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催眠師米芙 第5話：認識你自己（2）

「放輕鬆一點……在心裡面想像那種恐懼已經慢慢從你的呼吸中排出……來

吧，用力地吐氣，好嗎？」

完全沒有表現機會的我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米芙正使用言語暗示讓劉先生放鬆

下來。場面看起來雖然就像被年幼的妹妹哄著睡著的哥哥一般荒唐，但是眼見都

不一定能夠為憑了，年紀也不是評斷一個人能力的標準，某些大人的常識甚至還

比不上小學生，我自然不會以貌取人地判斷米芙的專業。

「可以醒來了。」

米芙拍拍他的肩膀，讓躺在辦公椅舒服地睡覺的劉先生瞬間驚醒。一臉茫然的表

情，就像打瞌睡打到一半突然被老師叫起來的學生。

「現在請看看這面鏡子，」我自動地拿起一面放在茶几上的小鏡子，準備交給劉

先生：「還會有害怕的感覺嗎？」

他有些遲疑地接過了那面鏡子，以錄影帶慢動作般的速度接過鏡子，然後快速地

朝裡面瞄了一眼。

「……」

劉先生凝視著鏡子常五秒左右，雖然什麼話也沒說，但是略為放鬆的表情，已經

在他的臉上展露無遺。

「不見了？」劉先生的聲音聽起來對眼前的景象相當難以置信：「鏡子裡面的東

西……不見了？」

我瞄了米芙一眼，她的嘴巴微微地張開，表情像是就連自己也沒料到竟然會出現

這麼好的治療效果。

「催眠治療……真的這麼有效啊？」劉先生看來不僅難以置信，甚至像恍神地倒

坐在辦公桌邊：「謝謝妳們……總之，就是這樣子，真的什麼都看不見了？」


※


「如果有什麼問題，歡迎再來找我。」

劉先生的秘書彬彬有禮地送我們走了出來。在我們正要搭電梯下樓時，那個頭髮

梳得直順的秘書還用像是見到什麼怪人似的眼光盯著我們。先不說我引人注目的

原因，自家老闆花了錢請來的專業催眠師竟然是這種去電影院買學生票都還不會

被發現的娃娃臉女孩，況且髮型還是那種瀏海長得可以把眼睛遮起來的怪里怪氣

型，不知情的人會用那種眼光看著我們也是正常的吧。

「先去咖啡廳，喝杯下午茶吧。」

當我們走出大樓時，米芙的腳步很自然地朝著一家露天咖啡廳移動。米芙當然不

喝茶，她點的還是一杯香氣四溢的咖啡。

「看這回又解決一位客戶的煩惱了。」陪著她一起喝下午茶的我，一面等著烤乳

酪送過來，一面靠在椅背上輕鬆地說道：「不過那種恐懼症我認為還是找心理醫

師進行諮詢會比較好。那個劉先生有心理創傷嗎？」

「劉先生根本就沒有什麼心理創傷。」米芙說道：「某些恐懼症的起因的確來自

一些特定事件造成的心理創傷，但是我曾經調查了一下，在這之前他的身上並沒

有任何可能造成對自己產生恐懼的原因。」

小時候溺水過的人，在長大之後就有可能害怕靠近水邊；被惡犬襲擊過的小孩，

往後自然也不會跟犬科動物相處得多好。恐懼症用心理學的角度觀察，一定會有

一些引發恐懼的原因。至於「鏡子恐懼症」，則可以推測出原因可能是患者害怕

面對自己。像是走在路上突然被一個發瘋的婆婆潑硫酸毀容，受到的心理創傷以

及害怕見到自己被毀容的臉孔，連帶地可能造成對鏡子產生的恐懼感。

「如果只是普通的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那麼靠著循序漸進的催

眠過程應該也能夠治療完畢。欸，你也是一個催眠師耶，治療內心創傷也是我們

催眠師的工作，你不知道嗎？」

「我沒想到那麼多。」我坦承地承認自己的錯誤。

「這件事情，可以提出好幾項疑點。第一項疑點──」

米芙伸出了一根手指。

「在這回的客戶身上，不過是過去的幾年的時間或者是更早以前，都沒有出現明

顯造成心理創傷的事件。恐懼症的成因之一，就是曾經受到心理創傷因而造成對

於某些事物特別地恐懼，但是看到鏡子會產生恐懼的劉先生並沒有類似的經驗。

大部分的心理創傷在事件發生過後幾個月通常都不會留下太大的後遺症，如果他

的鏡子恐懼症源於心理創傷，那麼在這之前卻連一點心理諮商記錄也沒有，未免

太奇怪了。」

「但是心理創傷又不是得到恐懼症的必要條件。像是有的人看到流血的時候會害

怕得昏過去，那也不是創傷引起的……」

「所以，還有第二項疑點。」

米芙伸出了兩根手指。

「PTSD的治療過程，並不是進行一、兩次催眠就可以完全治療完畢。除了催眠

的心理治療，我剛才說過中間可能還需要心理諮商的過程。但是我只對他進行了

一次催眠治療，在結束之後他的反應卻讓我感到意外。」

我自然明白米芙的意思。「我還以為是妳的洗腦功力太強了。」

催眠並不是什麼超強魔法，就算是魔法也需要使用大量的精神集中力才能運作。

所以期望只進行一次催眠就完全治療一個人的心理創傷，就跟妄想吃一顆抗生素

藥丸就能讓感冒完全痊癒是同樣不可能的事。現在再回想起來，劉先生當時的反

應似乎有點奇怪，只進行了一次催眠就可以讓二十分鐘前還讓他嚇得連鏡子都不

敢瞄一眼的幻覺全部消失，除非米芙已經強到非人類的地步，不然就只有另一種

可能性。

「那就是，在鏡子之中見到幻覺這點，根本就不是心理創傷造成的恐懼症。」

米芙用看起來很平和的表情，說出了這項聽起來有些大膽的假設。

「如果在鏡子之中見到幻覺是被催眠暗示所影響而產生的效果，那麼說不定就可

以解釋為什麼只進行了一次催眠就完全地讓劉先生所見到的幻覺消除掉的原因，」

米芙輕輕地彈了一下手指：「那就是劉先生根本只是遭到催眠而已，跟他自己個

人沒有關聯。」

事情急轉直下，再度變成了催眠師下手進行的犯罪行為。但是不要忘記了，現在

並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是不是真的有奇怪的催眠師或者醫生趁機進行催眠，再說對

方雖然看起來還很年輕，但畢竟他已經是一個企業的老闆，要是有外人隨隨便便

地靠近的話，那個老闆應該不會遲鈍得連自己被下了什麼催眠暗示都還不知道。

還有，這回可不要像上次那樣，調查半天的結果竟然是那個小朋友進行自我催眠

啊，不然我會因為有種浪費時間而想要揍人的感覺的。

「看來又要麻煩你了，」米芙放下杯子，她的嘴巴輕輕地發出了有些古怪的笑聲：

「這回要調查的，是在劉先生週遭是否有不明人士曾經接近過。很簡單的東西

吧？加油！」

「我從來就沒有說過我這回要幫忙妳啊。」趁著還沒有被拉進這件事之前，我趕

緊把關係撇清：「再說事情都已經解決了，為什麼還要繼續追查下去？」

剛提出問題，我就馬上想到十秒鐘前說的那句話根本是一句廢話。米芙不是普通

的催眠師，她之所以在業界的催眠師之間會如此地出名，原因就是米芙是專門涉

入「催眠犯罪」事件中，並且把事情調查清楚的催眠師。而且這種犯罪的受害者

通常都不會發覺自己受到了催眠的影響，只能說現代人對於催眠的嚴重性，實在

是太過於遲鈍了。大部分人的想法還停留在用著擺錘左右來回搖晃就可以讓人睡

覺的階段，卻完全沒有察覺到催眠根本已經滲透到生活之中，甚至就連催眠的地

下世界的存在也一無所知。

「看在你每次來找我，我每次都有招待你吃點心的份上，這次也幫我的忙吧？」

「妳招待我喝過的就只有難喝的罐裝咖啡而已。」

「上回幫忙過之後，我招待你吃過晚飯了不是嗎？」

「算了。無意義的爭辯再繼續下去只是浪費我的時間而已。這次給我工資吧，就

當作是接受同行委託照舊要收的費用，這個要求能不能接受？看在我們的交情

上，我會算便宜一點的。」

米芙的嘴角扭曲了一下，然後她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我的要求。如果她的瀏海沒

有遮住她自己的眼睛的話，那麼我猜想她現在可能正以看著可憐吝嗇鬼般的眼神

盯著我吧。

「有夠小氣的。」

米芙推開椅子，然後偷偷地對著我扮了個吐舌頭鬼臉，「如果出現那種情況的

話……」

「知道了。」我揮揮手，表示已經明白米芙接下來的要求：「我知道要怎麼做的。」


※


這種時候難不成又要我一個人去搞這種調查工作嗎？別傻了，像偵探一樣調查別

人的情報就是偵探的工作，就算現在的我閒得很，我也不會無聊到自己跑去調查

這種私人情報。

我從口袋裡面拿出了手機，從通訊錄裡面調出一組號碼之後，我按下了通話鍵。

手機響了幾聲之後，終於有人接了起來。

「是我。」我說道。

「喔……是學長啊？這次又是什麼事？」

我花了大約五分鐘的時間把整件事情解釋過一遍之後，提出了要他進行調查的要

求。他是在學校修同一門課時認識的學弟，不可思議地他竟然在所謂的徵信社之

中打工，不管是什麼原因，總之認識這麼一位可以從各方面進行協力的學弟也沒

什麼不好的，只不過一直想不起來他的名字是什麼。

「要調查那個劉老闆在最近到了哪些地方啊……這個不太可能查得到。我們又不

是可以調閱監視器的警察，那種已經離過去那麼久的消息，現在都已經查不到了

吧？」

看來這回一開始就尋求在徵信社裡頭工作的學弟協助是錯誤的。我對著他道謝了

幾聲之後把手機掛上，現在想想如果要得知這種除了自己還有身邊的人才知道的

情報消息，除了親自去問本人，我實在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徵信社也的確不是在

車禍事故或者兇殺事件後可以調閱監視器畫面的警察，依靠別人的想法在這種時

候還是少想一點吧。

那好，這位學弟已經確定沒辦法進行協助，現在應該要再想想有沒有其他可以找

到這類資訊的管道。再一次到那間公司去，然後當面向劉老闆詢問是不是曾經見

過什麼奇怪的催眠師應該也沒什麼不妥，畢竟我和米芙都是被他請來的專業治療

者。但是如果真的見到了什麼奇怪的角色，除非劉老闆因為催眠而引發健忘性後

遺症，否則不會連提都沒提過。劉老闆雖然記得派人開車送我們來到這間公司，

卻不記得要再派一輛轎車送我們回去，不過也罷，米芙滿意地喝了下午茶，而我

也可以再走路回到那間公司去，繼續問那位劉老闆相關的問題──


「這回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呢，催眠師先生？」


一道聽起來像是從遠距離傳來，但是聽起來一清二楚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站在

那棟辦公大樓前方人行道上的我側過頭，看著那個頭髮梳得直順，身上穿著整齊

領帶西裝的秘書站在那邊。因為他的出現實在過於突兀，在人來人往的行人群中，

就像是一尊剛拆封的洋娃娃放在一堆中古玩偶之中一般顯眼。

「沒什麼，」我立刻料到這個秘書擅自離開工作崗位跑到這裡來，一定有什麼不

尋常的地方，於是用試探性的口吻問道：「只是有點事情想要問問你的老闆，不

過沒想到他的秘書效率這麼好，已經在門口等我了？」

「總之別來礙事，」秘書用面對客戶一般的一貫笑容，說出了語氣強硬的話：「叫

那個叫米芙的催眠師不要插手，聽到了嗎？」

「可以讓受催眠者看到幻覺，看來已經到了『深催眠』的程度。」

我冷靜地說著催眠學的術語。那個秘書冷冷地盯著我，一點反應也沒有的樣子，

更讓我確定對方也是個催眠師。所謂的催眠也分成了好幾種的程度，眼睛明顯地

見到了奇怪的幻覺，這種情況通常都是極深度的「深催眠」才會出現的現象。

如今這一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已經出現，那麼就沒有再去費心進行線索搜尋的工

作。雖然我覺得這個秘書看著我們的態度表現相當奇怪，但是卻沒有想到竟然會

是這樣子的狀況──

「就算事情不小心說溜嘴，不但沒有證據，就算是警察也不會有人相信。」那個

秘書的笑容中，隱藏著一絲勝利的喜悅：「所以沒用的，不想要被當成瘋子的話，

就不要做些徒勞無功的事。」

「普通的警察確實不太可能會相信這種事，」剛才的話完全無法讓我動搖：「但

是什麼時候說要讓警察介入這件事了？催眠所造成的問題還是要由催眠的方法

進行解決，而不是讓外行人來插手……」

不知名的西裝秘書，一臉僵硬微笑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我沒有走避，只是靜靜地

看著那個秘書的眼睛。

「……」

什麼話也沒說，我感覺到我的身體輕輕地往後倒下，意識也漸漸地變得模糊。

「不要那麼嚴肅嘛。」不知名秘書的聲音像是忽遠忽近地傳進我的耳朵裡面：「開

始感覺很睏了嗎？放輕鬆一點，我不會傷害你的……」

意識變得模糊了。我確實聽到那個秘書在我的耳邊說了些什麼東西，不過我沒有

去想著抵抗它的念頭──

就算我知道，那是言語催眠的暗示手段其中一種。


※


再次醒來時，夕陽橘黃色的陽光已經在街道上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我坐在人行

道邊的花圃上，感覺就像是不小心坐在路邊睡了個舒服的午覺似的。我立刻站起

身來，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這不是因為昨天沒有睡好的緣故，那個奇怪的西裝

秘書也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影。搖搖頭，我走到了車水馬龍的道路路口，連接路口

的一個街角邊設立了一根為了讓兩邊都可以看清楚來車的彎道鏡，當我走到了那

根彎道鏡的旁邊時，輕輕地朝著那面大得可以映出我的全身的鏡子瞄了一眼。

什麼也沒有。本來還以為會看到自己像是被古惑仔打得血肉模糊的模樣，結果我

什麼也沒看到。剛才的情況就是催眠效果所造成，這點專業知識淵博的我自然很

清楚，但是我在鏡子裡面卻沒有看到那種劉老闆看到的幻象。

遠遠地，我反而隱隱約約地在鏡子裡面反而看到了一顆像海葵一樣的物體。花瓣

狀的觸手像是在海水之中輕飄飄地漂著，如果彎道鏡裡面周圍的景色是海洋的

話，說不定我還真的會這麼認為。但是錯了，那顆像海葵一樣的物體，仔細一看

的話還可以看到觸手之下有兩顆眼睛……沒錯，就是眼睛，看起來像是海葵本體

的物體，那其實是我自己的臉，像是觸手一般，從我的臉部伸出來的東西，再看

仔細一點的話就會發現，那是像是無數根巨大螞蟻觸角，或者是蜈蚣全部的腳全

部從我的臉上長出來的東西……

冷汗不自覺地從我的額頭上冒出來。我退後一步，眼睛卻瞄到了一旁汽車車窗玻

璃上映出我的倒影。無數隻像是巨大異形寄生蟲的長條狀蟲，蠕動著、在臉上鑽

動、密密麻麻地從我的臉上每一寸皮膚鑽出……

然後我大叫了一聲，看著汽車玻璃窗倒影中的自己，接著暈厥了過去。總覺得這

種像是看到大量的蛆從自己的喉嚨爬出來，然後可能還會以為癢到抓破自己的喉

嚨的幻覺不只是在某個有柴刀女出沒的村莊裡面才會看到，我好像對這種恐怖的

催眠性幻覺特別沒輒啊……無法傷人卻足以讓人發瘋的犯罪，這就是催眠……

然後，我失去了意識。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