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快到晚上的時候，玲姐和那位寧寧總算下樓。
寧寧是個穿著黑色棉質吊帶裙和白襯衫搭配的短髮女孩。這穿搭和造型像是活潑好動的女孩子，但走下樓的她兩眼無神、腳步虛浮，要不是被玲姐牽著走，否則她目前的狀況實在不像是能自行走動。
「寧寧！」
文雅的齊叔起身大喊，寧寧一見到自己的父親，朦朧的雙眸落下斗大的淚水。
但寧寧沒有放聲大哭，或許是哭不出來。
「爸……爸……」
「嗯，我在！我在！」
齊叔猛地把寧寧抱進懷裡，埋首於父親胸膛內的寧寧總算嗚咽啜泣。
玲姐和小林加入我跟安藤的行列，我們四人排排站在小林事務所的門口外，將空間留給總算相見的父女。
「安藤處理事情推進迅速，小輔也是反應很快。今晚就要談判的話，小洪那邊來不及多派人來。輔仔的人手要是在場很可能會幫小輔，所以只能靠我們幾個應付了。」
「那還真是抱歉喔，我動作太快了。」
玲姐向我們說明現況，被點名的安藤吐吐舌頭。
「我沒有怪你，是我叫你盡快把寧寧救出來的，你做得很好。等會兒就要靠你囉？小林和阿翰就待在我後面助陣吧，真有萬一我跟安藤會盡力的。」
「我不會只站在後面看的。」
小林從口袋亮出工業用美工刀，他用那把美工刀插進詐騙集團首領頭皮的景象歷歷在目。
小林該狠的時候是真的很狠，這我可以掛保證。
「……玲姐，小輔的同夥不只盯上我，還說要對我要好的學妹不利。」
這句話我憋了很久不知道該和誰說才好，最後還是向玲姐報告一聲。
「噢，還有這回事？好，我會一併處理。」
玲姐微微揚眉表示知道了，可似乎沒太放在心上。
算了，我不指望能靠她處理，大不了我再多注意小欣的安全就是。
畢竟我人本來就事必躬親嘛。
「阿翰你說的學妹是萱萱嗎？」
小林問道。說來他透過救萱媽於水深火熱之中、和萱媽後來跟老賀結婚等事認識了萱萱。
有了萱媽和老賀之間的關係，或許萱萱在小輔眼裡算得上是目標候補，難怪小林會以為是萱萱被盯上。
「噢不是，是萱萱的朋友叫小欣。當初就是因為透過小欣介紹，萱萱才會找我幫忙。小欣她身材蠻好的，今天她跟我在校門口聊天，就被那幫人注意到還拿來威脅我。」
「你有她照片嗎？我想看。」
一聽我說小欣身材好，安藤就湊近插話，我翻個白眼沒理他。
這傢伙怎麼這麼白目？這我真的始料未及。
這時有行人接近小林事務所，我們不約而同收聲閉嘴。
那是一個手牽著自家小女兒走的女婦人，她見我們三男一女默默站在事務所門口外，似乎是覺得詭異而加快腳步匆匆離去。
這時我注意到，玲姐的視線追著那對母女跑。
霎時，我想起那則剪報的內容，頓時頭皮發麻。
那個小女孩正好像是小學生的年紀。
「怎麼了嗎？你在看什麼？」
我忍不住將這疑問說出口。
「我在看……那對母女，覺得很羨慕啊。」
玲姐沒有回頭看我，仍直勾勾地盯著那對母女望。
「我從以前開始就覺得自己是女人，但我的身體終究不是女人。要想變成理想的模樣，還得要花錢動手術又折壽。就算做了這麼多，這身體還是沒辦法生孩子。」
玲姐的口吻充滿幽怨。
她是真心為此嘆息。
「就算我如願成了女人，終究還是有所缺陷，跟天生的女人相比天差地遠。」
我無言以對，沒有再問更多。
雖然我還是不明白，玲姐為何會犯下那起罪行，但我想我明白了一件事。
玲姐她動變性手術，是出自真心的渴望才遂行。
這點無庸置疑。
＊
等到寧寧恢復冷靜後，齊叔直接把她載走，說是要去別墅休養一段時間。
這樣也好，那個小輔搞不好知道齊叔家在哪，要是他們不肯罷休還可能遭遇危險。
雖然小輔指名輔仔、齊叔跟洪叔人都要到，但是這三位都不在場，只有我們要面對小輔的人馬。
反正我們這邊沒人打算答應小輔的要求，這麼做就好。
一切安頓好後，我們回到事務所內等小輔來。
小林有工業用美工刀、安藤似乎藏著什麼東西、穿著裙子的玲姐不像是有帶武器，我則是空手以待。
我們這四人就要對上小輔那夥人馬，還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帶武器。
我只希望安藤能管用一點，這樣我不用太張揚就能把此事解決。
忽然外頭「轟隆隆——」的，明顯是重機的引擎聲四起，好幾輛重機和兩輛SUV停在事務所門外。
這幾輛重機我有印象，騎車的人就是小輔和他剩餘的同夥，共計四人。
那兩輛SUV上載滿了人，總共十二個人下車。
雖然他們看似都沒帶武器，但有好幾個人戴上露指手套，車上八成還有更多傢伙。
要是真要火拼，他們肯定會立刻回車上抄傢伙來用。
那十二個像是外援的人馬站在車旁邊等，小輔等人則是連招呼都不打，徑直進到事務所內。
尤其小輔直接坐到小林平常在用的辦公桌上，氣勢像是上位者一樣囂張。
「啊我爸哩？還有那個齊叔跟洪叔，怎麼都沒來？」
「他們都說沒什麼跟你好談的，只要你安分點不再惹事，現在還可以把你好好送回家。」
「噗哧，喔是喔，那還真好喔。」
挑起事端的小輔顯然不覺得這事能夠善了，對玲姐的提議嗤之以鼻。
「這是包含齊叔在內他們三人都同意的條件，現在回去的話就只有輔仔會教訓你，現在還來得及——」
「你這個靠關係坐到這位置的小鬼給我閉嘴！」
小林還想跟著勸，沒想到剛才還從容不迫的小輔忽然咆哮，打斷他的勸告。
「你就是小林嘛？那個把頭髮染白陰陽怪氣的傢伙。你這事務所跟這裡的東西都是洪叔給你的吧？還成了洪叔的公關？媽的很行喔！跟洪叔有點親戚關係，再考個台大就可以坐到這個位置，被疼得這麼好喔？現在沒你說話的份，給我安靜一點！」
「……唉——」
小林故意長嘆一口氣才收聲，小輔又瞪了他幾秒後才將視線轉向玲姐。
「他們沒來我一樣要說，我爸跟那個齊叔都得跟洪叔那邊斷絕關係，別再扯上關係。要是他們不答應，我一樣會再出手，聽懂了沒有？」
果然這傢伙來一趟只是為了說自己想說的話，根本沒打算屈服，預料之中。
大概那三位都知道小輔是這副德性才沒來，就算他們到場也沒用。
「出手是說什麼？又要欺負別人家小女孩嗎？你小時候不是常說長大後要跟爸爸一樣，你爸輔仔會做這種事？你這樣還算是男人嗎？」
玲姐似乎很久以前就認識小輔，說了些動之以情的話。
「他媽的就你沒資格說這種話！別以為你不當男人了就能放狗屁！」
小輔沒被說服，反而氣得破口大罵
「嘖，這陰陽人真是……」
「小輔，我們先痛扁她一頓再走。」
小輔的手下蠢蠢欲動，連這些人都很想教訓玲姐。
我站起身擋在玲姐前面，我也有話想跟這夥人說。
「玲姐這不叫陰陽人，你們這幫人中文都這麼差的嗎？」
在場的人似乎都有些意外我在這時候挺身而出。
我看不到身後玲姐的表情，而小林微微揚眉但沒勸阻，安藤則是等著看好戲。
「啊？怎樣？喔對了，你就是那個小林的學弟嘛，你一個高中生也敢來跟我們嗆聲？都不知道要怕的喔！」
「是要怕什麼？」
「媽的有夠蠢！我們的人不是還有去嚇你，還不知道怕？」
「然後他們就進醫院了，你也要去嗎？」
「啊？他們不就只是出車禍而已，講得好像是你弄的哩！是在那邊跩三小？還以為自己很屌喔？」
「你可以試試看啊？」
「媽的你——」
我見這人正舉手要握拳，在他的拳頭成形之前，就迅速抓住他的手掌。
「啊？你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就像對付小福那時候一樣，狠狠地用指頭猛抓眼前這人的手掌，讓他痛得哇哇大叫。
「現在沒你說話的份，給我閉嘴，懂嗎？」
「啊！啊啊！放手，你放——啊啊啊啊！」
「閉嘴，懂嗎？」
「懂！懂懂！快放！你快放手！」
我故意拿小輔嗆小林的話來用，讓這小輔的小弟難看地屈服後才鬆手。
其實我不是想幫玲姐出頭，只是剛才莫名火大。
搞不好我是因為小林被嗆而生氣。
「小輔啊，我看你耍那麼多花樣，其實是因為你以後想當黑道對吧？」
接著我轉而面對小輔說話。
「……」
這次小輔沒再跟嗆小林的時候一樣氣勢盛焰，乖乖閉嘴聽我說話。
事後回想我才發現，我的內在大概在這時候隨著我的情緒微露恫嚇。
「你憧憬你爸輔仔，是以後想跟他一樣當黑道威風。但是輔仔卻想跟著洪叔急流勇退，你才會不滿。因為這麼一來輔仔不可能會帶領你成為黑道，就算你想自己出來闖還是會被輔仔阻饒，也沒辦法運用輔仔的人脈跟資源。所以你才會忌妒小林吧？因為他被洪叔看上，一下子就得到現在的地位。就算洪叔正想漸漸引退，在你看來小林一樣很威風。而你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小林往上爬，自己派了一半人馬卻連他找來的外援高中生都排除不了。」
「你……你……」
我只是照著剛才對話的流向隨便拋出幾個點來說，然而小輔已是啞口無言。
姑且不論小輔這些想法有多強烈、但肯定存在，光是把這些事情點出來就能讓他慌了。
說來小輔為何會這麼清楚安藤大鬧老賀婚禮的事情，連我的存在都調查清楚？
那是因為前者是小林近期的莫大功績，而我則是小林的得力助手；這些在過於關注小林的小輔看來相當刺眼。
我不知道小輔鬧出這些事情到底是想跟什麼對抗，但有一點我很明白。
「你已經徹底輸了，乖乖承認吧。」
這是用上外頭那十二個人的力量，把我們在場所有人痛扁一頓都無法逆轉的慘敗。
「你這——！」
小輔氣得跳下桌面，雙手伸過來就想勒住我的脖子。
「來——大少爺該回家了，這邊請——」
「唔喔！」
這時不知何時已經離座起身的安藤從旁竄出，一記由下往上的掌推擊中小輔的脖子。
噢不，那不是什麼掌推，而是那種前端裝有兩個突出金屬片的方形電擊棒。
安藤沒有開啟電源，但光是如此就讓人嚇得不輕；畢竟他只是還沒開電。
小輔帶來的那夥人都不敢輕舉妄動，免得刺激安藤啟動電擊棒。
「外面的聽著——現在你們直接上車離開，我們不會記住你們，也不會去追。只要你們沒踏進這事務所，就不會有事。」
安藤用電擊棒挾持小輔的脖子朝外喊話，說給那十二人聽。
「這些人不會再走上南街了，要是不想跟他們一起消失，現在就離開吧！」
外頭的那幾個人面面相覷，竊竊私語說些「什麼黑道」「我沒聽說」「不清楚」等話後，便乖乖上車離開。
果然那些幫手不知道黑道的事，光是我們剛才的對話內容就讓他們動搖，雇主又被控制住就沒必要待下去了。
「我、我也要走了！」
「我也是……」
「欸、喂！等我！」
包含被我捏得吃痛的傢伙在內跟著逃跑，我們沒有特別去追。
他們只是被小輔煽動得忘記恐懼，既然知道怕了就不會再鬧事了吧？
反正玲姐早就透過網路掌握那些人的真實身份，隨時都能對付。
「小輔，咬緊牙關。」
玲姐靠近被安藤控制住的小輔，狠狠地賞了他一道響亮的巴掌。
小輔的腦袋劇烈地搖晃，接著全身疲軟，反應迅速的安藤及時抱住了他。
「欸，他暈倒了。」
安藤似乎嚇了一大跳，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一巴掌把人打暈。
「我知道，幫我扛到車上。」
安藤和玲姐把失去意識的小輔扛到小林租來的賓士後座，原來這輛車還在啊？
「安藤啊，等會兒再幫我一下，我會再給你加錢。」
「知道了。」
安藤順從地上了駕駛座，玲姐則是走到副駕那邊回望我和小林。
「總是用租的車子不方便呢——我會跟小洪說一聲，給小林你一輛合適的車子。還有阿翰，你的酬勞之後再透過小林給你。」
「謝謝玲姐！」
「謝謝玲姐。」
吃人嘴軟、拿人手軟，雖然我仍對玲姐有些意見，還是乖乖地跟著小林道謝。
車子開遠、事情落幕，只剩小輔的重機還停在事務所前。這車該怎麼處理啊？
「阿翰，你是不是聽說了玲姐以前那案子的細節？」
只剩我跟小林獨處，他才這麼問我。
果然被他發現了啊？
「嗯，那幫人手上有當年報導的剪報，我有看到。」
「嗯。」
我們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要跟小林說什麼，那麼小林主動提起這話題，又是想說什麼呢？
「其實關於玲姐的事，我也有問過洪叔，所以比你知道多一些內情。我希望你能把我接下來說的話放在心上。」
「什麼？」
我不明所以，小林到底想說什麼？
「玲姐那件裙子上的紅花啊，是叫做凌霄花。花語是敬佩、聲譽和慈母之愛。我覺得這花，和她非常般配。」
小林拍拍我的肩膀，回到事務所內二樓休息。
我站在事務所門外，吸收小林的言外之意、整合已知的資訊。
玲姐以前跟那個八歲女童感情很好常常一起玩，鄰居不敢相信她會對女童做出那種事。
女童下體有撕裂傷，但沒有留下體液。
玲姐刺殺了女童父親逃逸。
小林說玲姐和凌霄花般配。
凌霄花代表聲譽和慈母之愛。
——那起案件的相關人士有三人；玲姐、女童，和女童父親。
女童確實被什麼人侵犯過，然而沒有留下體液，實際上不清楚是誰下手的。
如果侵犯女童的人是玲姐，小林就不會說什麼她跟凌霄花般配。
那麼要是扣除玲姐，剩下的那個人不就是——
「嗚……」
我摀住自己的嘴，全身毛骨悚然、不自覺屏息。
烙印在我腦內的道德感和倫理此刻反過來衝擊我的腦袋，我像是被玲姐賞巴掌的小輔一樣頭昏腦脹，幾乎要暈了過去。
怎麼會有這種事？
這像是老生常談的案件竟然真的發生了。
面對已經發生的事實，無人能夠改變。然而扭曲其中的細節，卻能讓案件的意義大有不同。
即使當年女童表面上的遭遇仍是慘絕人寰，卻尚存一絲餘地。
我總算明白，玲姐當時到底做了什麼。
為了尊重她的奉獻，我不會明言說清。
各位也請自行領悟吧。
創作內容
不當人類之後青春依然繼續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