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接受了任務,但現在該做什麼呢…。」
坐在帕歐斯王城的經濟命脈──運河港口的木板上,把手上的石子,一顆顆拋進河裡。
現在是上午,距離出發時間還有差不多半天。
老師預先派遣了一隊特遣隊前往預定地點了,老實說,我也不用準備什麼吧…
“妳要隱藏自己的身份。還有拖個當地人去指路,啊,不可以在騎士團裡找。"
……莫名奇妙的指令。
打算就近挑個騎士一起出發的計劃直接落空。
「伊琳諾絕對不行,說到底這是任務……見習騎士的隊伍裡沒多少個可靠的……以前的同學,不是轉修學術魔法了就是體能根本不及格……」
想來想去,認識的人之中沒一個適合。
「真的要隨便找個人綁住了去執行任務嗎……但又要提防他多嘴……」
忽然,肩頭被拍了一下。
回過頭去,是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不就是今天凌晨碰見的那個盜匪嗎?!
在翻身拔劍之前,少年一臉微笑的把我推了下水。
涮的一聲,繁忙的河道上多了一個滿身是水的少女。
* * *
在王宮外等了差不多一個早上,終於等到昔日的少女走出來了。
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樣,一定是又弄砸了什麼。
基於對少女的憧憬──不,對落泊無助少女的憐惜──我不禁一步步的,跟蹤起少女。
「……明明都說好不再碰面了。」
可是偶然的一次相遇,卻令我不自覺的──想要再聽一次她的夢想。
我,稍微的有點──渴望能被誰拯救。
對自己家族的仇,對逼迫自己離開的大人物們的不滿。
眼前的少女,不是和她的家族成員一樣的人。
相比起來,她很笨,很隨性,很天真──簡直就是生來就不清楚欺騙和罪惡的天使。
我不想她這份夢想被誰所糟蹋。
可是當時最可能傷害到她的人,是我。
我要跟她一起走的話,勢必要告訴她真相。
這樣做,她小則迷失在夢想和現實之間,大則跟我一樣,一生都得帶著蒼涼的目光看任何人。
才不要這樣。才不能因為我而使她失去夢想。
至於我的救贖──相比起來不太重要,就放棄掉吧。
可是,不是那麼簡單就能忘掉的。
姊姊是我的親人,而她,則是我第一個憧憬著的朋友。
我過於軟弱。我沒辦法堅持著不去見她,不去破壞她的夢想。
再見一面就好。遠遠的看著就好。說一句話就好。交談一次就好──
這樣的念頭,在再次見面之後不斷湧現。
無法阻止的思念。
於是,現在我踏上了跟縱她的漫長旅途──
「……把自己說得像個偷窺女孩子的變態。不,是因為要防止給她這種變態跟蹤我才去跟蹤她的,才不是因為什麼奇怪的理由──停下來了耶。」
什麼漫長旅途,才幾步路嘛。
像是苦惱得很的,少女拾起碎石,一顆顆的丟進河中。
…又要使用那招給她打起精神了。
隨著溫和的微笑,抬起大腳把少女一把踹進河裡去。
河心濺起不能算小的水花。
「然後要快點逃掉了……咦咦!?」
掉進水裡的少女只是順著水勢一翻身,就躍上河岸了。
在滿臉慍怒的她面前,連逃生本能都完全停滯。
她毫不留情的抓住我的後頸,重重的壓到水裡去──!
說起來,清涼的河水比想像中的好喝呢。
如果沒有那麼多垃圾的話。
「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乾脆就地正法掉好了!」
「咕嚕…噗哇!我,我要求接受公開審訊的權利!」
話還沒說完,又被一把按進水裡。
這樣死掉的話,會被她發現真實身份的啊──!
嗚嗚,那麼她不就一生都要負上謀殺親夫的罪惡感……
「哼,有什麼好審訊的?無恥賊人多行不義,遭天遣溺斃就能交代了……反正這條河每月都有十多宗意外的!」
「咕哇…!原,原來妳每月都推十多個人下河…哇哇!」
少女由抓脖子變成抓頭髮了。
「看看你一肚子河水溺死的時候,還能不能多嘴…!」
話音剛落,少女使力一拉頭髮,然後重重一腳把我踢進了水裡。
接著還拿河邊的石頭丟我!
就在快要沒頂的時候,少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把扯著頭髮把我拉出來。
又痛又冷,濕透的臉上早已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河水。
然後少女還重重一摔,無力反抗的我只好奄奄一息的以臉部著地。
「…你打算再被拋下水一次呢,還是想要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我以裝哭聲表示拒絕回答。
少女嘆息一聲,把我頭下腳上的,拖進了附近一所空屋子。
「你臉皮那麼厚,不怕磨吧。」
說得倒輕鬆,港口上鋪的都是石板。
* * *
「我是帕歐斯王國騎士團團員艾薇亞.賽林,想請你……」
「自報家門幹什麼?是要我投訴妳濫用職權嗎?」
少女稍稍的抽出長劍,又再入鞘。
「…想請你,協助我們的任務。」
以眼神示意完全明白。
「你要明白這是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如果成功的話,你的罪行將不被追究。」
「是啊是啊不成功的話只需要填上一條性命,對我來說還真划算呢……還有我到底何時變成罪人的啊!」
「你對你自己盜賊的身份沒有自覺嗎!」
「……拜託,小姐妳可從沒有給過我時間解釋。」
一長串的沉默。
咳哼,艾薇亞眨了一眼。
「你要明白這是一個為國立功的機會……」
「嗚嗚,河水很冷,頭髮很痛呢…」
作狀的撫著快被扯斷的頭髮。
「你,你推我下水這點總不是誤會吧!」
「嗚嗚,之前被踩被踢的傷處……」
「不,不要用這眼神看我!」
艾薇亞憐惜的眼光隨著慚愧的臉色垂下。
……從三年前起就很喜歡看這個表情了。
「……好啦,扯平,扯平。你也說了不少很傷女孩子自尊的話啊~」
「妳才是踹了不少很傷男孩子身體的重腳吧。」
呼的一聲,艾薇亞深呼一口氣,然後擠出一個凌厲──這樣說好了,僵硬──的笑容。
「沒,沒事了喔~」
哄小孩子的微笑。
說真的很像不入流的小丑。
但正是因為她根本不習慣裝小丑的關係,反而格外有趣。
「……歉也道過了,可不可以不要笑啊!」
「誰第一次裝溫柔都會很別扭喔,別太介意嘛~」
「……說回正題!身為這個國家的人,你可得盡盡徵召役的責任!」
果然逃避審查是正確的。
以額首示意,艾薇亞見狀也收起彆扭的笑臉,拿出地圖。
「你知道這兒附近有小俓秘道之類的嗎?」
少女指著被稱為帕歐斯國門的山脈。
帕歐斯以小國身份立國而不被武力侵略的原因,就是這兒險要的地勢。
當然以外交手段與各國交好也是原因之一……可是最近,聽說平衡即將崩潰。
只是在其他國家把帕歐斯視為主要敵人之前,應該都不會為這麼一個小國大費干戈吧。
「……眾所周知這兒只有森林和山峰啊。小路什麼的可能有,大概能塞隻小貓那麼大吧。」
「…肯定沒有能讓大隊人馬通過的道路?」
「就森林那麼一條野獸路。拜此所致,那邊盜賊很猖狂呢。」
艾薇亞像是胸有成竹地點頭。
忽然,她以狡黠的目光射了過來。
「本來呢,為了避免泄露機密,接下來不是割掉你的舌頭就是關進牢裡什麼的。」
八成是想作弄我。
當下不動聲色,靜候她的下一步。
「不過你的身手挺不錯呢。又熟悉當地地形,不如乾脆跟我們一起執行任務吧?」
艾薇亞笑吟吟的邀請我。
她在有所企圖時,說的話會不自覺的得意起來。
「當然這和徵召不一樣,我們可是有報酬的喔。」
那麼爽快,一定沒有好事。
而且,騎士團有那麼隨便嗎。
「…好吧,我接受。」
「嘿嘿~那麼,以下是任務解說呢。」
說謊的功力不夠啊。她那“有魚上釣了"的表情,不是明眼人也能發現呢。
「賽法斯王國來了一隊商隊。眾所周知它們跟我們國家一向不咬弦,說來就來,當我們國家是雞籠嗎?所以我們打算假扮盜賊,來個攔路截劫,好好下一下它們的面子。」
說罷,艾薇亞手指移向了森林一帶。
「他們的路徑穿過了國門。此後三天,他們就能到達王都。我們打算在國門一帶埋伏,等待商隊一到,馬上滾下檑木和放火,先斷掉他們的歸路……」
稍等,我十指平托下巴。
「下下面子,真那麼簡單?」
「那也沒什麼好瞞你的。商隊來訪,得益的只是那些商人組織。第一,商人那些視財如命的態度為騎士團所不齒,第二,騎士團除了撥下來的軍費開支,扣掉武器保養和軍餉之後根本沒幾個錢,沒點外快,真要吃信仰度日嗎?」
艾薇亞合情合理地說道。
的確,騎士團和商人公會不和的傳聞早就滿城也是,再加上為了利益,平時滿嘴信仰的騎士團成員也不得不低頭。
──如果這番話不是那純真少女所說,我可能會真的相信。
艾薇亞肯定是照背講詞的。
如果僅僅三年,就能給她知道什麼叫世間疾苦,什麼叫山頭政治,她就不會是我憧憬的對象了。
把握住這點使她吐出真相好了。
「至於報酬方面嘛……獲利我們要八成,你要兩成夠嗎?」
她拋魚餌了。
「……我也要吃飯的啊。要三成行嗎?」
「行。」
「四成?」
「也可以。」
「五成?」
「沒辦法呢。」
「六成?」
「有點過份呢。不過好吧。」
「七成?」
「底線了喔。」
……如果全部商人的底線也有她那麼低就好了。
「談妥了吧?不能再多了喔。」
我鬆開手指,悠然的坐在椅上。
「好的。我不去。」
艾薇亞一整衣領,打開屋子的門。
「那麼今晚出發…………等等!你你你說不去?!」
「對喔!」
竊笑著看她慌張的樣子。
給獵物吃光魚餌再反咬一口的笨蛋漁夫太有趣了。
哼哼,當是為被推下水報仇吧。
「喂喂喂喂──!剛才都是在耍我嗎!算了算了,給你八成好了!」
「……其實我即使說十成,妳也不會在乎吧?騎士團根本不想要這批貨。」
艾薇亞臉上又多了一層驚疑。
「你,你早知道了…?」
「拜託多否認一下嘛。一下子就默認了,都不好玩。」
獵人和獵物的身份轉換太快,艾薇亞已經思考不能了。
「本來我只有一個人,你們則是整個騎士團,老實說,給一成我也太多了。我漫天叫價,妳該著地還錢才對啊。那麼不在乎,商隊運來的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吧。」
「嗚…的確是…」
「還有。即使騎士團跟商人公會再不咬弦,總得把國家整體的利益放在私人恩怨上吧?商隊除了賺錢,總會對一般平民有幫助。可不是單單一句“只有商人獲利"能擋掉的。而且,一個國家委派的商隊,在自己領土內被攔路截劫,似乎不只單單下一下面子那麼簡單呢。盜賊再猖狂,國與國的貿易也不敢搶吧。然後,你們打算怎麼交代?騎士團如果沒有宰光一切知情人士,只要有一兩個漏了聲,戰爭也能打成的。授人而柄,騎士團再自私也不至於吧?」
「…我們才不自私呢。」
「不過如果商隊運的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根本不是為貿易而是為其他目的,那就有必要攔截了。可是公開出動騎士團,大概也和宣戰無異。所以才要裝成盜賊吧?反正對方理虧,如果對方追究盜賊是不是騎士團假扮的,帕歐斯也能公開商隊的真相,來個一拍兩散。不過既然賽法斯王國只是搗亂,還不至於宣戰的話,大家心知肚明,不要揭破好了。數百條人命,數十封公文壓下去了,很好很好。」
「嗚…說得比老師更直接…」
「最後。如果對方要求王國撤查事件的話,我這個局外人就能順勢推出來祭旗了。多加一條人命,換來暫時和平──嘿嘿,我是妳啊,我也會隨便拉人當箭靶呢。」
「不,不是的!……頂多是,假稱處決,把你監禁一兩年……」
「對對,好方法呢。獄中囚犯自然死亡這檔事,沒人會懷疑的。」
艾薇亞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糟糕,是不是太過分了?
「不過呢。被拖出來也是萬一的情況。要是真有報酬,說不定我也會跟妳去喔?」
呼呼,艾薇亞一聽見報酬就能解決,馬上就寬心了。
「嗯嗯~那就好了呢!那麼要什麼報酬啊?」
「約會一次吧。」
閃過直摑臉部的一耳光。
「虧我剛才還為了你受良心責備!」
「好了好了開玩笑的。報酬我就向妳的上司要吧?只是妳要幫忙說就好了。」
嗯~艾薇亞皺了皺眉。
「先說好喔。首先不准是對我有不軌企圖。然後是不得對騎士團不利。再者是不能像剛才一樣開天價…………」
被一輪輪的條款淹沒。
* * *
到了傍晚,我倆都換了濕衣,拿好行裝準備出發了。
「…對了一直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
艾薇亞冷不防的突然靠近。
連同我一直憧憬著的,天使般的微笑。
「…嗚。」
「說嘛~小鬼小鬼的叫,我不喜歡呢。」
…被觸到痛處了啦。
臉上少有的尷尬起來。
「…我沒有名字呢。」
艾薇亞向我的額頭輕敲一記。
玩鬧的語氣,讓人懷念的觸感。
「那別人怎麼稱呼妳的?該不會都是叫小鬼吧…」
「…雪絮。我真的沒有名字唷,這是以前一個待我很親切的大姊姊取的。」
「薛絮。泄絮。雪粹。……很難讀呢。是東方的姓名吧?」
…東方?
對了,姊姊難道是東方人……不,我的家族,是東方傳來的嗎?
「……難記又難讀呢。我給你起名字好了?」
「……難聽的我不要喔。」
「米利恩(Miriam)怎麼樣?」
「…還算可以。」
隱隱約約覺得,我好像被捉弄了。
似乎有點像,是女孩子的名字…
「嘿。小絮,你似乎是那種很怕寂寞的人?」
艾薇亞格格笑著,像是取笑,又像是好奇的笑容。
「才,才不是吧!……我從小就習慣寂寞了喔。」
「嘿嘿。那東西才不能習慣吧~」
…本來不是的,只是妳突然間找上了我之後就不同了。
「今天是你主動來找上我的呢。像隻主動尋找主人的小動物喔?」
才怪。雖然想這樣回答,可是…
…原有的伶牙利齒消失無縱。
該不會,真相真的是那麼殘酷吧…
「對了,我有個不情之請喔。」
「……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請就別說了!」
艾薇亞又伸指戳向我的額頭。
「你捨得不聽嗎~?」
「…說吧。」
「就是──你以後以本座自稱可不可以?」
錚的一聲,腦海一片空白。
在完全靜默的五秒鐘之後。
「啊哈哈哈──!怎麼可能嘛!要知道本座一向謙虛……」
卻沒有遭到本應來臨的一腳。
「…對呢。他的話,確實是這個回答。」
而是輕嘆一口氣,以深邃的目光望向將要落下的夕陽。
「…想男朋友了?」
話說,我到底想她答是還是不是呢。
而很幸運地,她沒有回答。
「…那,是想女朋友?」
「──你這個變態!」
艾薇亞噗的一聲笑出來了。
「…也算是男朋友啦……怎麼了,嘻皮笑臉的。」
「男朋友而已嘛。盡快忘掉吧──不不,千萬不要忘掉他喔?」
「…你平常會落井下石的。現在,奇奇怪怪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