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地表有100隻驚恐的抹香鯨那樣遙遠的地區,板塊煩燥地用焦熱的肩膀推擠著對方。灼褐色的岩層們咬嚙著身上流散著金屬體味的礦脈岩漿靜靜從凍黑色的海床上湧過,海洋不自覺地愣了一下,小小幼嫩的海嘯像花瓣狀的漣漪在各地綻開。
「噢,要地震了。」
他聽到了這些聲音。從小時候就一直可以聽到。
陸塊開始喧吵的聲音、海洋皺起眉頭時和各式砂岩岸擦撞的聲音,還有岩漿沸騰的音調。
這些聲音是地震前的預兆,雖然隔著那樣遙遠的距離,還是能越過一層層橡皮擦似的土壤的擦拭塗改而達到他的耳膜。
再長大一些,漸漸他發現其實不僅僅自己才能聽見這個預警訊號。那些敏感的螞蟻幾乎用觸角竭力地以不明的手語一再警告他「地震就要來了」,還有幾乎絕跡的,在大廈和電線杆間覓食的鳥族們會大聲傳遞訊息給一直長不出羽翼的他。
這樣一來,至少他覺得他並不孤獨。自從幼稚園時他發佈了生平第一件「地震預報」而被所有小朋友視為怪物後,他便不再提及地震的事了。
能在地震前預感到震訊實在不是什麼可以值得誇傲的能力——至少不是可以引起別人羨慕的超能力、什麼念動力(不必用手也可以替自己移動一個杯子、加水、奶精、糖、泡一杯咖啡)、飛空術(一想到再也不必考慮塞車就興奮不已)等等。如果能在地震一個月、一個禮拜前預告也好,起碼可以讓大家做好準備,說不定還能在氣象報告後加一段所有電視廣播台聯播的「地震預報」。可是事實上,他只能在地震前幾秒預告,幾乎等不及他說完:「欸……怎麼說呢,待會可能會有地震喲…」地表就不耐地晃了起來。更糟的是,有時(或說大部份)他感覺到的地震只是比螞蟻的觸角擊打聲大一些的無感地震,可是他聽到的音聲往往如同八級地震一般;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他一聽到地震的前奏,他的頭就會像卡在兩頁粗礪的岩層間的麻雀卵般痛起來。
還有一陣理直氣壯的暈眩。
暈眩。他彷彿和地震是一對同血源的音叉,只要地層遞來銀白色金屬質地的單音,他馬上會不自覺的共鳴,搖晃著U字形的身軀。
然後暈眩。就和那天一樣。
「噢,要地震了。」
他把話像含著一顆軟糖似逗在舌尖說。一朵雲和天空磨擦的聲音恰好完全遮住了他的話。
那天他上完了最後一堂的課,匆匆抱著和牧羊犬一樣重的書本出了校門口,顧不得和同學道別便開始找一個可以躲起來休息的角落——他已經感覺到腦中的地層已然崩裂,血管中漲滿了針狀的岩漿,沈重而粗劣的大塊落石不斷碾軋著細柔如蔓草的神經。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幾次的頭痛和暈眩一次比一次強烈,儘管這幾次全是無感地震。
他用左手揉著太陽穴,右手依然挾著肥重的課本。陽光正奮力地凸顯一切,迎面的馬路上車輛仍像華麗的熱帶魚自由地巡游著,磚道上的行人像被呼出的氣泡飄浮著,沒有誰知道,下一刻地震就要到來。只有身後的椰樹播下羽狀的陰影,像隻啞嗓的鳥發出了警告。
「還是回去找個蔭涼的地…」他猛一轉身,卻和校門閃出的人影撞上,書本像友善的小狗滑向對方,翻動的書頁像是吐著舌頭或者搖著單薄的尾巴。
「啊,對…不起」
他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手指距離書本馴良的背脊還有一聲吠叫那麼長、甚至他還沒正眼看到被他撞到的人時,地表已經像壞脾氣的狗般搖晃起來、一下子喇叭聲來回在馬路中央像苛刻的掃把刷下行道樹的弱葉、行人慌張的尖叫聲在磚道上拉扯推擠著,他甚至可以聽到磚道的迸裂聲、鞋子和鞋子彼此指責的叫罵、大樓和地基、抗震係數間撕扭的激辯、整個世界像是一杯沸騰的咖啡滾燙地在壺中叫嚷起來、而他在咖啡色稠厚的漩渦中暈暈暈眩……
在所有帶著聲音的色塊在他瞳中轉灰轉淡之前,清晰地他聽見了:
「哎哎、真是不得了的地震,不是嗎?」
他愕異的睜大了眼,在被推倒的積木一般的風景中、那個人影,更正確一點來說是那個女子,同樣用左手按著太陽穴、右手前去安撫著他不安的書,正遞來和她咖啡色長裙一般香甜的微笑。
幾乎不必經過太繁雜的程序,一如奶精溶入咖啡的速度,他和她熟稔起來了——因為兩個人過於相襲的能力。除了她無法聽見地層摩擦的音聲,地震來時也只是強烈的暈眩而非頭痛。
「你知道嗎?」他們恆常約在校園附近的咖啡廳聊天,但她從不談自身的情況;像太濃不見杯底的咖啡。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其餘的、如唸那一系呀,幾年級,家住那、甚至連電話也不留。他一直不確定他們是在約會或是什麼的;每次追問她的電話、她便又露出初見面時滿溢咖啡香的笑,說:「哎哎、我們這麼熟,這就不重要了嘛」她只是聊著小時候的話題,像古代的壁畫:主題清楚,但距離現代尚有千百條石化的線索和失蹤的流派——他永遠弄不清活在現代的她。
「哎哎、你又在想什麼啦?」她用銀湯匙般冰冷的手拍了他一下。他回過神來:「呃?對不起。」
「我就知道你在發呆。」她嘟著嘴。
「再說一次嘛。」他看到自己道歉的音調由高遽轉為低、沒入咖啡杯內。
「好啦。剛剛說啊,我小時候,常會暈震喲。」
「暈震?」
「哎哎,不是有人會暈機暈車暈船嗎?我只是和這些狀況相似而已。」
「這樣說來我也會呀,每次地震都會頭暈。」
「哎哎,那不一樣啊,小時候常常因為暈震而嘔吐哪,最後連胃液都吐出來啦。」
「怎麼會呢?」
「沒辦法呀,一天二十幾次無感地震,最後差點氣到去報考空姐——這樣就不必常常待在地上受地震的氣了。」
「久了也會習慣吧。」
「哎哎,不是所有的事都會習慣的。」
「譬如說?」
「戀愛和說謊。」
「?」
他皺起眉頭、想說些什麼時,驟然玻璃窗顫抖起來,發出清脆的咳嗽聲、咖啡杯旋動著瓷質的影子、配合著口吃的燈光一明一滅,侍者發出小小的訝歎抓緊身邊的桌緣,「地震了。」他說。他的嘴在爭相冒出漣漪的咖啡杯內塗改成了微笑;一樣剪裁的,他當初遇見她時她所遞出的微笑。
他們同時都用左手按住了太陽穴,在他的咖啡杯震落桌下混著其他客人的驚呼爆開時;他彷彿聽見她說:
「你不覺得我們每次見面都會地震嗎?」
走出咖啡廳之後,她指著被地震扯下的看板:「看,好大的地震喲。」
「你剛才說我們每次見面都會地震是…」他小心翼翼探問,像地震探測儀的感應針。
「可是地震再大也有震不壞的東西喲。」她並沒有回答他的疑問。
「妳是說……」他的心跳像探測器的指針瘋狂的搖顫,在耳膜的深處地層開始下陷,海嘯推倒了骨牌形的城市、從地表裂縫擠出的岩漿灼燒著耳鼓、螞蟻從腦血管的下水道湧出、萬千隻鳥振著足以打散雲朵的巨翼嘩嚷著切過髮間……
「哎,像謊話就震不壞呀,」她說:
「說不定,下次地震我們就分手了喲。」
海嘯已經蝕沖到眼角了,似乎含著倒塌的大廈廢墟的他的嘴說:「妳在說謊吧?」
她只是露出了,像用手磨咖啡豆泡出的咖啡香的微笑:「再見。」
在她咖啡黑色漸遠的背影中的他努力想著那具磨咖啡豆機器的形狀,但只是浮現兩個陸塊彼此砥磨消耗的圖象,(我們剛剛都各說了一個謊)他想說,積滿岩塊和沙石的嘴卻再也張不開。
除非再來一場八級以上的強震。他想,那時他的嘴便可以鬆動,讓語言以一棟廢墟的姿態沈入更荒蕪的地殼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