著這張合照,露出燦爛的微笑說,總有一天一定會換成婚紗照。還被我狠狠痛打了一番。
實在心有不甘。為什麼,每次都用開玩笑的語氣呢…
就不能正經地對著我、對著神許願呢?
我幾近流下淚,只因緬懷過去、緬懷將來或許會失去的,亦或是過去就已經失去的。
半個月過去了。
儘管我仔仔細細地斷絕周遭所有會接受到他的事,他死亡的消息,仍間接的傳進我的耳裡。
當教授在點名時,點到他的名字,卻沒有任何人回應。
這時,一位同學站起來,「教授,他…」
一瞬間,竟耳鳴起來,一陣沉痛的打擊狠狠地撞上我的心臟,讓我幾近昏了過去。
我努力穩下自己的腳步,痛苦地咬緊牙關。
現實就像一根斷了線的珠串,啪拉啪啦地碎了滿地,碎了我長久以來的希望,也碎了我細心呵護的心安理得。
無法迴避。我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無力。
一個人深陷於沙發中,再也沒有他會逗我開心,沒有他會按動家裡的門鈴。
我閉上了雙眼,沉痛地甚至想任憑時間帶走一切。但隨之,我想起了一個好主意。
如果時間會帶來一切一切的現實,我們何不就讓時間凝固,讓現實隨之流下?
我起身,將垃圾筒裡已經撕去的日曆撿起,無視於摔得粉碎的手機,將日曆一張一張地黏回去,黏至他離開的那一天,二月十二日。
然後試著說服自己,今天仍是那天。是昨日,也是明日;是過去,也是未來。
一股興奮莫名的情緒從心中蔓延。
我將會再次擁有他。
儘管荒誕,我仍會持續等待。
等待他再度踏進家門的那一天。
電視機旁擺放的黃金葛枯萎了。
我就這樣盯著葉片不停泛黃的黃金葛,忍住想要為它澆上甘霖的衝動。
二月十二號,星期二,並不是澆水的日子。
「咦,現在的植物那麼容易就會枯掉嗎?」
我講出了連自己都認為可笑的台詞。但是,這是正確的,我必須相信。
只怕自己相信的現實,隨著一滴一滴澆上去的水珠,滋潤了未來改變的可能性。
不會改變的,我說服自己。
等待的日子,是十分寂寥而空洞的。
我乏味的坐在沙發上,迷惘的看著前方銀幕不知被誰敲碎的電視機。
後天,就是情人節。不知道他會不會到我的家來,然後向我告白呢。我有些害羞的想著,一面玩弄著自己長而捲的髮絲。
希望到時候不會又是開玩笑的語氣。
時鐘喀地一聲,金屬色的短針停在六的數字上。
我起身,走向位於我家附近的市集。
我歪著頭想了想,今天是星期二,晚餐該煮他最喜歡的培根蛋包飯。
「小姐,今天又是培根嗎?」面帶笑容的大叔對著我說道。
咦?他怎麼知道?
「嗯,麻煩給我兩份。」
「阿,來。妳每天吃這個吃不膩嗎?啊,我懂了,你家做早餐店的吼?」
我皺了皺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拿完了該拿的食材,我轉身離開。
一口,一口。
我努力的扒著眼前的培根蛋包飯。
奇怪,應該很好吃才對?
臉色發青,原本該是爽口的蛋皮,如今卻變得濃膩而難以下嚥。
他今天沒有來,望著桌上半空與另一盤仍盛有滿滿蛋包飯的盤子,我悄悄地嘆了一口氣。
是我做的變難吃了,還是…
硬是將眼前的食物塞進胃裡,然後走向自己的房間。
休息一下,今天肯定不舒服。明天就會好起來了。我一面安慰著自己,一面躺向柔軟的床。
彷彿做了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
夢境裡,一個魔鬼不斷對著我吐露邪惡的話語。
但我不屈服、我不願相信。
我是不是變得堅強了一點呢…?
吶,你說說話阿?
痛苦地醒來。昨天晚餐是不是吃太多了?我這樣問了問自己。
曙光由窗戶照進來,我記得今天是…
二月,十二號,對吧?
我揉了揉睡眼惺忪的雙眼,推開房間的大門。
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緩緩地向外走去。
然後就這樣,與他來個四目相接。
我是真的愣住了。
他,真的還在。
一瞬間,過去所有記憶如濤浪湧上心頭,包含我所受的痛苦、經過的日子。但是,高興、狂喜、慶幸,一口氣如煙火般在腦內爆炸,讓我忘記做反應。
不過,下一秒,立刻紅了眼眶。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以接近百米賽跑的速度向他奔了過去。然後抱緊他的身軀。
些許的汗味、類似衣物柔軟精的香味,充斥著我的鼻間。我還記得,這是他的味道,是最讓我感到安心的味道。
這樣的味道、到底有多久沒有聞到了呢?
隨著記憶的鐘擺那虛若飄邈的指針,喀、喀、喀,又重新運作起來。
眼淚不斷地淋濕他的襯衫,但我管不了那麼多。我就是愛,任誰都阻止不了我!
「就這樣、一聲不吭的走了,你當你是誰啊!」
些許不甘在心裡不斷徘徊著,或許,就是這份不甘,才讓我得以等待至今。
我知道的,但我就是想撒嬌。有誰說撒嬌一定要有固定的形式?對我而言,這就是我撒嬌的方式、只有他懂的撒嬌方式。
「反正妳也沒有打算和我交往,那麼難過幹麻?」
他仍用著以往開玩笑的語氣,這不禁讓我有些生氣,停止哭泣,用含淚的雙眼緊緊地瞪著他。
等了那麼久,你卻還不明白嗎?
我又如以往狠狠地賞了他一巴掌。
看著他發紅的臉頰,我有些愧疚,卻毫不掩飾自己的怒火。這傢伙到底遲鈍到什麼程度…看來,不給他一點明示,他是不會了解的。
我狠狠地,捉住他的衣領,朝向他的唇吻了下去。
有些粗糙、有些冰冷。但我不在乎。一直以來都想得到的,僅因為一點執著、一點害臊、一點不安,就一直滯足不前。
我不能再這樣任由下去。
他睜大了雙眼,有些呆愣地看著我,任由我蠻橫的唇緊貼。
那份只屬於我的執著充斥於腦海,但現下,更多的情感是──
喜悅。
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寬廣的肩上,那是狂喜的眼淚、是高興的眼淚。
炙熱的雙唇相貼、直至肺中的空氣被掏空,我才放開他的衣領,微喘了口氣,「我有說不和你交往嗎!你什麼時候跟我告白過了、甚至還這樣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只見他深吸了口氣,試著由剛剛那份驚愕中平復,「那麼,」
只要持續期盼著。
只要持續等待著。
「妳還願意愛我…願意跟我交往嗎?」
我們所期盼的未來,必會來到。
「隨便你了。」
吶吶、你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嗎?
「但、但是,這樣等於斷送你的未來,以後也…」
「煩死了!我說好就好,誰管那麼多!」
我得到了,不是以開玩笑的形式。
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我的臉正如蘋果般通紅呢?
彷彿要掩飾自己的害臊般,我又吻上了他的唇。
我們就這樣,互相擁抱著彼此、親吻彼此,彷彿要將過去的份全部補齊。直至橘澄的夕陽由窗戶灑進我倆的髮間,才放開。
這時,我才發現,他的身體正逐漸地變得透明。
「咦?」
我呆愣地看著他,只見他也正瞧著我。
「我…、…」
他的嗓音逐漸沉澱、變得模糊不清。
我著急地看著他,「你說什麼,喂,不要啊…」
他的身體卻逐漸變得愈加透明,他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像是明白什麼般地,笑了笑。
他又再次張口,此時,他的身體已如一道淡淡的薄紗,聲音細如蚊鳴,甚至聽不見。
我張大了眼睛,辨別著他的嘴型。
不、要、哭。
我、
愛、
妳…
那是一把無法翻轉的沙漏。不斷地、不斷地落下令你煩憂的沙礫,直到最後一刻,當最後一粒沙落下時,你終於得到了,卻也失去了。
我彷彿作了一個只有一下午的夢。
我昂起頭,試著不讓淚水劃下。這是他最後的遺願。
空對著沒有半個人的客廳,什麼話也說不出。
回憶就像蝗蟲般。無情地飛過你的腦海,啃咬著、撕裂著你每一處的神經。然後又在剎那間,毫無剩餘的帶走。
唯一剩餘的是,那個被啃咬得鮮血淋漓的自己。
我想著與他的點滴、想著他溫厚如木棉花瓣的笑容、想著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笑了,幸福地、哀傷地。
接著,我走向廚房,帶著那抹微笑,輕輕拾起金屬色的刀──
直到最後,我都沒有流下半滴淚水。
我也愛你。
※※※※
人們總是說服自己無法見到滿天的星斗,因為他們實在不願登上那永恆的山巒。
只怕失去,便會陷入慘絕人寰的哀慟。
但有種人,他們毫不畏懼,即便是以死為代價。
對他們而言,星光就充斥於他們的心中。
他們在永恆的山峰上,仰望著滿天的星斗,接著終結自己的生命,讓其永遠印在自己的腦中、讓其伴隨自己永遠長眠。
他們並不孤單。因為那不斷閃爍著的光芒,總是在那裡、在他們的四周。
這樣不也蠻好的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