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阿郎

 

　　夕陽斜照，透過窗和純白的窗簾來到我的床，將床邊她烏黑的短髮綴上光澤。我一邊觀察她的容顏，一邊慶幸自己還能如此的專注。


　　「妳今天好像有心事，對不對呀？」聽見我的話後，孫女先是一楞，然後就像被發現偷吃餅乾的貓咪一樣，縮縮脖子。
　　「那個……」她小心翼翼的瞄了我一眼，「奶奶，妳怎麼會知道？」

　　咳，我清清有點乾的喉嚨，回答：「妳方才再擰毛巾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呼，妳嘟著嘴皺眉的樣子啊……」
　　唔嗯。她的臉更紅了些，就像是外頭被夕陽渲染的天空一般。

　　「沒有啦，奶奶，這種小事妳不用操心的。」孫女眨眨眼，拿來瘟熱毛巾替我擦拭手臂按摩著，一邊哄我。於是我靜下來讓她專心作完。

　　孫女現在正值荳蔻年華，是個乖巧的可人兒，兒子將她捧為掌上明珠，但也賜予她獨立自由的空間。她進入附近的國中就讀，我入院的這段期間，她時常會在放學回家路上順道來探望我，讓我倍感窩心。

　　我從報社的總編退休以後已經快十年了，但是在職場上養成的觀察習性仍保留下來。賦閒在家，我會特別關注風吹盆栽花兒的動靜、滴水的水龍頭、以及其他媳婦來不及注意到的事兒。尤其老伴去了之後，我的時間更加充裕起來，幸好家裡還有孫女孫子，以及一隻黃斑花貓，為我的生活填回些原已消失的色彩。


　　「奶奶還舒服嗎？」
　　「這樣可以……謝謝。」
　　「嗯！」她拉回袖子對我微笑。

　　我見到她慢慢走回窗邊，拉起窗簾束在邊緣，讓夕陽之光更加飽滿。然而，我從她的背影中看到一絲不情願。
　　「哎……。」

　　「芸芸，有事別憋在心裡呀。」我輕聲說道，而她回過頭來，背著陽光對我苦笑。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啦。」
　　「學校的事情嗎？」

　　我突然想起忘了多久以前，在某篇小社論看到的文章上，描述一名小男孩在被忙著工作的母親找理由打發走後，跑去找他祖母，懊惱的說自己沒救活小蝴蝶的故事。那種屬於孩子的苦惱在孫女的眼中出現了。

　　「都是他啦，今天當著好多同學面前說我的鉛筆袋子顏色太俗了，然後又說我今天沒帶髮夾看起來怪怪的。」她跑到床邊，嘟起嘴，「明明上次說很喜歡新剪的髮型的。我數學不夠好，也被他笑，……還有……那個……」

　　「呵呵……」
　　我淡淡的笑了，看著她認真的眼眸，一種塵封的溫暖悄悄回到心中。

　　「……然後啊，午餐時間他很莫名其妙的把錢丟到我抽屜裡，說什麼魚鬆口味的好吃後就跑掉了……哎咦，奶奶，妳不要笑我啦。」

　　被孫女發現了。她很尷尬的抬起手，又放下，像極了舖子裡櫃台上的招財貓，不知該把手放在什麼地方。
　　「……奶奶——」
　　「妳上一次在我面前皺這麼久的眉頭，好像是妳媽媽不讓妳吃果凍，跑來求助我對不對？呵，好像是七年前的事了。」

　　孫女低下臉，瀏海也遮住了前額。
　　「奶奶……怎麼連這種事也還記得，我已經快忘啦。不過，我這次沒有要求什麼啦，只是……只是……哎。」
　　「他是不是妳在交往的對象呢？」

　　微風，順著紗窗溜進房內。她抬起頭，瞳孔微微縮小，在風中呆呆望著我幾秒鐘。待這微風過去了，孫女才緩緩的點頭：「是……是啊。唔嗯……奶奶連這種事都知道，不愧是奶奶。我們才剛剛在一起而已……哦，真的！」

　　剛剛在一起吧。我溫柔的追問下去：「然後，那個男孩也發現了這點，可是不敢承認，是不是呀？」
　　「對啊！都是他不好，還故意在同學前面那樣對我，讓我難堪。哼。」孫女撇過頭去，俐落的短髮打在她的臉頰上，像是一只鈴鼓，卻又充滿了純真。

　　「他這麼做也許是不得已的喔。」
　　我話聲才剛落下，孫女立刻氣鼓鼓的反駁：「哪有可能是不得已的，又沒有人逼他，我看根本是故意的，他們男生最喜歡做這種事啦。」

　　「不見得喔。」握住她細緻的手掌，我的視線飄向天花板，時間突然也變得緩慢起來。
　　「以前那個時候啊，男女授受不清是大夥兒都知道的事。但是女孩兒們也都明白，長輩不可能隨時看著她們呀……」

　　孫女歪了歪頭，似乎不曉得我想要說什麼。

　　「他總是會嫌我給他綁的頭布髒，給他燒的菜味兒淡，要不然就是嫌我矮，爬不上大牛車。呵呵，他在趕牛時，我都會衝著他的後腦袋使勁擺鬼臉，暗道你這大傻瓜，平常那麼貪玩，怎地你阿爹說男女的事兒，就這麼聽話啦？」
　　我能感到自己的臉頰熱熱的，那田邊的大樺樹枝椏彷彿從我的眼角長出，帶回來恆久的純樸與感動。

　　「哦……嗯……就是說嘛，奶奶這麼嬌小，哪爬得上牛……呃……」孫女連忙摀住了嘴，而後緊張地續道：「奶奶、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
　　「沒事、沒事。」

　　我示意她不要緊張，一家人嘛，不要有壓力才對。
　　「總而言之，那傢伙有時候真的挺討厭，我都不禁要懷疑自己怎麼會認識這麼隨隨便便的男孩子。但是啊……」

　　刻意停頓了一下，觀察孫女表情細微的變化。

　　「日上三竿，太陽正大的時候，那田在闊，我還是會給他帶手巾和涼水。廟旁的樹在高，他喊一聲，我還是跟著攀上了去。甚至阿爺責罵他，要打手的時候，我也要替他說兩句話。為什麼呢？呵呵……連我也不知道呀……總覺得做了些什麼，牽著的手心兒才暖活……阿郎的影子才更俊俏。」

　　「奶奶……？」孫女不明白，但是我知道她無比的好奇。就見她慢慢靠近，謹慎的詢問：　　「那個人……真的會讓妳有這種感覺嘛？」
　　「是呀，不是嗎？」我的左手從被子裡重新伸出，與右手一道握住了她，「就是有這麼樣的一個人，讓我自然而然的跟上了他。不高興的時候，我獨自賭氣打水漂，他總是能找到我，比我打出更漂亮的水漂，逗我開心。」

　　「芸芸，妳也是呀。跟妳在一塊兒的那孩子，他怕自己被同濟笑，於是把對妳的那份濃濃心意埋在心坎兒裡。他對妳做的所有事兒，教室裡教室外，或許讓妳感到不快樂，但那不也是在偷偷提醒妳，不要忘了他嗎？呵……在妳的阿郎怕被笑的時候呀。」

　　「唔嗯……！」孫女的臉蛋『唰』的立刻紅了，像極了鮮嫩欲滴的蘋果一樣。
　　「哪……哪有這樣……奶奶、真……真的是這樣嗎！？」隨著急促的語氣，被我握住的小手也隨之一僵。

　　「妳今天的午飯，是不是魚鬆口味的飯盒？還是粥？」
　　「……」


　　一樣哪，我的芸芸，我們都一樣，都是認真又傻傻的女孩兒呀。今天的微風好聰明，揪準了這時間，將我們牽在一塊兒。


　　過了一小段時間，孫女終於軟了下來，妥協道：「……對，是加了魚鬆的排骨便當。奶奶……妳好厲害，妳什麼都知道，我……」
　　「哈哈哈……咳……」我轉過頭去，咳掉了因為開心而突地浮現的喉嚨癢意。


　　「別告訴妳爸爸這個小故事喔，不然妳爸爸沒準又要加油添醋寫進書裡喽。」
我安撫著她，輕摸她的臉頰。
　　「嗯嗯，我會幫奶奶保密的，奶奶放心。」


　　呵呵。


　　孫女側著把頭放在被子上，小聲的咕噥，還不時會不小心發出惡作劇得逞的那種笑聲。
　　「但他還是超煩……」
　　梳理著她的頭髮，讓時間偷偷流逝。夕陽已經完全落下了，不過天空仍戀戀不忘它橙黃色的衣衫。


　　「芸芸，我很幸福。」
　　「哦……」

　　孫女轉過頭來，眨眼。
　　「這是我第三次感受到這種悸動的感覺呢。第一次，妳已經知道了，就是我自己的故事。第二次呢，比較不一樣，妳爸爸當年三不五時的就跑來問我：『女孩子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別的女孩子說他的捲髮很厲害，他中意的人就偏偏唱反調？』」

　　「哈哈——他說過。」孫女輕笑回應我。

　　偏過頭，瞧了眼天空。
　　「嗯……很窩心的感覺。那個時候……還有方才妳向我抱怨的時候，我想起了自己的那一次初戀，就算當年的他已經不再了，很早很早就離開了，我還是無法避免的去回憶。」
　　「咦…..！？」她瞪大眼睛，就像那隻被摔落的玻璃杯嚇著的貓咪一樣，「很早以前就已經不再了？」

　　我點頭，平和的回應驚疑的她。

　　「對不起……讓奶奶想到他……」孫女不安的搓搓兩手手指。
　　「妳怎麼一直說對不起呢？哈哈......」


　　「我有你們、有妳爸爸他們。哪天，當我也該離開了以後，我知道我還能見到那個年輕的他，我只要遠遠在見到他一面就好，因為我這麼想，所以我很幸福，妳也不用擔心。」這句話，我說得很順。臉上一熱，那年輕張狂時候的感動悄悄回來了。

 

　　「嗯！」
　　孫女抹抹臉，然後輕輕一笑，表示她也明白。

　　「奶奶，妳不要擔心。妳還會陪我們很久很久，我們會一直照顧妳的，芸芸說了算！」

　　「呵呵......」

 

 

　　謝謝呀。

 

 

　　她緩緩地靠近，眼兒也慢慢閉上。一股淡淡的香味兒跟著她一起靠過來，我等著，等待她終於將粉色的唇貼到我的臉頰上。


　　「啵。」


　　——芸芸，妳以後還會碰到許許多多的事兒，可能是讓妳更加苦惱千百倍的麻煩經歷，但人都是這樣，連我也是。但願妳能夠順利走下去，也希望妳的初戀，無論結果如何，也能像我一樣成為心中甜蜜的那一塊。

　　這是我心中的話，沒有說出來讓她知道，不過透過她的唇，我感覺自己已將濃濃的祝福間接的傳遞給她。


　　萬物一片祥和之際，病房的門突然被拉開了，一個穿著跟孫女同校制服的少年快走進來。
　　「芸！我在外面等了好久沒等到妳所以先進來喔……呃喔！……歹勢……」

　　這對他來說可能太難為情了，真是率直的孩子。



　　眼角瞄著轉過身去，但又想偷看這裡的少年同時，我也見到了，孫女偷偷泛起的笑容。

　　「傻瓜，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