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水果籃》——如果「母愛」是一則神話

　　

　　《魔法水果籃》（フルーツバスケット），又譯《幻影天使》、《生肖奇緣》，漫畫於1998年至2006年連載於白泉社周刊，2001年即動畫化。如今的重啟則會將漫畫23冊的內容全數製作完畢，這部戀愛與傳奇的物語也將迎來完美的尾聲。

　　少女邂逅滿懷祕密與悲傷過去的男子們在今日已非新鮮的題材，將傳說故事或自然現象序列代入角色也時有所見[1]。然本作無論在傳說的鋪陳或以「家族」為故事發展的核心設定，皆有其經典地位。[2]儘管人物各自的「生肖」屬性未必有完整的發揮，各自生肖的特性也並非推動劇情發展的關鍵，但仍利用了與大眾對既有故事認知的反差，展現了一些有趣的創意。

　　相信許多人也都對作者的這些安排，感到會心一笑。「羊」附身的燈路（ひろ）與「虎」附身的杞紗（きさ）相互愛戀，與生肖所顯示的危險性截然不同，兩人的愛戀是孩子之間純潔的「喜歡」，意外卻又理所當然。「雞」在日文中與「鳥」同音（皆為とり），而動畫中「雞」附身的紅野（くれの）所化身的動物，設定成麻雀。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紅野是最早解除生肖詛咒的一位。慊人（あきと）也說，紅野像鳥一樣，隨時會離她而去。在故事的最後與「小魚」魚谷亞里沙（うおたに ありさ）在一起，也代表了鳥與魚之間不可能的戀愛終將實現的浪漫。在傳統故事中，「貓」因為「鼠」的陷害而未能進入十二生肖之列；本作則以慊人（神）親自造就這段孽緣，不過「貓」附身者夾（きょ）最後則向女主角透（とおる）坦承，自己只是想找個憎恨的對象，才一直討厭著屬附身者的由希（ゆき）。「鼠」則與故事一樣，在本作中扮演最特別的存在，作者也活用了「牛」協助「鼠」的設定，讓「牛」附身者潑春（はつはる）始終扮演著幫助由希的角色（甚至重現了傳統故事中載著鼠的一幕）。此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大概是「犬」附身者紫吳（しぐれ）的設定吧。與普遍認知的「忠心」特性截然不同，紫吳無疑是作品中最具心機的角色。然而到最後揭露了對慊人的真心時，讀者又不禁感嘆，那份對慊人無可自拔的愛與詛咒，不正是最能代表「犬」的忠誠嗎？種種曲折，造就閱讀時的歡笑、痛楚、驚喜與感動等多層次的閱讀體驗。

　　作者也利用了傳奇故事做為作品的核心主題，深刻又細膩地演繹了「約定」的二元面向：愛與詛咒。當詛咒的真相揭開時，作者用悵然的筆調道出：

 

　　　最初的承諾，是由什麼時候開始便成詛咒的？

 

　　然而，深深糾纏、已分不清是愛或恨的羈絆，並不只是神話，還是對整篇故事核心主題的隱喻。是什麼情感，讓我們早於經驗，就懂得為之泫然欲泣？是什麼情感，令人恐懼卻又無法輕言「分離」？是什麼情感，讓我們無條件的接受一切加諸於我們之上的言語？

　　母親。

　　「母親」的角色可說是本作中佔據最大份量的主題，比起愛情、比起友情，各自角色的母親關係對於角色們的個性、際遇，乃至日後的人生選擇，才是真正扮演推動力量的關鍵。讀者一定也不難發現，故事中，幾乎每位母親的都呈現扭曲、病態的形象，而角色則被迫順從於此種扭曲、病態，至使自身逐漸崩壞。

　　由於母親是人生第一個與我們產生關連的人，或許是生物本能，也或許是如佛洛伊德所言的性驅力，使我們如撲火的蛾般，試圖緊捉住這份連結。無論再如何被母親傷害，我們最終還是渴望母親的溫柔。

　　我們就是這樣無條件渴求著、愛著這位給予我們生命的存在。

　　就像十二生肖離不開神，儘管他們心裡明白慊人的支配有多不合理，自己也並非無反抗的力量，但根源於內在的「詛咒」使他們在心理上無法拒絕慊人。害怕、同情、嚮往……，我們會發現，餵養「詛咒」的理由實在太多、也太沉重了。

　　

　　十二生肖也有各自的母親問題。

　　被母親恐懼著的紅葉（もみち）、被母親嫌惡的依鈴（いすず）、令母親羞愧而總是被保護著的利津（りつ）、令母親絕望、甚至自殺的夾，以及被拿來當作母親追求榮華富貴工具的由希，一切都因他們是「十二生肖」的一員而起。他們並非自願帶著詛咒來到世上，面對母親的崩潰卻也只能將一切的罪咎歸於自己的存在，因此變的自我厭惡，甚至厭惡對方。

　　慊人的扭曲來自母親的競爭意識。母親無疑是恨著慊人的，因為慊人奪走了丈夫的關注。在雙親極端的情感表現下，慊人一方面接受父親所說，自己是特別的存在；另一方面，由於父親早逝，為與母親對抗，她只能緊抓一切能使自己感到「特別」的事物，不斷驗證父親的話語，如此才能肯定自己的存在。也因此，她害怕十二生肖與自己的連結斷裂，那代表他們生命中，有更「特別」的存在。

　　就是愛情。原先對母親的依賴，使母親感到自己肩負重任，並與孩子建立獨一無二的支配關係，都將隨著孩子成熟而面臨終結。取而代之，孩子會遇見生命中另一個「特別」的、真正屬於彼此的存在。但慊人無法接受，因此她不斷斬斷十二生肖與外界的連結，因為那份連結，可能比「詛咒」的效力更強。

在扭曲的母親關係中成長，慊人某方面也順勢成為了扭曲的母親。

　　但這些扭曲的母親關係，並非都如此顯而易見。有時候，身處某種扭曲之中，我們未必能夠察覺狀況之異常，然而痛苦的形式可能偽裝成一種崇高的奉獻、陶醉的狂喜，因此反而更危險。

　　看似親密、相互信賴又真誠以對的透與母親，實則是故事最後的詛咒。

　　故事的開端，是小透的母親為她講述十二生肖的故事，除了帶出「十二生肖」的母題外，也藉此側寫了兩人的母女之情。隨著母親今日子過世，小透謹記母親一切箴言，成為樂觀又溫柔待人的女孩。如果草摩家只有無盡的黑夜，她就是太陽，帶給所有千瘡百孔的心靈慰藉與救贖。而承受著母親、慊人扭曲的愛的十二生肖，自然在小透身上尋求母親的影子。

　　就像童話故事中以善良的生母與邪惡的繼母做為兩種母親形象的典型，本作也以小透和慊人做為對比。前者無條件的包容孩子的一切，也無條件的給與自身的溫柔；後者則要求孩子奉獻、為了自己而存在，無所不用其極的控制孩子。

　　

　　如果故事只到十二生肖破除詛咒，而小透依然扮演著聖母般的角色，我想我不會給予這部作品這麼高的評價。然而，一個人所有的構成都其來有自，這是刻劃人物深度的法則。如果小透純粹就只是因應黑夜而成為太陽，則確實難以反駁「聖母」、「瑪莉蘇」的標籤。

　　但她不是。小透絕對不是扁平、毫無深度的老梗少女漫畫主角。她的每一分溫柔、每一分堅強，都是有原因的——儘管其來由也是某種形式「詛咒」。

　　作者並非讓這顆太陽隨時發光發熱發正能量，在極少數的時刻，讀者仍可以一窺小透的脆弱與黑暗之處，並暗示與母親的逝去有關。

　　早在作品前期，作者就時常描寫小透與母親的感情良好，也常讓小透引用母親的話語做為安慰其他角色之用。小透也相當珍惜貼滿母親照片的筆記本，因為那形同是母親的分身。當燈路尖銳的指責小透有「戀母情結」，小透露出受傷的表情，或許也使她開始正視自己與母親的感情，是否「太好了」。

　　隨著故事進展，讀者會發現小透愈來愈常糾結與母親關係的親疏拿捏。當小透逐漸產生對夾的愛意，心中卻有一股力量告訴她：這麼幸福真的好嗎？自己真的可以「拋下媽媽」，過幸福的人生嗎？

　　小透在搬出母親公寓後，在心裡發誓「媽媽永遠是她最重要的人」，但這個「誓言」也逐漸成為束縛著她追求幸福的「詛咒」。此處便和「十二生肖的詛咒」相互呼應，顯示作品中反覆出現的主軸「永恆的牽絆」，而欲透過此主題叩問的即是：我們是否該追求永恆的愛？

　　無論是藉由十二生肖最後解開了詛咒，或是小透能放下對母親近乎執念的愛，作者皆闡述了一個道理：再如何烙印至靈魂深處中的永恆都會變質，但「愛」會以不同形式持續滋長。儘管那並非「永恆」、「不變」，卻生生不息、永垂不朽。

　　

　　「魔法水果籃」，是一則關於牽絆、詛咒的傳奇，但更多是關於愛，一種並非佔有，也並非永恆，卻能破解一切不幸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