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屋內的人發覺內廳裏多出來一個人的時候,宋病己已經在原地站了很久了。
大小姐大小姐只是蜷著身子,頭埋在膝蓋上沒有註意到自己的到來。不過宋病己也並沒有出言提醒,並不是他說不出話來,也不是不想說話,只是他自己立在這內廳中,腦海裏也在思考著一些事情。
其實聰慧如宋病己,早就明悟了大小姐在精心布下的這個局所為為何。對於女子的那點心機抑或是說她的心意,他也能明白無誤的感受到。
而如要要問宋病己還有怨言麼?大抵還有些吧,不為其他,他只是單純的埋怨這女子對自己的不信任,畢竟宋病己也曾三番兩次的在她面前表達過不願出將入相的想法,可惜這位大小姐卻依舊想要真正讓自己絕了這條心,斷了這條路。從而配合著那乞兒孫臏演了一出好戲。
宋病己不是一個看別人喜好做事的人,更不是一個願意讓自己的未來為別人所擺布的人。所以大小姐這樣的行為決計不會為宋病己所喜,心有怨氣,是為必然。
只是宋病己也會捫心自問,自己真的就願意在這個地方終老一生?即便這家酒肆名滿天下,自己固然能夠在此處過著富足的小日子,可是這就真的是自己所願麼?
有些東西雖然被深深的隱藏在心底,有時連本人也不願意的觸及,但是這並不代表著遺忘和放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時候這心中的執念就像一顆種子一樣,雖然微小,雖然頭上被覆蓋上了諸多雜物,然而只要時機成熟,它便能迸發出強大的力量,突破所有的阻礙,生根、發芽、長大。
宋病己已然能感覺到自己心中的那粒種子正在開始萌芽...
而宋病己現在之所以沒有開口,是因為他只是想再次將屋內這個女子好好端詳一遍,好讓自己將她的倩影牢牢的銘記在心中,而在他心中,對於自己的未來,已經有了打算。
「你...你回來了。」大小姐緩緩站了起來,怔怔的看向宋病己。或許是因為呆坐太久的緣故,直起身子的時候禁不住微微有些顫抖。
宋病己望著女子那雙微有些紅腫的眼以及刻著數條淡淡淚痕的臉,胸口忽然隱隱作痛。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氣,勉強將那股突如其來的疼痛壓了下去,輕輕點了點頭。
「我...」女子微微垂下頭,嘴裏低聲呢喃著,良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我明白的。」宋病己終於開了口,輕輕搖了搖頭,「我...我不怪你。」
聞言,大小姐霍的擡起頭來,楞楞的看向宋病己,緊抿著下唇,眸子裏波光粼粼,竟是又有兩行清淚悄無聲息的流了出來。
「你...」看著她臉上出現的淚,宋病己神色為之一黯,下意識的往前走了兩步,伸手似乎想要為她拂去淚珠,然而這手伸到一半,卻又停在了半空中。
未想,大小姐見他離得近了,卻是快步往前邁了一步,一頭撲進了宋病己的懷中。
宋病己顯然沒想到她會如此,伸在半空中的手一時不知該放到何處。
大小姐深深的將臻首埋在宋病己的胸口,香肩規律的起伏著。有淚無聲謂之泣,看著女子輕聲的抽泣,宋病己眼底掠過一絲悵然,猶豫了許久,終究是將手輕輕搭在了大小姐的肩上。
良久,女子似乎已經漸漸平復了下來,宋病己也感覺到自己肩膀一股炙熱的溫度,本來堅定的心幾乎也要被這股炙熱所軟化,狠狠的咬了咬牙,輕聲卻又篤定的說道:「我要走了。」
「去哪?」聲音雖不大,然而卻很清晰傳入了大小姐的耳朵裏。女子驚覺似得擡起頭,不可思議般的望向面前的這個男子。
宋病己微垂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兀自喃喃自語,看似是在對大小姐訴說,卻又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我總不可能在這洞香春呆一輩子。」
「是麼。」片刻,大小姐淡淡的應了一聲,卻並沒有做出其他的反應。
這次輪到宋病己有些詫異的看向她了,沒想到大小姐卻是擠出一個笑容,說道:「我總不可能把你拴在身邊一輩子吧。」
宋病己楞楞的望著眼前這張梨雨帶桃花的俏臉上綻放出得那一絲篤定的笑容,不禁一時語塞。
若是老伯當或者許老在此處,或許還會從這張臉上看出一縷與平日不同的色彩。而這抹色彩大抵可以叫做成熟。
「你準備往何方?」兩人呆站了半晌,還是大小姐先開了口。
宋病己佇立許久,不知何時,雙手已然攥緊,一字一字的說道:「向西入秦!」
一陣微風吹來,書案上那團紅色的繡球輕輕搖曳著,發出些許輕微的聲音。不過不知為何,這聲音與往日似有不同,原本清脆悅耳的銅片撞擊聲,傳到此時的宋病己耳中,卻隱隱多出了幾分金戈鐵馬的余味...
「門主,你回來了。」當許老看到緩步邁入自己屋子的老伯當,趕緊躬身行禮,只是臉上不自覺的浮現一絲驚喜。
「老許,你我二人何須如此多禮。」伯當瞥了他一眼,自然也看出了他神色的異樣,卻並不出言詢問。
「禮不可廢。」許老搖搖頭,瞥了老伯當一眼,這才小心翼翼的開口道,「未知門主是否將那宋病己尋回?」
「尋回?」老伯當將許老所言輕聲復述了一遍,沈吟片刻,似乎是在回想著什麼,良久搖了搖頭,神色平靜的淡淡說道,「人是回來了,可是卻非我尋回的。」
「不是門主尋回來的?」許老似乎有些疑惑,瞄了伯當一眼,只見面前的老者輕垂著眼瞼,若有所思。
「是他自己願意回來的。」伯當臉上忽然有了一絲詭異的笑容,緩緩道,「若是他真的不願意回來,今天誰去拉他也是沒用的。」
「這...」許老聽得一頭霧水,既然這宋病己自己願意回來,那又何必出走呢?
「他需要的是個臺階而已。」老伯當瞥了許老一眼,開口道,「昨日之事對這宋病己觸動極大,若是說心中沒有怨氣,那自是不可能的,這事上,蝶兒和你都做得不仔細。」
「這些都是我考慮不周,與大小姐無...」許老聞言,忙不疊將罪過往自己頭上大包大攬。
「你考慮不周?」老伯當微微一笑,頗為無奈的說,「這事與你何幹,我家那丫頭的性格,我又不是不知道,她暗自裏坐了決定的事情,豈是你能勸得了的」
「當然我也勸不了。」老伯當想了想,俄而扁嘴說道。
「咳咳..呵呵....」許老幹咳兩聲,壓抑了半晌,終究還是笑了出聲。
片刻之後,笑聲暫歇,老伯當收斂起唇邊的笑容,開口道,「我說的你做得不仔細,是昨晚出了事之後的就該想著補救,若是昨日你肯出面去勸一下這宋病己,今日哪還有我這出了。」
「這...」許老頭一怔,旋即苦笑道,「我原本以為這是他們年輕人的事,我這種老頭子就不瞎摻合的好,誰知道...」
「你不摻合倒好了。」沒想到老伯當把眼一瞪,沒好氣的說道,「害我一大早爬這麼遠的山路去等那臭小子不說,還平白遭了幾頓白眼...」
「嘿嘿...」許老頭笑得很是無良,「你好不容易出次山,也不能總閑著不做事吧。」
「鳥!」見這許老腆著老臉裝無賴,老伯當羞惱之下,也忍不住爆了個粗口。
許老自是絲毫不懼,兩人數十年的交情了,這伯當老兄是什麼性格,他自然了如指掌,輕拈胡須,得了便宜賣乖般的「刻意」提醒道:「門主你領袖我墨家...」
「領袖墨家又咋啦!」老伯當登時兩條白眉豎了起來,見他老臉微紅,許老掩嘴輕笑,也懶得再與他理論。
「好了,好了。」老伯當擺擺手,算是將這茬略過,他也知道自己理虧。沈吟片刻,面色回復如常,俄爾輕聲嘆道,「此子經此一事,痛定思痛,想來不會再長留我洞香春,何況他畢竟也不是甘居人下之輩,只是如今已然不能出仕於魏,他下一步欲往何處倒也是讓人難以猜詳?」
「不甘居人下?」許老緩緩收斂起嘴角的笑容,疑惑的看了老伯當一眼,顯然是對他的說法有些不解,輕聲問道:「門主,此話何解?」
「還是剛才我對你所言,此子願意回轉洞香春,並不是為我所勸說,或者說我的勸說不過是細枝末節,今日初初見面,我就感覺這此子心中還有執念,並不會甘願就此隱姓埋名,庸碌一身。」
「執念?」許老瞥了他一眼,只見老伯當臉上滿是篤定的神色,他心知這老門主一身本領學貫天人,尤擅長相人之術,便不再開口,只是靜待他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