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數 24:00:00
鼻腔內的藥水氣味漸漸淡去,投射至視網膜的影像開始變異,宛若電視頻道切換般,我所在的環境由冷色調、充滿機械運轉的實驗室,轉化為一間廢棄辦公室——這裡是“夏”的意識世界。
夏是我的摯愛,就在我們結婚前夕,夏不幸遭遇了一場事故,成為仰賴維生設備生存的植物人。
以我淺薄的醫學常識,原本認為植物人沒有任何知覺,但經由醫生說明後我才曉得,夏雖然在現實中沉眠,她的精神卻活躍於意識世界中。醫生用鐳射筆指著大腦掃描儀器解釋道,夏憑藉自己對“現實”的認知,自我構築出一個虛幻空間,過著與常人無異的生活。
幻想的經歷、幻想的人生,夏跌進自己編織的謊言裡,若她越陷越深,將永遠無法痊癒。為了夏,我不惜散盡家財,讓醫師替我進行精神侵入的手術。我必須喚醒她,在手術的24小時時限內。
感覺如何?雖然是意識世界,卻和現實差不多對吧?醫師說。
醫生的口吻莫名得意,讓我聯想到吹噓觀光區風景的地痞導遊。我有點不悅,因為就算意識世界再奧妙,那也是夏所創造的,和醫師這個局外人無關。
喂喂喂,注意你的腳邊,當心點,別踩到她。
經過醫師提醒,我發現腳邊倒臥一具氣絕的女屍。女屍露出死魚般的混濁眼白,脖子浮現一道深紫色的勒痕。醫師要我保持鎮定,女屍並非真正的死人,她僅代表夏潛意識的一小部分,而所謂精神侵入手術,便是利用微電流破壞腦細胞、製造意識的缺口。
我打斷醫師的贅言,無論那是真的屍體也好、意識的缺口也罷,我都沒閒情逸致去多管。撇下女屍,我加快腳步離開大樓,來到車水馬龍的街頭,從很遠的距離,我就發現了夏,即便站在人群間,夏也宛若被聚光燈所照耀,綻現懾目的華彩。
意識世界中的夏,是名替時裝雜誌工作的模特兒,此刻正為了冬季專題而努力著。夏穿著深藍色大衣,眼神慵懶地看鏡頭,彷彿對世間事物都不在意般,散發一種超然的美感。意識世界中的夏更美了;現實的夏,臉頰有著一道疤痕,她外出時通常會戴上口罩。在這,夏終於能毫無顧忌的展露面孔。
我待在一旁,靜候拍攝告一段落,又過了好些時間,夏才和工作人員道別。抓緊空檔,我走到夏的身旁。
「夏,是我。」
夏怯生生的望著我,和我們初次見面的情節相同,那時的夏緊張到直冒冷汗,連句話都說不清楚。
「……請問你是?」
「我是……我是……」我一時語塞。醫師很早就警告過,夏的自我防衛機制為了避矛盾產生,極可能將關於我的所有記憶刪除。即便有先作好心理準備,但實際體驗被夏徹底遺忘的感覺時,仍感受到一陣苦澀錐心。
「我想你認錯人了。」經過短暫接觸,夏的語氣回歸一貫的冰冷。
察覺對方打算離開,我頓時方寸大亂,心焦地脫口而出:「等等!夏,我是妳的未婚夫。妳現在躺在醫院裡,是個植物人……」
夏沒有答話,她眼神中的不安被輕蔑所取代,夏對我已經失去興致。我顧不得自己被當作一條亂吠的野狗,不計形象的解釋:「這裡是妳的幻想!妳有從夢中醒來的經驗對不對,快回憶那種感覺,然後從夢境中掙脫的感覺,夏,快清醒!我求妳清醒!」
最後,夏毫不猶豫的轉身離去,任憑我聲嘶力竭地呼喚,夏一次都沒有回過頭。
白痴嗎?換個角度去想,今天有一個陌生人攔住你,告訴你這裡是夢境、要你清醒,你也會覺得對方是神經病吧?醫師冷笑了兩聲,嘲諷的說。
我否定醫師的言論。如果立場互換,我一定能認出夏,我有絕對的把握,我會拋下一切,立刻回到有夏存在的世界。
追上前,我尾隨夏回到她的居處。大樓外觀覆蓋滿玫瑰色花崗岩,和我們為了新婚購買的公寓相同。蜷縮在街角,仰望點亮燈火的客廳,我想像裡頭的擺設。夏會裝設素色窗簾,選用極簡夏克式風格的家具。夏喜歡逛家飾店,用她的知性與創意,佈置屬於我們的家。
室外氣溫偏低,可是我一點都不感到寒冷,微雨和夜風彷彿是夏的吐息、夏的囈語,我好貼近夏,好貼近夏。
時間倒數 07:03:00
天亮。夏作著休閒打扮,她來到電影院,買了張動畫片的單人票。影廳內的座位空上大半,我挑了鄰近夏的位置就座。透過銀幕的亮光,我觀察夏觀影時的表情變化。
夏熱衷動畫片。她成為植物人後,我發狂般地收集市面上的DVD,在病房內不分晝夜的放著動畫電影。眼前的“Wreck-It-Ralph”,我不知已陪伴病床上的夏,反覆看了多少回。
離開電影院,夏轉往鄰近的連鎖咖啡廳。庭院錯落心型的遮陽傘,其中一頂傘下,坐著名眼神清澈的青年,那種如小動物般的可愛感覺,是夏最喜歡的類型。夏倚坐在青年旁,啜飲服務生端上的綠茶,兩人偶爾交談,大部分時間在對望中度過。
我大口喝著失去味道的咖啡。真想不到夏在這裡有了伴侶,夏身旁位置原本屬於我,可恨……如果這裡是現實世界……如果是現實世界的話……
有時間忌妒,怎不趕快動手。用我告訴你的方法,立刻讓夏從幻想中清醒。快,你要猶豫到什麼時候?快點!醫師催促。
我無奈地起身。為了夏著想,我必須扮演惡人去傷害她。右手探向口袋,一陣森寒自掌心擴散。
忽然,青年不知說了什麼話,夏的嘴角泛起微笑,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無暇笑容。我這才意識到——在這的夏,很開心。
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困惑,一股腦地傾倒出來。自己從未考慮過夏自身意願,就草率下了喚醒她的決定。夏真的願意醒來嗎?幻想世界中,夏擁有的比現實世界更多。一但夏醒來後,便得迎接繁瑣的復建過程,而且因為事故的關係,夏的面容也無法回到過往。
我不明白夏的真實想法,或許我的善意裡包裹著利刃,總是自以為是地刺痛了她。
時間倒數 01:18:00
失去方向的我癱坐在公園長椅,望著廣場上的鴿子發呆。醫師嘈雜的話語不斷闖入耳中。
……你花了一堆錢作精神侵入,怎不趕快動手。用我教你的方法,立刻讓夏從幻想中清醒。快,你要猶豫到什麼時候?快點!
我要醫師閉嘴,接著下了一個決定。
「夠了,送我回原本的世界,能再次看到夏的笑容,我已經心滿意足。就讓夏的意識繼續留這裡,我會照顧夏的軀體一輩子。」
醫師爆出笑聲。
呵呵呵呵呵呵!雖然你說的冠冕堂皇,可是不好意思,有件事一直瞞著你。其實機器一開始就出了點小差錯,不小心傷到夏的腦部了。嗯……醫學方面的術語說了你也不懂,總之,你不把夏帶走的話,夏的精神世界恐怕會毀滅。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剩下一個小時,再無法喚醒夏的話,到時候夏就和死亡沒兩樣囉。所以還是請你加油囉。反正你本來就該這樣做,就當我推你一把啦。我看看哦,夏待會有工作,現在應該在攝影棚準備,快去快去。醫師戲謔般口吻彷彿說著笑話。
「你這人渣!要是夏遭受不幸,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我發狂似地衝向前方。
夏、夏、夏、夏、夏、夏、夏……
我就要失去夏了……
時間倒數 00:09:16
我趕至攝影棚時,那名小動物般的青年正與攝影師攀談,讓我確信夏就在附近。迴避人群,悄悄來到化妝室,透過門縫,我見到對著梳妝鏡,用眉筆輕輕畫著眉線的夏。
放輕腳步,無聲地進入化妝室,我的右手探向口袋,緊握那道能將把夏帶離幻想的森寒;夏的動作突然停下,她似乎從鏡子的反射,看見我逐漸靠近的身影。
「又是你?你到底是誰!」夏的聲音充滿恐懼。
「夏,好險,差點來不及了。醫生說,這個意識世界就要毀滅,妳繼續待下去的話會完蛋,別害怕,我是要帶妳回到現實的人。」
「神經病!」
夏作勢要大喊,我右手抽出藏在口袋裡的鋼線,迅速纏繞住夏的頸部——醫師說,離開意識世界的方式只有二種,一種為讓當事人認清事實,另一種,便是用外力讓這裡的夏死亡。
我兩手施力,想讓夏就此斷氣。
然而,青年不知在什麼時候也進入現場,「放開她!你想幹什麼!」青年抓起檯燈燈座,奮力揮向我的臉。身體明確感受到鼻樑被打斷的痛楚,頭部一陣暈眩。
絕不能鬆手,即使死也不能鬆手。我如此命令自己。
時間倒數 00:00:59
攝影師和其他工作人員衝入化妝室,他們企圖把我架開。一柄剪刀沒入我的右臂,但我仍未鬆手。為了夏,我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願意忍耐。
時間倒數 00:00:09
趕在時限結束前,夏終於不再掙扎,我成功讓夏離開意識世界。
眼前的畫面劇烈跳動,我即將返回現實。等到回到醫院,我會第一時間抱住夏,告訴夏,我是多麼深愛著她。
我要再次和夏求婚。
時間倒數 00:00:00
時間倒數 24:00:00
身體好痛。
鼻腔內的藥水氣味漸漸淡去,投射至視網膜的影像開始變異,宛若電視頻道切換般,我所在的環境由充滿機械運轉的實驗室,轉化為一間被水泥——這裡是“夏”的意識世界。
自稱刑警的大叔,粗魯地把一疊紙摔到我眼前,他說我共涉嫌七起謀殺,要我快點認罪。我慌張辯解自己從現實來的,這裡是夏的意識世界,我想要找到夏,把昏迷的未婚妻喚醒。
「你這瘋子,到底哪個是你未婚妻?哪一個死者是你所謂的“夏”?告訴我,你為何專挑姓名有“夏”字的女性下手?」
數張照片落在鐵桌桌面,背景有廢棄大樓和化妝間,照片中各有一具沒見過的女屍。
這些都不重要,我必須找到夏,時間只有二十四小時,不能再被困在這裡。我努力呼喊醫師,要他解釋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精神侵入的手術失敗了。
醫師沒有答話。
沒多久,大叔請了一些穿著白袍的人替我作精神鑑定,他們判斷我的精神狀況異常,所謂“醫師”、“精神侵入手術”都是我幻想出來的把戲。我沉溺於拯救未婚妻的虛構劇情裡,一次又一次地殺害不同的“夏”。
我駁斥那些加諸於我的謊言,因為我是正常人,比任何人都還正常。可惜,最後那群人仍將我監禁在看守所內,二十四小時的時限便這樣消耗掉,我沒能見到夏。
窗外滴滴答答落著夜雨,雨水的味道從鐵窗縫隙飄了進來,那是屬於夏髮絲的香氣。
我將毛巾及枕頭套纏繞在窗台,勒住自己的脖子。若我一直困在這,現實中的夏將無人照顧,我必須趕快回到夏的身旁。
原來大腦缺氧一點都不痛苦,反而有種暖暖幸福洋溢心頭。
我好喜歡夏。
【奉獻】【全文完】
繼上一篇【籠鼠】之後,我再以“夏”為女主角,寫一則真人真4系列的故事。
“愛人”這種行為,就是一種自以為是,在奉獻中自我滿足,認為對方需要你、渴望你、沒有你就失去世界。如短篇中的主角,用自己認定的善意去對待夏,然而,需要拯救的人並非夏,而是陷入妄想中的自己。
嗯......最近的短篇都很陰沉。
希望各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