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你媽的月亮！」教室突然被一陣破口大罵籠罩，我轉頭一看，其實不用轉頭，我也知道是陳柏宇說的。這只是反射動作，一般人聽到這句話，想必是覺得反感的。大概會開始想：「這人怎麼那麼粗俗？」用那種難聽的字眼罵人。但我的想法與常人大相逕庭，相信我們班的有些同學也是一樣。
居然是他！那個溫和的陳柏宇在嗆人，他罵髒話的次數，就跟我媽帶我去遊樂園的次數一樣少。
順帶一提，我媽只帶我去過一次。
「不去就不去嘛！幹嘛那麼生氣，人家好心邀請你欸。」那位被嗆的同學摸摸鼻子，離開了。
大家開始竊竊私語，陳柏宇是班上成績最好的人，擔任班長的職務，平時熱心助人，指導同學課業上的問題，協助身邊的人解決困難，直到升上四年級為止，我都還沒看他生氣過。
可是，這次他卻氣得火冒三丈，雙眼瞪大冒出血絲，拳頭握緊到指甲都要陷進肉裡，我不敢想像那有多痛，上次被剪刀劃傷，就叫我難受極了。
大家一致認為是另一位同學的問題，於是開始指責對方。
「欸！楊偉豪，你說了什麼啊？讓班長那麼生氣。」
「對啊，班長以前幫我找到棒球。我很尊敬他的，你要是惹他不爽，就要你好看！」
「班長一定沒有錯啦，你這個王八蛋居然惹班長生氣，害他罵髒話出糗，我要扁你！」
同學們吵成一團，這時陳柏宇走過來冷靜地勸說道：「沒事，剛剛是我太激動了。楊偉豪沒說錯話，你們不要罵他。」
這種反常的狀況卻沒人覺得奇怪，因為這才是平常的班長。明明剛剛氣成那樣，現在卻彷彿氣消了一樣。
正常人怎麼可能做到？
「真的嗎？柏宇。」
「要是楊偉再來惹你，告訴我！這一拳直接打下去，看他還敢不敢亂講話。」
大家哄堂大笑，教室又恢復和樂融融，同學各自回到原本的位置，繼續剛剛的話題，要不就是做自己的事情，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但是我看得很清楚，他在隱忍怒氣和痛苦，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正因為他掩飾的很好，我才能看出來。
陳柏宇深吸一口氣，來到走廊上，雙手倚在花台上，仰望天空。明天就是中秋連假，大家都開心的要命，滔滔不絕說著要去哪玩，不然就是烤肉的事情。
很遺憾的，我家並沒有烤肉的習慣，我爸連假要出差，媽媽則是節儉持家加上愛護地球環境。
「冠廷，烤肉是一種傷身的活動，吸黑煙可能會得肺癌，還有影響空氣品質，現在全球暖化……」
老實說，我根本聽不下去。那聽起來像是父母親不給孩子烤肉時會找的藉口，反正說到底，你就是不讓我烤肉，不然呢？
他的壞心情全寫在臉上，我猜他八成也不能去烤肉，他從沒說過自己家裡的事情，所以我不得而知。
看他那麼激動的態度，想必其中大有文章。如果我像個不識相的傢伙主動去問些有的沒的，大概只會被溫柔的陳柏宇以幾句客套話打發。
我和陳柏宇的關係也沒到很熟的程度，他不能烤肉的心情我能理解，至於賞月嘛，我是不太懂賞月為何令他大發雷霆就是了。
不就看個月亮嗎？古人還搞的詩情畫意的，我是不能理解那群浪漫的傢伙，只覺得中秋節就是要烤肉，快樂的聚在一起啊。
有幾個人主動上前關心陳柏宇，可以想見會是什麼情況，一些簡單的問候和談話，大多摸不著邊際，客套話將以十幾馬赫的速度結束。
等到上課鐘響了，陳柏宇回位置時經過我的旁邊，我對他說了聲：「賞你媽的月亮！」
反正我就是白目，想看他生氣。其實我只是抱持開玩笑的態度，陳柏宇通常會回以一個微笑或是哈哈打發。
這次他一定很生氣，不過反應並不如我的預期。
「怎麼？冠廷。你家今年也不烤肉啊？」
「你怎知道的？」
「從你的態度。」
陳柏宇不愧是班長，真的很厲害。一下子就察覺這點，這下子我對他萌生了一些興趣，我要帶他來我家一起吃月餅，反正沒有要烤肉和賞月也無所謂，我對賞月一丁點興趣也沒有，至於和不能烤肉的朋友一起同病相憐，感覺也挺不錯的。同溫層的人總是最懂彼此，至少這點我很確定。
陳柏宇一整天都悶悶不樂的，幾乎沒主動跟別人說話，就算別人主動找他，通常說沒幾句就結束了。到後來，沒人去找他說話了。他孤伶伶的待在位置上，等候放學時刻來臨。
一放學，我立刻衝到陳柏宇的座位拍拍他的肩膀。
「來，我們一起走！」
「不好意思，我現在心情不好。能讓我一個人走嗎？」
「不行！我心情也不好啊，說說話吧。你的心情會好點的，看你媽的月亮！」
陳柏宇抬起頭，露出無奈的笑容點了點頭。
「好吧，真是坳不過你。」
我和陳柏宇住在同一個社區，雖然中途不順路，不過住的很近。所以就算一開始一起走也無妨，走在喧鬧密集的小朋友隊伍中，我們跟在路隊長背後，等待隊伍的行進。
「你家今年也不烤肉，對吧？」
「是啊。」
「那些可惡的大人！你看，幾乎每一家都烤肉，我們家不烤肉，多奇怪啊！」
「不會啊
，看人吧。」
「難道你不想吃烤肉嗎？」
終於，隊伍行進到校門的地方，路隊長領了貼紙後宣布：「可以解散了！大家下禮拜見囉！」
「再見！」
我和柏宇等著過馬路，校門口人擠人的，有賣雞蛋糕、蔥油餅和紅豆餅的攤販，傳來陣陣香氣，令人食指大動，正好我肚子很餓。
「你等一下！」
我跑去紅豆餅的攤子，買了四個熱騰騰的紅豆餅，只要二十塊錢。拿著冒著熱氣的紙袋回來，我將其中一塊拿給陳柏宇。
「給你，趁熱吃才好吃。」
「謝謝……」
我們靜靜吃著紅豆餅，過馬路後走在騎樓下，蒸騰的空氣裡依舊熱鬧無比，洋溢著幸福和歡樂，但陳柏宇卻愁眉苦臉。說實在的，我的心情也沒好到哪裡去，但他的心情那麼差，我要是跟著擺臭臉，那只是惡性循環。
就算只有一下子也好，我想成為陳柏宇的太陽，照亮他的臭臉，引領他往前進，儘管平時都是他在前面帶人，總得偶爾有人替他分擔辛苦吧？
「我想吃烤肉，也很喜歡吃。只是，現在的我沒那個心情。」陳柏宇說。
「這樣啊。」
我又吃了一個紅豆餅，外皮柔軟，內餡甜蜜又扎實，熱氣稍稍讓我溫暖了些。
轉進巷子後，陳柏宇嘆了口氣。
「冠廷，你願意為了賞月付出多大的代價？」
「代價？只是看個月亮而已……」
「哈哈，說的也是。」
其實他問出這句話時，我猜他家賞月時恐怕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導致他如此憤恨賞月這件事。
賞月時要吃月餅或烤肉，難道是發生火災，家裡有人受傷了？還是說，吃烤肉時被人找碴，結果從快樂變鬧得不愉快──
「謝謝你的紅豆餅，冠廷。」
「沒什麼啦，不過我好歹還可以吃到月餅。我爸爸朋友送的，你要不要來我家吃啊？」
「沒關係啦，我家也有月餅吃……」
「哎呀！月餅這種東西，要跟朋友一起吃才開心。雖然跟家人吃也挺不錯的，你家沒有要烤肉，那至少要做點別的嘛！」
陳柏宇露出淺淺的微笑，點點頭答應了。
我們約好這天晚上來我家吃月餅，這可累壞我了，一到家，我將這件事告訴老媽。她要我將房間的玩具和書本收拾好，把棉被摺好，還得吸地擦地，老媽是潔癖很嚴重的人，她連廁所都清掃一遍。
爸爸帶回來的月餅有五種，她通通都拿出來切好，還拿盤子出來裝，放上鮮花和巧克力做裝飾。
家裡的一切煥然一新，彷彿重新整修過。晚上九點，陳柏宇準時來家裡，他穿著很隨興但不失禮貌，深藍色的鯨魚上衣和白色的短褲。
「您好，伯母。」
「請坐，你想去冠廷的房間嗎？」
看見桌上擺盤好的月餅，陳柏宇不禁眼睛一亮。
「好厲害，伯母。這都是您做的嗎？好精緻。」
「她可花了不少時間呢……」
在我媽和我的陪伴下，陳柏宇的心情漸漸好轉，後來他到我的房間時，心情已經好很多了。
我問他要不要玩遊戲機，但他搖搖頭。
「真好，你媽媽溫柔又漂亮。」
「沒這回事，我從小被打大的。她脾氣很差，動不動就生氣……」
「是喔，不過會生氣就代表在乎你啊。這樣很好。」
「你只看到她好的一面啦。」
「但我真的很羨慕你，不瞞你說，我爸媽都過世了。」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他談起自己的事情。我們坐在地板上屈膝長談。原來，陳柏宇的父母在採買烤肉的用具和材料的途中，出車禍過世了。柏宇家是很注重習俗和傳統的家庭，他們認為別人要做的，他們一定也要做，而且不能比別人家差勁。
賞月吃烤肉正是現代中秋節一定要做的事情之一。
這種注重形式的想法害死他們嗎？這不好說，畢竟那是一場意外。至少我認為毫無關聯，父母親遇上酒駕，結果在車輪下斷魂。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如果沒有烤肉，就不會出門，待在家裡相信是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
「是的，因為我想烤肉，加上父母親注重形式這一點，促成了這一切發生。就因為我想吃烤肉……如果我爸媽像你家一樣，堅持不烤肉。頂多只是讓我不開心罷了。但為了讓我開心，還有注重面子，說真的我越來越不懂……」
那天晚上，陳柏宇在我家陽台望著渾圓的月亮，盯著看了好久，眼角緩緩流下溫熱的淚水，我不禁覺得自己膚淺，說話不經大腦思考，事情只看表面。
不過，事到如今。賞月這件事情，似乎變成微不足道的幸福……
創作內容
賞你媽的月亮
軍官戰記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