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五〉
看到那個消息時，第一個反應是錯愕。
「知名符德魯琴演奏者庫里斯‧霍爾頓發生車禍重傷」斗大的標題寫著。
一瞬間，我以為這只是某個同名的人罷了，隨即拋去不切實際的幻想。
叫做庫里斯‧霍爾頓的符德魯琴演奏者，除了他還有誰呢？
內文描述，他昏迷後被送到醫院觀察，我猶豫著要不要去探望，就這麼一延，又過了兩三天，然後又有消息，人清醒了，沒有生命危險。
既然先前不曾前往表達關切之意，這時才去也沒什麼意義，太虛偽了。
於是又過了幾個月，我又看見一則關於他的消息。
「天才符德魯琴演奏者庫里斯‧霍爾頓因手傷宣布退休」
這個消息讓我腦袋一片空白，望著這串短短文字好些時間才明白它的意思。
或許這只是捕風捉影的消息？……我這樣告訴自己。
我感到極度恐慌，好笑的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害怕。
還來不及釐清想法，當我回過神來，已經回到母校琵歐伯音樂學院，找到了我們學生時代共通的指導──卡德魯老師。
雖然畢業後我已經很久沒有跟卡德魯老師聯絡，但我猜想她與依然待在琵歐伯的庫里斯應該還保持著密切聯繫，如果是她，一定會有庫里斯的消息。
我很清楚，對一個多年沒有聯絡的「曾經的」友人來說，我太過熱衷了。
但我放任自己被一種莫名的焦躁不安所主導。
庫里斯‧霍爾頓與法珞希黛‧佛瑟多，我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就像兩顆不墜的恆星。
但如今，某種維持平衡的關鍵崩塌了。
我沒有忘記，法珞希黛‧佛瑟多，和我、其實是同一類人。
下了火車，拿著從卡德魯老師那裡得到的地址，來到這個據說是庫里斯故鄉的小鎮。
說來有些不可思議，我甚至不清楚，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不管庫里斯能不能彈琴，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只不過少了一點茶餘飯後的消遣罷了。
我倒底在作什麼？明明如果他再也不能彈琴，對我來說也就沒有任何價值了。
對，我只是為了親眼確認，庫里斯對我來說還有沒有利用價值，我這麼說服著，心中卻清楚，這理由可笑地連自己也騙不過。
等到見了面，我得做出很關切的表情，去詢問他的傷勢、他的手以及……她。
站在刻有霍爾頓字樣的門牌前，我深呼吸了幾次，將要說的話在心中默唸幾遍，確認萬無一失後，我按下門鈴。
等待了一小段時間，沒有動靜。
再按一次。
「請問，找我有什麼事嗎？」
溫吞的嗓音，不是從門內，而是突然從身後傳來，我手一抖，忍住想逃跑的衝動。
轉過頭，身後的人在看清我的臉後，驚訝地張大嘴。
不管是我和他，都不曾預想過，我們會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情況再度重逢。
腦袋一片空白……我用乍看下相當輕鬆的神情，來掩飾我驚嚇之餘暴露的慌張，原本計畫好優美而富有感情的社交辭令，被這麼一嚇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最後脫口而出的，只是最無關緊要的招呼，就向以前一樣。
「喲，好久不見，庫里斯。」
身後，青年抱著一大袋幾乎有他半個人高、目測大約可以吃上一個禮拜份量的長條形硬麵包，像是錯愕，又帶點與學生時代相似的困惑眼神望著我。
「阿璽……諾？」
「不打算請遠道而來的朋友進去坐坐嗎？」我笑著問。
他這才如夢初醒，趕緊從口袋中掏出鑰匙開門，我注意到他握著鑰匙的手似乎略有不穩，而且並不是那麼靈活。
「啊……請進。」
雖然房子主人對我提出入室邀請，但他望著我的眼神卻滿是遲疑與困惑，這不能怪他，從我們所選擇的道路正式分歧那天，不管是我、還是他，都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我曾經認為，當時的裂痕，永遠不可能修補回來。
〈幕六〉
「我沒想到，你會來親自前來關心我。」
我們隔著一張桌子對望，庫里斯看起來有些尷尬。
「誰關心你？我只是順路經過，受卡德魯老師所託來看你。」
這句話說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他只是乾笑兩聲，沒有戳破。
庫里斯所住的房子很小……當然這是相較於我的居所，但如果只有一個人居住，卻又顯得太過寬敞，房內擺設整潔而帶有生活感，和庫里斯以前的房間倒很相似。
「你没有和家人一起住吗？」這裡是他的故鄉不是嗎？
「嗯……因為一些事情。」他輕描淡寫地帶過。
「是因為怕給父母帶來麻煩？」
「耶？」庫里斯一臉不解的神情。
「不……沒什麼，你當我沒說過吧。」
我聳肩，這個永遠處在狀況外的天才演奏者，完全沒有發現，外界已經找他找的快瘋了，「如流星般消逝的天才」──多悚動的標題，而身為當事人的庫里斯卻毫無所覺，該說是別人太過大驚小怪，還是說他實在太過遲鈍。
我忍不住嘆口氣。
「呃……發生什麼事了？」庫里斯茫然眨著無辜的眼，問道。
「我只是在感嘆。」我搖搖頭，一臉莫可奈何。
「感嘆什麼？」他似乎被勾起一點興趣。
「你出車禍時，頭是不是有撞傷？」我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
「咦？是卡德魯老師告訴你的？」他瞪大眼，顯得異常呆愣。
「不用別人講我也知道……」我冷笑，「……腦袋撞壞了。」
「……你是特地來挖苦我的嗎？阿璽諾。」庫里斯一臉無奈。
「真是過份，你看不出來我正在表達對你的關心嗎？」
「你的關心還真嚴厲啊。」他苦笑。
我們閒聊著，不約而同避免觸及重點，淨是挑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來拖延，聊了一段時間，我感到有些不耐煩，又厭惡著在他彷彿什麼也沒發生的笑容前……什麼都問不出口的自己。
「……我該走了。」喝完一杯茶，我放下杯子，說道。
「這麼快，既然來了，不打算吃個飯再走嗎？」庫里斯看著我，似乎有些不解。
「我說你啊，從以前就是這樣……看到我就只想到吃飯嗎？」我懊惱地耙著額前留海，這是從小我感到焦慮時就會忍不住做出的習慣動作。
「啊，對不起。」他直覺道歉。
「我沒有責怪的意思……」原本以為早就消失的煩躁感又漸漸浮現，「我只是覺得，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也沒變。」
「是嗎？……也許吧。」他露出有些微妙的笑，說不出是肯定還是否定的回答。
連這種游移不定的曖昧態度也和當年如出一轍。
「不管是怎樣都好，總之，我先走了，之後有空會再來看看你。」我下了結語。
「我期待著。」
又寒暄了幾句，庫里斯送我到門口。
站在門外，我向門邊的庫里斯揮揮手。
「對了，庫里斯……」回過頭，用像是隨口提到的輕鬆語調，我迎向他困惑的眼神，「……你以後還會彈符德魯琴嗎？」
庫里斯明顯楞了一下後，露出有些困擾的笑容答道。
「這……誰知道呢。」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氣氛熱絡的琵歐伯音樂學院交誼廳中，那個露出無趣神情靜靜站在角落，毫不起眼，卻能夠彈奏出使人不自覺沈溺琴聲的奇怪少年。
明明是存在身邊的人，豔陽高照的好天氣，他卻舉起手，承接著不存在的雨滴，然後無奈地說：「真不是方便呢，這裡總是在下雨。」庫里斯就就是這麼一個只活在自己世界的奇怪傢伙。
直到踏上回程的火車，有一個疑問我始終問不出口……。
某種默契使我們下意識迴避談到關於畢業前那段時間的事情，其中包括，利用、決裂以及法珞希黛‧佛瑟多的存在。
我們如同朋友般交談，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幕七〉
下了火車，已經是傍晚，我暫住耶盧迪烈家位於琵歐伯的房子，在家人相繼搬離後，雖然經過幾年閒置，因為一直都雇有專人維持整潔，即使是計畫外的入住，也不會有任何不便……這個時候就能深刻感覺到，作為貴族還是有那麼一點揮霍浪費的本錢。
翌日，我依照約定前往拜會卡德魯老師，順便轉達庫里斯的現況。
「是嗎，看起來他過得還算好……。」卡德魯老師嘆口氣。
「我想卡德魯老師不需要太過操心，庫里斯畢竟也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作什麼。」更何況他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驟然受到打擊該有的樣子……或者該說，是平靜的有些異常。
在見到面以前，我預想過無數個他可能有的表情，或許是拒絕、或許是絕望、或許是自我封閉，又或許是自哀自憐，卻從沒想過，他會是一臉平靜地接受，這和我從前認識的庫里斯差異很大。
如果是過去的他，一定會帶著悲慘的神情，愚蠢地責備自己或是怨恨上天吧？
所以說，人總是會成長的……於是，我得到這個不知該令人放心還是擔心的結論。
「對了，阿璽諾，我這裡剛好有音樂會的招待票，你有興趣嗎？」卡德魯老師像是突然想起，突兀地插入與先前無關的話題。
「音樂會？是誰的呢？」琵歐伯被譽為音樂之都，最不缺的就是音樂會，會讓卡德魯老師特別提起，八成是很特殊的人物吧。
「你也認識的，法珞希黛‧佛瑟多。」卡德魯老師帶的一貫淺笑，使我無法判斷出她在這個時機提起她是否有什麼特殊用意。
我楞了一下，然後失笑，法珞確實是這樣堅強的女孩沒錯，不過，也許是剛見過庫里斯……又或者是其他因素，我對與她見面有微妙的牴觸感。
「不了，我離開這裡很久了，這幾天打算在城中四處逛逛，暫時沒有聽音樂會的計畫。」
「是嗎？」卡德魯老師不以為意笑了笑，「有空別忘了回來走走，對我來說，不管你畢業多久，都還是令人操心的學生呢。」
「放心，我會的。」我亦笑著回應。
在過了幾天悠閒的日子後，我開始考慮什麼時候離開琵歐伯，回到我的日常生活。
沒想到，這天卻迎來意外的訪客。
「……法珞希黛‧佛瑟多？」握著門把，意外看著門外連立姿都顯得如此優雅的女子。
「叫的真生疏呢，好久不見，阿璽諾。」女子連客套而有禮的語氣，都是過去所熟悉的。
「妳怎麼……？」比起驚訝，更多的是困惑。
「我從卡德魯老師口中聽到你回來的消息，就覺得我無論如何必須要見你一面。」法珞希冀的語氣對幾年前的我來說，或許是難以抗拒的，但如今我已經可以很冷靜地思考。
「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嗎？」我忍不住提高防備。
法珞輕笑了聲，像是有感而發，又像是在掩飾什麼情緒，她將原先放在她腳邊的東西拿起，這才注意到，那是個體積不算小的箱子，一個做工精緻看來價格不斐的符德魯琴盒。
「這是……他的？」我注意到到琴盒一角刻著庫里斯‧霍爾頓的字樣。
法珞點點頭，沒有說話，帶著昔日一般的淺淺笑意，只是那眼底的冷漠，如今卻被幾乎難以察覺的愁緒取代。
「要進來喝杯茶嗎？」我禮貌性問道。
「不了，我只是來拜託你將這個東西帶去還給他。」她將幾乎有她半個人高的符德魯琴盒遞向我。
「如果只是要還給他，用寄的就夠了，不需要特地拿過來」我深感困擾。
「如果不是你送過去，就沒有意義了。」法珞直直望著我，一手卻不自覺撫摸著胸前的墜子，那是我過去曾經見過的銀製羽翼，只是如今只剩下一隻。
「我不太懂妳的意思，而且，這次回來琵歐伯純粹只是偶然。」
「不是這樣的……事實上，即使你沒有『偶然』出現，我也會想辦法找到你。」她搖搖頭，否定我的偶然說。
「所以說……妳所說的『如果不是我送過去，就沒有意義』指的是……？」
這兩人真是讓人傷腦筋，一個平靜的怪異，另一個則是主動的詭異……明明只是兩人彼此之間的事情，卻偏偏硬是要把我這個多年不見的局外人扯進去。
「阿璽諾……你還恨我嗎？」法珞低下頭，突然冒出一句意料外的問句。
我錯愕看著過去從不肯示弱的女人，有點不適應她突如其來的轉變，心中卻閃過「即使是一點點也好，原來自己的想法有被在乎過嗎？」這種近似竊喜般的念頭。
「不……應該說，曾經是，不過現在已經不會了。」如果說沒有恨過那就太虛偽了……我從來不是一個心胸如此寬大的人。
「是嗎，那就好……。」她的笑容很複雜，我看不透。
她難以形容的神情突然讓我意識到，啊……這確實是法珞沒錯。
在重逢以前，我不免偶爾回想起這個我愛過的女人，但無論怎麼努力回憶，她的存在卻隨著時間消逝而模糊，明明曾經那麼痛苦，我卻漸漸想不起她的容貌、她的舉止、她的氣息、她的虛偽、她的殘酷……一切關於法珞的所有，都變成只是一個個空泛的形容詞……唯一殘留在腦中揮之不去的只剩下最初見面時，法珞她彷彿急於證明自身存在的嘹亮歌聲。
「法珞，妳的目的到底是……？」
「目的？阿璽諾，也許在你眼中，我就只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吧。」法珞難得一見苦笑著。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我們將時間浪費在互相掩飾是毫無意義的。」
聞言，法珞沈默地望著我，隨後感嘆。
「阿璽諾，你真的變了很多呢。」
「沒有人會永遠不變。」我聳肩回應。
「沒有人會永遠不變……嗎？」法珞喃喃唸著，隨即笑開了，「是啊……是這樣沒錯。」
「怎麼？」我錯愕看著眼前的女人。
「沒事，只是覺得……你說的很對。」她又回復往常溫柔而矯飾的笑容，先前一閃而逝的情緒已經掩蓋住，像是從不曾出現過。
我疑惑的眼神投向她。
「沒事，你不是想要知道，我的目的嗎？」她輕柔的語音傳來。
「啊……嗯。」我楞楞點頭，還沒從剛才的震驚回復過來
「我只是……想要把被奪走的東西還給他罷了。」她輕撫著胸前的鍊墜。
「什麼意思？」我挑眉。
「不，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她笑著搖頭，將符德魯琴盒放在我眼前，「總之，這個就交給你了，如果嫌麻煩，就算扔掉也沒關係，隨便你處置。」
「就算妳這麼說，我也……。」我下意識拒絕。
「我不是都說了隨便你處置嗎？」法珞揚聲打斷我的話，語氣帶著心意已決的強勢。
我們沈默對望幾秒，最後，我嘆了口氣。
「……好吧，我知道了。」
「那我就不打擾了，再見了……阿璽諾。」她回復平時溫柔而有禮的語氣，正要轉身離開，突然像想到什麼而回頭。
「對了！我讀過你的詩集，寫的非常出色，和你半吊子的符德魯琴根本不能比。」
「……這麼說我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妳就不能乾脆點讚美我嗎，嚴厲的學生會長大人。」我苦笑著。
「對你，我沒有偽裝的必要。」法珞揚起嘴角。
「那倒也是。」我們兩人實在太像了，不再盲目的迷戀後，要讀懂她的心思，其實沒有想像中困難。
「再見了，法珞……有空的話，可以來找我喝茶，也可以寄信給我，新的住址我之後再寄給妳。」法珞算是名人，想要找到他其實一點都不難。
我用純粹面對熟人的親切語氣，向現在的她，以及過去的自己道別。
看著她纖細的背影漸行漸遠，不知為何，我有種「終於結束了」的輕鬆感。
低頭看到那個屬於庫里斯的琴盒，我皺眉苦笑。
「唉，這邊還有得忙呢。」
法珞所說，庫里斯被奪走的東西，是指什麼？符德魯琴？還是……其它的什麼？
不知道他看見這個東西會作何反應？不過……算了，管他的，總之，這一趟是非跑不可了。
拿起琴盒，我看向琵歐伯晴朗而蔚藍的天空。
庫里斯，你的世界，依然下著無止境的細雨嗎？
創作內容
[交響樂之雨]詩人的即興幻想曲 act.5~7
繪圖 (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