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英德爾地卡籠罩在一片迷濛的霧雲當中,空氣聞起來帶著潮濕的青草和泥土味。
石階上鋪滿了綠油油的的苔蘚,不注意的話也許會滑一跤。
街頭巷尾吹著的寒風,使得趕集的人們都哆嗦了起來,
許多人都不自覺的搓著臉頰和雙手,然後將手放進溫暖的口袋或是圍裙裡。
市集上商人喲喝著,雖然沒什麼新奇花俏的玩意,
但仔細瞧瞧的話,總有幾樣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商品。
像是來自斯坦隆海岸的新鮮蛾螺,各種堅實耐用的亞麻和雷米棉織物,
還有當季成熟飽滿的綠姆果,黃綠色油亮的果皮十分誘人。
一群群髒兮兮的幼童衝進市集裡,見人就包圍簇擁上去,高舉著鮮花和野莓要人買下,不顧攤販的驅趕和咒罵,像一陣風似的四處跑竄著。
而在遠處的街道尾端,被棄置著大量的垃圾和積了污水的破碗罐,
草屑堆裡偶爾有一兩隻老鼠探出頭,朝天空嗅聞幾下之後又縮了回去。
數個衣衫襤褸的人們在街角走動,頸子彷彿被天空重重的壓著,
他們紛紛低垂著頭,不發一語的翻找著垃圾箱。
街角是流浪者聚集之處,亦是被隱藏在城鎮影子之下的市集。
人們在斑駁的牆邊或蹲或坐,壓低聲音談著交易。
一名濃妝的女人倚著窗哼歌,不過裙擺下的腿上卻栓著鐵鍊,令人想到被剪了翼的鳥兒。
不管是難民,竊賊,騙子或扒手,在此處的規則之下一律平等。
偶爾有些倒楣鬼不小心踏入這裡,屬於放浪者的地盤——被稱為蕁麻叢的偏僻窄巷,
那就會像一頭栽進有刺的荊棘裡,麻煩大了。
這時候若想脫身的話,那就得付出一點代價——掏出身上所有的基纳或許可以了事,
但如果沒錢或是運氣不好的話,可能就會被一陣拳腳伺候。
所以一般的居民總是會刻意避開這個地方,對他們來說麻煩眼不見為淨。
而這恰巧也是蕁麻叢居民樂意見道的。
為了角逐相同利益和渴望的事物而菌集,互相利用而排斥外來的干涉。
他們用獸類式的直覺辨別同伴,因為屬於這裡的人必定會有相同的氣味。
而正在此時,一名黑髮男子越過窄巷的入口。
似乎只是路過並且無意停留,不過他還是冷冷的往這裡瞥了一眼。
屬於神殿的淡青色長袍和藍色腰帶立刻引起了一陣騷動。
有人扳響了手指發出噓聲示威,也有人想起身去教訓一下這個不識趣的傢伙,
但這些魯莽者馬上就被身旁的人阻止了。
「咳,你們沒聽說過那個,神殿的獨眼書記官嗎?」一個老者嘆道。
「看看克勞茲兄弟吧。」
「是的,那倒是一齣有趣的鬧劇。」一名潦倒的說書人在空中比手畫腳,彷彿他正在現場看著似的。「簡直像兩隻雞想啄一隻鷹——」
那是前些日子,蕁麻叢裡著名的兩個強盜——大克勞茲和小克勞茲,在市集裡做著例行「生意」的時後踢到了鐵板。
據說兩人被揍的鼻青臉腫,一個掉了幾顆牙齒,另一個則是斷了胳膊,無比狼狽的逃了回來。
許多人恍然大悟的點點頭,無論帶著好奇的抑是懷抱著敵意的,接著眾人就像一鍋沸騰的銅罐子似的談論了起來。
而事件的主角卻無聲的走了,天蠍對這些評論沒有絲毫興趣。
記得當時他正在煩惱神殿裡發生的竊盜案件,卻莫名被那兩個強盜攔住去路,雖然是對方先找的碴,但他卻無法控制住自己而下了重手,因此被神官訓了一頓。
「憤怒起於愚魯,而終於悔恨——你還年輕,所以難免如此;但身為神殿的一員,行事必須謹慎再三才對。」
但是我們面對的是犯罪者,那麼為何要隱忍?
天蠍一邊在街道上走著,一邊思考著,心裡覺得有些忿忿不平。
現在正是亞特雷亞經歷浩劫後十餘年,大崩壞時世界殘破的有如瀕臨死亡。
雖然龍族後來被驅逐於結界之外,但慘痛的代價卻無法計算。
而在這個緩慢而冗長的復元期間,仍然有著紛擾和戰爭。
各種瘟疫和災害,亞人種與人類,還有人類自己內部之間的鬥爭不斷持續著。
像是受到感染化膿的瘡疤,腐敗的氣味以及秩序逐漸擴大。
接踵而來的災難和有限的資源使得人們貧窮,有些人選擇節制度日,但面對著無數個未知的明日,另一些人則選擇掠奪。
守護者與人類也漸漸產生分歧,由於談判失敗、兩位主神的消失等種種原因,使得人類不再信任守護者;而擁有永恆生命的守護者之中,有人主張他們是神選的存在,比人類更加高貴優秀,所以有必要和人類分別開來。
長久以來隱藏的問題一個個浮現在檯面上,混亂和衝突天天發生。
天蠍對於這種狀況感到十分不滿。
對他來說,歸根究柢的原因就是一開始的和解談判——有活狼就有死羊,本來就不該容許那些狡詐的龍族踏進神聖的永恆之塔。
邪惡不該被寬恕,仁慈在戰爭中無用,而牠們該為自己所作的付出代價。
每當噩夢重演,自己總是被恐懼驅使而不斷的逃跑,然後面臨當時最軟弱無助的那一刻,無人伸出援手,最終結局都是由左眼的劇痛作為結束。
幼年的時候偶爾會哭,但不是因為感到痛苦,而是因為這個羞辱和殘酷的記憶。
為了不再被惡夢侵擾,他想起父親教導過自己要抱持著戒律和信念克服恐懼。
在海拉的指導下,天蠍嚴格的修煉了使用法杖的武術。
這種武器的特性輕便而簡潔俐落——但卻不影響它的威力,一柄前端鑲鐵的手杖對付野獸或是圖謀不軌的盜賊已綽綽有餘。
但由於抱持著對龍族深刻的怨恨,天蠍更渴望未來有機會能夠復仇——就算是一隻迷失在結界中的德拉坎也好,可以使其感到絕望和痛苦,那也值得。
不過目前看來,這把手杖對上的敵人好像幾乎都是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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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蠍轉了個彎走進市街,看到一大群孩子吵鬧著跑了過去。
他望著前方思索,這景象讓他感到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也許是之前開放難民進入要塞中的關係,城鎮裡的流浪人口變多了。
稍稍在熱鬧的地方一停下來,就會被許多飢餓的人團團圍住,這些人之中也不乏年幼的孩童——但也令人疑惑,為何孩童失蹤的消息仍不斷頻傳呢?
這些在街道上乞討、為數眾多的孩子們,如果不是此地的人,那他們又是打哪兒來的呢?他們的父母又是誰呢?
關於這些疑點,神殿也不是沒有調查過,但每次派出的人總是無功而返。
只要有人向其中一個問話,這些孩子們似乎就會互相通風報信,一旦做出任何攔下、或者是拉扯的舉動——孩子們就立刻一哄而散,每個都靈活的像條小魚,迅速的消失在人群中。
有人說在深夜看見了成群的孩子們走進蕁麻叢裡,這倒是一件麻煩事,因為那裡是三不管地帶,要進去調查也不容易,而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天蠍對此相當不以為然。
僅僅是一群不法之徒的聚集地,他無法理解神殿為何不下令徹底清查。
只要調查的話一定會有所收穫吧。
天蠍如此想著。
不過神殿最近也無暇處理別的事情,尤其是有竊賊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偷走貴重的物品。
「來,一個一個輪流拿——不要搶。」
天蠍抬起頭,這聲音聽起來相當熟悉。
他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大群幼童圍著一個人。
每個孩子都爭先恐後的舉高雙手,比較瘦小的孩子則是不停的跳躍著。
「喏,給妳。」海拉傾身將一枚硬幣放在一個小女孩的手心中。
「抱歉囉,這是最後一個了。」她對著周遭的孩子們聳聳肩,然後溫柔的抹了抹那張沾滿泥土的小臉。
孩子們見到沒東西可拿,一陣吵嚷之後就一哄而散,每個人似乎都急著尋找下一個目標。
海拉嘆了一口氣,然後直起身子,而她身後響起了一個不悅的聲音。
「妳不該給他們東西的。」
一臉不滿的天蠍說道,薄唇幾乎抿成一直線。 「這會讓他們養成習慣。」
「哦?是嗎。」
海拉輕鬆的揚起嘴角笑了笑,無視前者一臉陰沉。
「你這一說倒是提醒我了——過來。」
天蠍有點惱怒的望著海拉,似乎責怪她忽略自己的勸告,不過還是默默的走了過去。
「來,手借我。」海拉露出神秘的笑容,小心翼翼的捧著一個東西。
天蠍疑惑的伸出手,一個綠姆果落入掌中,橢圓的果實發出淡淡的清香。
「吶,漂亮吧,地攤老闆說是當季最好的呢,所以想買一點給你。」
海拉指著市集遠處的一角,一邊開心的說著。
「啊,原本還有更多個的,不過都分給那些孩子了,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天蠍回答,但他似乎想接續剛才的話題。
「養成了乞討的習慣,會影響到他們的未來。」
「別老是這麼嚴肅啊。」海拉說道,對天蠍的固執顯得好氣又好笑。
「——有了不勞而獲的習慣,之後就不會想尋求正常的管道工作,偷竊或搶奪,然後養成大惡的根源。」
「是指神殿最近發生的那件竊案嗎?市集上很多人都在討論這件事呢——
對了,我剛從軍團集會回來,一起回去吧?」
海拉伸出手指向回程的路,於是兩人便一同走著。
「前幾天下午,有竊賊躲過了巡邏的警衛闖入神殿。」天蠍開口解釋,表情有點煩躁。「被偷走的主要都是祭祀用的銀器皿之類;文書庫也有相同的腳印,但是除了東西被翻亂之外,好像沒有被拿走什麼——竊賊可能挑選了比較方便在黑市交易的物品。」
「是嗎?真是不幸中的大幸,現在的確是一個混亂的時期呢。」
海拉說著,接著若有所思的表示。
「尤其在這個時間點,我們不能因為動盪不安就失去信仰,而神殿也更要堅持守護紀律的立場才對——但如果神殿改用銅製的用具,會不會比較不那麼引人覬覦呢?」
「海拉。」天蠍皺了皺眉頭,語氣充滿了不解。「你在幫犯罪者說話。」
他轉頭望著前者,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憤怒。
自己還以為若是這個人、在無比黑暗的那天救了自己的這個人的話,
應該可以理解自己的想法才對。
「有時候對某些人來說,這是當下為了求生的最後選擇,當然,不能變成唯一的方式。」海拉搖搖頭,眼中帶著些許迷惘。
「小蠍子,雖然體諒很難與律法共存,但千萬別認為他們罪不可赦。
有很多狀況——很多不得不這樣做的情況。」
她垂下目光,不知為何顯得憂心忡忡,似乎在另外思考著某件事。
「海拉,不是所有的人類或物種都這麼善良,值得如此為他們設想,也有的靈魂存在就是為了殺戮、爭奪——任何罪惡和破壞都不該被合理化!妳說,你能輕易原諒造成現在這一切的龍族嗎!」
「天蠍,聽我說……」
「——在大崩壞後倖存下來的、不管是人類,還是所有種族直到現在都是如此。死去的人無法瞑目、生者過著艱難的生活,就是因為一時所謂的仁慈!」
當參雜著怨恨和憤怒的話語從口中毫不留情的吼出來時,
天蠍瞬間覺得有點後悔,想起他好像從未這樣對海拉說過話。
「永恆之塔造物必有它的道理,沒有任何事物天生就是不應該存在的。」
海拉似乎對剛才的爭執毫不在意,明亮的眼睛直視著天蠍,溫和但是相當堅持。
「懷抱著復仇無法化解任何東西的,只會讓怨恨遮蔽了前方。我傳授給你的杖法是為了保護自己,並不是用來宣洩憤怒的。」
望著海拉的眼睛,天蠍覺得心裡某處刺痛了一下。
與那正直無垢的眼神接觸,只會感到懷抱著怨恨的自己充滿了罪惡。
難道想要更強的力量,以牙還牙,渴望復仇是錯誤嗎?
她是個戰士,像獅鷲獸般的無畏。
是個抱持著信念的人,無比堅強的人。
在險惡的戰場竭力保護人類的身姿,那耀眼的白色羽翼展開的時候,總是美的令人嘆息,不愧於主神派遣的守護者稱號。
她是他勇氣的代表,給了自己可以相信的事物,也是他現在行為的準則。
那如果否定了她的想法,是否代表背叛了她,違背了一直以來如此尊敬的人?
各自堅持著主張的兩人之間瀰漫著一股沉默。
天蠍不發一語,眼前這人保護他、溫柔囑咐和細心的教導歷歷在目。
他並不想否定她,只是此刻看法不同。
「——我認為,不能總是停留在過去痛苦的事情裡。」
海拉幽幽的說道,像是想起了那些悲傷的回憶。
「當年剛成為守護者時,偶爾會想問自己,當個平凡的人類會不會比較幸福呢?失去了孩子及丈夫、將旅店轉手,一無所有的我還能找到新的生存意義嗎?我會漸漸老去,然後葬在家鄉泰奧布姆斯,沙塵飛揚的高地上嗎?不過與其在那猜測怨嘆這些無法改變的命運,守護人類,這是我選擇的,也是現在應該專注的目標。」
天蠍望著海拉,身為人類的自己雖然不太能理解守護者的苦惱。
不過他知道,她總是穿著樸素服裝,一向樂觀並且面帶笑容幫助他人,
也曾經深陷悲傷過。
天蠍嘆了一口氣,表情緩和了些。
看到前者似乎無意再發怒的樣子,海拉也顯得相當開心。
——原來如此,這是她在這麼長久的時間中所堅持的信念,天蠍想著。
與她相比,我的信念所經過的時間簡直微不足道。
也許她說的沒錯,我的目光一直專注在錯誤的地方。
口袋裡的綠姆果沉甸甸的,持續著發散著清香。
天蠍想了想,雖然不容易,但是他想試試看。
如果像海拉說的,不時時刻刻的回憶起過去,專注對現在更有幫助的事情——其實自己心裡某
個角落也希望能捨棄過去黑暗的回憶,得到救贖。
那麼如果可以一直堅持下去的話,自己就能從怨恨,還有惡夢中解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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