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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轉眼間來到夜晚,窗外的雨勢再次轉大,這種天氣很適合睡覺,但不適合看星星。
坐在床緣的我唸著希臘神話故事,我確實地重複每晚的行程,不過這一路充滿波折,曾經悽慘到只能靠在門上講故事,如今還能坐在這裡,真是不可思議。
麥穗背靠在床邊的牆壁,大半身體藏在棉被裡面,她剛洗完澡不久,全身散發出沐浴乳和洗髮乳的香味,頭髮在我強烈的要求下,吹得很乾,遠遠就能感受到熱氣。
「帕休斯消滅了海怪,解救出……」話才講到一半,就被纖細的手指給抵住嘴唇。
以為麥穗又要糾正我,不過一見到那耿耿於懷的表情,我直覺猜想並非如此,有種大事將要發生的感覺。
麥穗摀住胸口,輕啟粉色的雙唇。
「你可以改唸,我寫的童話故事嘛?」她認真得說。
我隨便找了個藉口:「那張紙我沒帶著,搞不好我忘記嘍。」
「不可能,你一定背起來了。」
心彷彿被貫穿,我佯裝苦笑說:「這麼確定?」
「因為你最喜歡的人,就是我呀。」
我無話可說,確實記得一清二楚,現在就把那張紙燒掉也沒關係,但每想起一次,就有種痛不欲生的感覺。
如果麥穗想聽的話,試試看也無妨,因為她是流星,就是寫這個故事的人,我閉上眼睛,翻動凌亂的記憶。
「從前從前,宇宙中有一顆星星,叫做Spica……」
也就是角宿一,流星最喜歡的室女座α星,即有麥穗的意思……
何只上千的星星中,角宿一在我眼中,她的光芒變成唯一的存在。
「Spica在夜空中散發耀眼的光芒,她也很喜歡地球人為她串起的星座,還有編織出來的故事。」
「可是,在長久的歲月中,Spica終於感覺到了孤單,好多星星看起來很近,卻都不能做朋友。」
畢竟那些星星間的距離,少說也要以光年來算。
「日復一日,某個夜晚,Spica孤獨地看著地表的時候,她發現有位王子在看星星。」
「她想跟王子聊天,但是聲音不知道要花上多少年,而唯一能傳達過去的光芒,也是好久以前的了。」
「Spica日復一日的思戀,直到某一天,她決定將幻想化成實際的行動,她要親自去找王子。」
「她穿越無數的星系、渡過無數個早已習慣的寂寞夜晚,好不容易,她終於來到地
「然而,她或許不曉得吧,人類跟星星的壽命相比,是何其短暫,當她看到王子的墳墓時,便傷心到無法自拔,消逝的光芒在夜空中拖出一道軌跡,化成一顆流星。」
明明有很多天文常識的問題值得吐嘈,我卻憂鬱莫名。我從注音符號推測,流星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搞不好還在幼稚園。
可是,在應該欣賞美好童話故事的階段,為什麼會想出這種傷心的結局呢?
麥穗默默地聽完故事,擠出一絲苦笑:「呵呵,很遜吧,這種故事說給誰聽都會笑,有很多挑不完的毛病。」
「但我不懂,為什麼妳在那麼小的年紀,卻要寫這種無聊的故事?」我的心更痛了。
「因為,我是流星呀。」
「你知道嗎?我是因為看了某本書,才想要寫這故事得喔。」
我相信麥穗不想露出笑容的,她踢開棉被,辛苦地爬下床舖,我趕忙要抓住她的手,強光赫然從她身上噴洩而出。
「我們來玩最後一個遊戲吧。」
烏溜的黑長髮化成銀色,無數的光點圍繞在她身邊跳舞,麥穗所發出的光芒,比我所見的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我驚訝得望著麥穗,現在的光芒雖然耀眼,卻能從麥穗痛苦的表情看出來,她在勉強自己……
伸出想按住麥穗的肩膀,卻被她輕輕拍開了。
「我還撐得住,如果你要我停止的話,就想起那件事吧。」
麥穗的話讓我無言以對:「妳不是說過,妳不想當星星了嘛?」
「這是最後一次了。」
「對不起,就讓我再任性一次吧。」
麥穗傷心地說,我不想阻止她的夢想,終於點頭答應。
最後一次了,以後別再當星星了,好嗎?
那走吧!燃燒自己的痛苦彷彿從麥穗身上消失,她穿著我送給她的星星外套,包裹住白睡衣,踏起輕快的步伐,引領我走向夢的終點。
這場夢,將要結束了。
我單戀流星的夢,將由她本人親手結束。
注視她發出光芒的纖細背影,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痛苦地摀住頭,回憶不斷地湧起,雜亂、而沒有頭緒。
麥穗穿越走道,她拉開通往陽台的玻璃門,滴滴答答,雨點打在水泥護欄上,角落積了一攤水,灰與黑交雜的都市中,只見透出亮光的玻璃窗,鑲在爭高的大樓間,道路上的車龍連成蜿蜒的光蛇,扭動不停。
我發現方才還很大的雨勢,如今卻有轉小的趨勢,也許不用過多久,雨就會停止了。
「你還記得,天琴座的故事嗎?」
麥穗仰望烏雲密佈的夜空,平靜地向我詢問。
我最近負責講希臘神話,沉寂在深處的那些記憶自然浮起,我想了想,這麼回答。
「奧菲士是一位天才音樂家,據說他只要彈奏豎琴,就連暴風雨也會平息。」
長話不如短說,所以我盡量把很多地方省略了。
「他有一位美麗的妻子,夫妻過得很幸福。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妻子某日被毒蛇咬到,因此喪失性命。」
麥穗搶走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傷心的奧菲士決定前往冥界,將妻子帶回,一路上靠著高超的琴藝,通過無數的困難,最終他見到了黑帝斯……」
光點很像有生命,隨著麥穗的故事上下舞動,使她看起來就像受到星光眷顧的妖精,光屑從她的外套、長髮上抖落。
「奧菲士的演奏感動了黑帝斯,他答應奧菲士,不過這是有條件的。在回到地上前,妻子必須一言不發的跟在奧菲士後面,奧菲士也不能轉頭,偷看他的妻子。」
我自然曉得,但這個故事的結局……
我們沒有把奧菲士的結局說完,因為心知肚明嗎?麥穗露出虛幻的笑容,指向遙遠的天際,她的視線彷彿穿過厚厚的陰雲,那裡有著一片星空。
「我們,也來玩這個遊戲吧。」
隨著她的話語,一道星階突破雲層,無視人類所創造的各色光芒,在麥穗面前登陸,它就像陷入暴風雨中的吊橋,脆弱到下一刻就會被現實摧毀殆盡。
星光築成的階梯,直直通到盡頭的某樣東西,儘管還站在起點線上,卻能想見終點的答案,已經閃爍著熠熠光輝,令人躍躍欲試。
跟我在夢境中所見的星階,一模一樣。
麥穗牽住我的手,率先踏上第一階。我只能呆呆望著她,有些猶豫不決。
「看誰先輸喔,如果我們兩個都沒違反遊戲規定,那在這星階的盡頭,必然有你想要、而我渴望被記起的回憶。」
「在遊戲開始前,你還有什麼話想說嗎?」麥穗朝我露出溫柔的笑容。
我的心情很複雜,但我還是勉強擠出一些話。
「一定要,走到終點嗎?」
「活在這個世界,不好嗎?」
麥穗收回踏在階梯上的腳步,將手放到背後,輕盈地來到我前面,因為她的身高比我矮一截,只有仰首才能對上我茫然的雙眼。
傾瀉的銀髮沾上雨水,過分柔和的光芒穿過雨水的隔閡,輕輕包覆住我顫抖的身軀,她握住了拳頭,朝我胸口輕輕捶了一記,伸出雙手擁住我,在我有所反應前就已退開。
她轉向背對我:「不會不好,我很感謝媽媽和學姐,如果沒有她們,這條星階就不會形成了,只會存在於無盡的夢中。」
「然而,最要感謝的,還是你喔。」
「因為最喜歡你,才‧希‧望‧你‧想‧起‧來‧呀。」
轉過身的麥穗,露出最勇敢的笑容,她所發出的光芒在昏暗的世界中,是多麼閃耀而獨特的存在。
因為最喜歡我,所以才希望我想起來嗎?
果然是流星,才會不擇手段去達成願望吧。
她再次嘗試牽住我的手,而這一次,我沒有困惑了。
沒有多久,城市已被我們甩在下方,從階梯與階梯間的縫隙看下去,真得有股從腳底竄上來的毛骨悚然感,然而這速度會不會太快了點?我的意識已有些陷入恍惚,孤單感如浪潮不斷襲來,帶領我脫離這個現實世界。
搖頭將雜念拋開,與其要用任何世界存在的概念,去限制這條星星搭成的階梯,不如放鬆心情,安穩地走吧。
當然,這是指情緒上的調適,現實的考驗依舊無情地降臨在我們兩人間,雨勢雖小,卻也淋濕我的頭髮和衣服,後面的麥穗更不用說,很怕她又感冒,卻無法轉頭,忽小忽大的風勢也是隱憂。
她的心中在想著什麼呢?無法透過言語和注視去傳達想法的我們,有能力走完這漫長的道路嗎?
而且為什麼,要這麼努力呢?
「回去睡覺啦!」
三合院的庭院裡,小男孩跟小女孩陷入僵持不下的拉扯。
「不要!我要找出火星啦!」
「很晚了耶!」
「我不管啦!」
稚嫩的男孩和女孩聲音,在我耳邊交互響起。
也對啦,從小時候說來,麥穗就是這種個性。
這條階梯似乎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就跟它本身的存在一樣,我的情緒雖然平靜,記憶仍舊自顧自地不斷浮現。
奧菲士在離開冥府的路上,會不會也在思索著,他跟妻子的回憶呢。
明明離美好的結局不遠了,為什麼還要眷戀著過去?
在我的腳步漸漸地變為沉重時,已經能清楚見到烏雲層在不遠處了,如果穿越這些雨雲……
在雲層後方,會是怎樣的天空?
「妳不知道因為梅雨季的關係,最近都會下雨嗎?」
三合院的屋簷滑下雨水,不耐煩的小男孩對無精打采的小女孩喊道。
「我相信星星呀,晚上一定會晴朗無比的!」
「不會啦!」
「我說會就是會!」
聽到幼稚的拌嘴,我不自覺露出微笑。
人真得很奇怪,只要有一個信念,就可以突破一切的困難,本來沉重無比的雙腿,重新灌進滿滿的活力,我的速度明顯提升,後面的麥穗也許嚇了一跳吧。
從兩人緊握的手心中,所傳來的溫暖,也是支持我的動力。
烏雲層裡的視線奇差無比,在一片視線極差的濃霧中,我小心翼翼地踏上每一階星梯,擔心一個踩空,就會落回人間。
我也會不安地想,為什麼能有勇氣來挑戰呢?
「你看,火鳥星雲好漂亮喔。」
小女孩將借來的望遠鏡,交給因寒冷而發抖的小男孩。
他找了很久,然後爆出讚嘆聲。
「真得耶!好漂亮!」
「對吧!」
他們兩個相視,然後發自內心地笑出來。
若要說勇氣的來源,就是為了再見到那種笑容吧。
沒被任何骯髒所污染,純粹因為感動而笑。
當我們穿出烏雲層那一瞬間,映入眼簾的景象差點讓我驚叫出聲。
滿天、數不清的星斗十分炫目,這片星空不被光害所遮蔽,就連在三合院所見到的星空,也沒這麼令人印象深刻。
如果說以前的星空是以平常的表情展現在我們面前,眼前的這些星宿們都笑了,它們將最單純的喜悅傳達給我們。
星星們擺出浩大的陣勢,迎接我們的到來,我久久說不出話,差點阻住我的腳步,終結這場遊戲。
寂靜充斥在我和後面的麥穗,因為遊戲的規則,就算看到如此美麗的景象,我也不能跟她分享喜悅。
路還很長,這星階會通向兩百六十光年後的那個地方,然而在麥穗的保護下,就算走到宇宙中,也不會窒息而死吧。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這麼肯定,儘管我的腦袋已經被星空和回憶弄得有些混亂。
所以,就這麼穿出大氣層,走向無邊的宇宙吧──
「為什麼妳要離開!」
傳進耳朵的一句話,讓我停住腳步。
「對不起,可是爸爸說……」
這一段記憶,就是被我所遺忘的片段之一。
我張大了眼睛,仔細接受由光芒捎來的訊息,心臟越跳越快。
「那、什麼時候要離開?」
「春天的時候。」
男孩惶恐地退後幾步,淚水從他雙眼中湧出。
「我不管妳了!為什麼要丟下我許的願望,自顧自地離開呢!」
「辰辛……」
星空下,他忿恨地拍開那隻脆弱的小手,衝進三合院裡,將自己的頭埋進枕頭裡。
被丟下廣場的小女孩,落寞地看向緊閉的三合院,她忍著淚水,不願意落下。
這裡,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彷彿能聽見她這麼說,孤單的白洋裝背影,最後真得被黑暗所吞噬了。
無奈降臨在這段回憶中很久,小男孩在後悔自己的幼稚行為,小女孩縮在房間角落哭泣。
直到那一晚,小女孩將要離開這裡的前幾天。
本來空無一人的三合院中,浮現兩位小孩子,和白髮蒼蒼的老婆婆。
黑暗中,亮起了某個東西。
「飛上去吧,我們的願望。」小男孩的聲音。
「如果相信的話,我們的願望一定能夠成真得。」
穿著白色洋裝的小女孩做出祈禱的動作,她真心相信著。
因為,她是藉由很多人的幫忙,才走到這個地步的。
放棄的話,還太早了……
走到兩百六十光年後的那顆星星,去尋找回憶的可能,打從一開始,我就達不到了。
我用手背擦掉淚水,轉身面對麥穗,她卻沉默地垂下頭,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我認輸的氣。
但是,麥穗根本沒那個意思吧,這麼長的距離,可不是開玩笑得。
這並非走不走得到的問題,而是從一開始,如果我想起那些回憶的話,這遊戲就已經結束了。
結果,我也只能當奧菲士嘛。
她只是想藉由這段沉默的星階,告訴我什麼。
「麥穗,我想起來了。」
我想起很多,不只是離開的理由,還有更多重要的片段,被我鎖起來的回憶。
滿天的星星,在此刻綻放最耀眼的光芒,麥穗抬起頭,那些星星彷彿有了生命,全部從宇宙這片佈景中落下,飛回麥穗的身邊。
只剩麥穗和階梯發著光芒,我們完全被黑暗所包圍。
或許,從踏上星階那刻起就是場夢境了。
一滴滴的淚水,從麥穗白皙的臉頰上滑落,被黑暗吞噬。
「真得嗎?我以為就算走到了終點,你也不會想起來。」
「嗯,包括我和妳寫得願望,明明截然不同嘛,還要兩個都實現?會不會太貪心了?」
她擠出苦笑:「對不起嘛,我真得很想當──」
在麥穗說出那兩個字前,我搶上前,將她抱進懷裡,她的身體好軟、也好溫暖,會不會太得寸進尺呢?這個想法被更多渴望所取代。
「不要再說那兩個字,我喜歡妳,妳是我所認識的流星,還是妳比較麥穗這個名字?但不管如何,妳不必再孤單地發出光芒了。」
「這不就是,我當初許下的願望嗎?」
麥穗靜靜得將頭靠在我的胸口上,緊張的心跳聲都被她聽得一清二楚吧?我的耳根子感到發燙。
「我都知道。」她瞇起雙眼,輕輕地說。
「雖然很討厭現實,卻又很喜歡麥穗這個名字,因為這最能代表我存在的証明。」
「不要再叫我流星了,因為那是不切實際,我直到現在才敢對你說出口……」
淚水不停從臉頰滑落,就像流星消逝:「明明,很討厭許沒用的願望呀……」
「我卻寧願相信你的願望,也不要丟下一切。」
「有那個真心的願望幫忙,我能夠繼續開懷地笑下去吧……」
麥穗突然掙脫我的懷抱,我感到一陣悵然,她退後數步。
「但是……」
一步,圍繞在麥穗身邊的光點們瓦解。
「我身上的光芒,好像快要燃盡了……」
一步,麥穗的銀髮變回原本的顏色。
「聽說呢,恆星失去光芒的那刻,不就是壽命的終點嗎?」
一步,她身上的星光,最終也消失在黑暗中了。
「兩百六十光年的距離,真得很遠嗎?」最後那一抹微笑,與小時候的她在觀看星空時的喜悅重疊在一起。
「再見了。」
麥穗墊起腳尖,往我的嘴唇輕輕親下去,碰觸到的那一瞬間,我的腦袋陷入片空白。
我無意識地伸出雙手,想要抱住麥穗,然而我抓到的,卻是從她身上瓦解的光點。
麥穗的身體變為透明,幻化成許多光點,我聲嘶力竭地大喊,拼命朝空氣亂抓,希望留住些什麼。
直到最後,連那抹觀看她最愛的夜空時,才會露出的笑容,也幻滅了。
我崩潰了,跪在星階上,週遭的黑暗彷彿下一秒,也會將我的存在消滅。
星階的光芒漸漸黯淡,我終於跌入無邊的黑暗裡……
探出看不見的手,想再去抓住轉瞬即逝的光芒。
笨蛋!為什麼要自稱流星呀!
所謂的流星,不就是在別人許完願望後,就會化為灰燼的存在嗎?
這樣的話,妳千辛萬苦地回來還有什麼用?
這樣的話,妳要我想起我所寫的那個願望,又有什麼用……
我真得,不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