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甩甩頭,這是我必定要改變的死局,在這裡放棄,代表著我將抱憾終生。看向大廳的時鐘,十一點三十分,這是那遊覽車意外的三十分鐘前。
「再多陪陪我吧。」
我不顧妻子反對,逕自走向櫃台退掉房間。
「請問你們可以幫我租車嗎?」
「親愛的…」妻子拉拉我的袖子,露出為難表情,「租車公司要把車開上來,少說也要花個快一個小時,我們坐飯店的遊覽車,不是比較快嗎?」
「因為我還想帶妳去走走,我們兩人一路玩回台北。」
「這樣不太好吧…畢竟我們回去還有回去的事…」妻子支唔的表情,像是某個不協調的雜音,柔順的她向來都是以我的意見為主。
「那妳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她的表情中,帶著為難和隱瞞。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她半推半就地,被我拉進餐廳,兩人各自點了簡單的午餐。玻璃幃幕外,正午發生意外的遊覽車安然地開出前院,過了一兩分鐘,那台肇事的小貨車才忽忽悠悠地開下山。
早上的那班車似乎也平安無事,並非是巧合,讓妻子被捲入死局,而是死亡這個命運,緊跟著我的妻子…
「親愛的,你怎會一時興起,想自己開車回台北呢?」妻子抬著眼,小心地觀察我的表情,她叉上那口義大利麵,捲起又再度放下。
因為不這樣作的話,妳就會死。
「因為我偶爾也想多陪陪妳。」
開口告訴妻子,她正身陷必死的輪迴,恐怕也只會嚇壞她,於是我用撒驕的口吻,將原因為歸到一時激情上。
「謝謝你,我好高興。」妻子紅著臉低下頭,「不過還是該以你的事業為重,我不想變成你的負擔。」
「不要怎麼說,因為妳我才能撐到現在。」
「既然要規劃新的生產線,會不會很花錢,有沒有我可以幫忙的。」妻子小心翼翼,用婉轉卻不太高明的措辭小心探問,但我知道她言下之意是什麼。
「我不希望麻煩到岳父岳母。」
看著妻子僵硬的笑容,我暗暗埋怨自己怎麼突然接上了豬舌頭,明明能更委婉地拒絕,但話己出口,木已成舟。
「說…說的也是,你那麼能幹,公司體質又好,現在又接到了著名公司的單子,銀行和你的朋友們,肯定會捧著資金來找你吧。」細雨打在玻璃幃幕上,妻子咬咬下唇,垂下臉逃開我的視線,露出苦澀的表情。
「這種煩惱的事情交給我就行了,我喜歡看到無憂無慮的妳。」
妻子擠出勉強的笑容,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直到飯店服務人員,通知我租車備妥為止。
握起方向盤,內心總算感到踏實,我要靠自己掌握命運,完全摒除駕駛意外的要素。我徹底檢查輪胎、油箱、剎車,所有可能出問題的要素。
「親愛的…你怎麼了…」妻子在交車人員不耐的眼神下,面露尷尬神色。
「我只是比較注重安全。」抬頭瞪了交車人員一眼,我繼續低頭檢查車蓋下的引擎。確認完所有事項,我簽收車子將行李搬入後車廂。
陰鬱的天氣,降低了我對於時間的敏感度,妻子在副駕駛座欲言又止。
我看了儀表板旁的液晶時鐘,現在是一點,我的妻子到現在還安然無恙。沿途我放慢車速,打在擋風玻璃上的雨點愈來愈密,心中泛起一鼓不祥的預感。
「要不要換我來開…親愛的,你是不是太累了。」
妻子想要扳開方向盤上,我僵硬的手指,我反射性地揮開她的手。
「我沒有問題。」不自覺提高音調,妻子害怕縮起肩膀。
「老公…你到底是怎麼了。」她壓低聲音哭泣,我才驚覺自己神經質的種種舉動,讓妻子陷入不安。
空出隻手輕拍她的背,我將車停到的路邊。
「我不是有意要兇妳,現在路況不好,我又久沒開車,有點緊張。」
妻子花了點時間,才恢復平靜。
「對不起…我不該提到爸媽,讓你不開心…對不起…」她用手背不斷抺臉,臉上的妝因為淚水糊成一片。
我輕聲安慰妻子,強調並非是她的失言而讓兩人交惡,誤會冰釋後妻子再度催促我上路。拉起保險桿,我聽見上方傳來奇怪聲音,在我還來不及理解那聲音究竟為何,妻子就從我的眼前消失。
「老婆…老婆…」
扭曲的車頂隔開了我與妻子的位置,不論我如何叫喚,都毫無回音,血腥味飄浮在剩下的半邊車子裡。我緊握從那沙石空隙之中,伸出的纖細右手,早己感覺不到任何脈搏。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也不行…」
疑惑的吶喊響徹山谷,直到喉嚨嘶啞。從口袋中拈起一枚金幣,如鏡般光滑的表面,映照著我發紅的雙眼,像是洩恨般粗暴地壓碎金幣,再次回到三十分鐘之前。
也許就像俗語說的,蛇有蛇道,什麼路最安全,只有以此為業的人才知曉。我直直走向櫃台,將得救的微薄可能性,寄望到蛇的身上,胡謅個奇怪的理由,讓櫃台小姐為我,雇用了熟悉附近路況的司機。
「這附近的路況路線,連哪可以抄小路我都瞭若指掌。」前額微禿,鼻子平扁的司機,猛一看還真有點像蛇。
就像計程車行所保証的,這司機確實有些本事。
他得意地告訴我附近,有多少能夠下山的小路。飯店對面的山坡上去的獸徑,上山再度迂迴的馬路。像是如數家珍般,分享著他多年來的工作心得。
真是找對了。
就在駛離上次事故的地點時,我的確鬆了口氣,但這樣的選擇依然無法突破僵局。
我們在當地司機口中,最安全的路上,發生了交通意外。就和遊覽車事故一樣,責任雖不在我方,但就像在無風之日落下的看板,正好掉到了路過的你的頭上。在重傷的司機旁,我靜看妻子咽氣,再度捏碎了妖怪的金幣。
什麼都不做,似乎也不被允許。
龜縮在飯店裡的那次,大約是一點半左右。心神不寧的妻子,在溫泉池旁來回走動,因此失足跌入溫泉池,後腦撞向了池邊的金屬護欄,頭骨碎裂當場死亡。
「…無法改變的事情。」在時間的夾縫中,青年絕望的言語折磨著我。
「我不會放棄的。」低聲覆訟了數百次的話語,被無法改變的死局消磨,現在聽起來軟弱無力。
由別人駕駛有交通工具,一定會碰上交通意外。
自己駕車下山,會碰到天災。
什麼都不作也不行,一點半左右妻子就會在飯店碰上致命意外。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深愛之人不斷在眼前死去,我正從理智的一方,向瘋狂傾倒。現在是十二點四十分,妖怪的金幣剩下三枚。我乾脆簽收了租車,打發租車公司的人滾蛋。
「親愛的,你的臉色好慘白。」妻子擔心地看著我。
我退開半步,看著那美麗的容顏,腦中馬上浮現了她因各種原因,而死去的畫面。看到我帶著拒絕意味的舉動,妻子露出受傷的表情。
「我們…快點回家吧。」妻子的摧促,讓我感到不悅。
「煩死了!妳到底在急什麼。」
她那平和的表情扭曲,從疑惑不安到委屈氣憤。
「你才在發什麼神經,拖拖拉拉又反覆無常。」她吸了吸鼻水,「本來我們十點就可以下山的,天知道你發什麼瘋,就是不肯走。還把房卡扔進水箱,租不需要的車…」
我瞪大雙眼看著她,哭著數落著我的不是。在我的印象中,妻子純真、柔順、可愛,雖然是個大小姐卻沒什麼架子,略帶傻氣的個性,總讓我興起保護她的慾望。
在我眼前的這個女人是誰?
把我所作的事全看在眼裡,對我所思所想都瞭若指掌,現在更因為事不如她意,像是刁婦那樣歇斯底里地叫罵。
妻子肯定在一開始就死掉了,眼前只是有著她的外貌的怪物,讓我虛擲寶貴的金幣。
「夠了!」
隨著我的怒吼,妻子細白的臉頰上,多了明顯的掌印。
兩人都因這意想不的發展而愣住了,妻子不可置性地,撫著紅腄的臉頰。
扶著額頭,驚覺自己滿頭冷汗。反常地度過了重覆的時間,我的腦筋也開始變得奇怪。抬頭看到妻子的嘴唇輕顫,那盛氣凌人的態度已不復見,她像隻受傷的小動物,撫著臉哇哇大哭。
我感到後悔,呆愣在哭泣的妻子面前,不知該如何是好。隨著她的哭聲漸微直到止淚,她看向我的眼神慢慢失去耐性和溫度,最後只剩下和岳父那樣,相似而冷酷的視線,她失魂落魄地走向了山邊的護欄。
「老…老婆?」
在我還來不及衝向她身旁,她跨過護欄縱身一躍。
我的努力再度回到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