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軍官雙手抱胸看著我。他強健的上手臂還因為剛才的打鬥正流著血，這副血戰方歇的模樣使他看上去氣勢驚人，那煞氣十足的獨眼上下打量著我，我被看得渾身不自在，開始有點後悔沒有採取艾因斯的策略，早點逃之夭夭。
原本只是南下鎮壓地縛靈的動亂，想必這位軍官完全沒料到，竟會一同逮到我和艾因斯這兩名逃犯。他鷹一般的眼神接著掃向一旁的綁架犯，後者以一貫平靜的態度從容回視，一會兒後，奎聲音宏亮地開口。
「閣下可知道，上回從昂城代表手中劫走重要人物，罪責重大？」
這句話猶如一記響鐘敲醒我，我驚得立馬雙臂大張，擋在艾因斯面前，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個，我說長官，其實一路上反而是他在看顧我的安全，現在我能毫髮無傷地出現在您面前，自願隨您回昂城去進行研究，完全可以說是歸功於他！請您別計較——」
「無論功過，一切等回首都後交予法庭裁奪。」奎簡明扼要地回答，或許是見到我臉色不太好看，便又補充道：「我們上回任務失敗，此行並非為實驗之事而來，請兩位不必慌張。與我們同行，必會安然護你們回昂城。」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奎未盲的右眼銳利如劍地盯著艾因斯瞧，又令我緊張起來。或許是上回短暫交手過，讓他在面對這個元素使喚能力出眾的人，顯得格外慎重。「閣下身上的氣息特別，不知是否和這名少女處於相同的狀況？」
「不管去哪，我都跟她一起。」艾因斯開口回應的時候，吐出的氣息輕輕拂過我的頭頂，我反射性地縮了縮頭。「你們要在我身上試驗什麼，我沒意見。」
沒有針對問題給出正面回應，艾因斯的答覆讓眼前的奎瞇起了眼。他思忖片刻，鄭重將左手握拳平舉，拳心捏出一陣柔亮綠光。光芒雖不強烈，但逐漸在空中凝出了奇特的紋痕。紋痕躍動，既像火苗，又像是他手心裡握著什麼具有生命的東西一樣。
我看得痴了，艾因斯突然從身後牽起我的左手向前伸，我的掌心疊在他的上面，才一個眨眼，那躍動的綠色紋痕就從奎的硬拳中延長、脫離，順著掌心纏上我們兩個的下手臂，柔光漸弱，在肌膚烙下淺淺的痕跡。
「信約已立，接下來回首都的路途，我們不再是追緝關係。」奎朝我們攤開掌心，他手中淡綠色的掌紋，和我下手臂的紋痕竟是相符。「此乃元素契約，立約雙方同意之下，形成非強迫性的信約，表示雙方的信賴，也作為給第三方的證明。」
說罷，他微微頷首示意，便回去指揮部隊，安排幽靈們的處置。我有些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沒想到這個在印象裡是個大壞蛋的嚇人軍官，現在竟然那麼輕易地對我們展示信賴與善意。對於手臂上的紋痕，艾因斯只是簡短表示「人無信不立」，好像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似的。這個人真的有自覺當初是他把我給劫走的嗎？
我一回頭，就看見比歌勾著比戈的上手臂，朝我們慢步走來，乍看之下真可愛。兩個小傢伙什麼時候感情變那麼好了？我正要出聲叫喚，就發現兩名身材高壯的士兵擋住他們，沒兩下就將比歌從比戈身旁拉開。
我拍了一下額頭，完全忘記現在的比歌也是幽靈的一員。軍方恐怕要將她統一處置，於是急急忙忙奔上前去，邊喊著：「等一下！你們要對她做什麼？」
「白痴，看不出來嗎？他們要把所有幽靈都收押起來。」比歌沒好氣地回。
「那小比戈怎麼辦？」我拍著比戈的背，將抽噎著的他摟入懷裡。
「現在鎮上還有不少正在狩獵人身的亡靈，在伏靈使後援抵達之前，我們這支部隊必須先遣散剩餘居民，護送他們到附近的城鎮安頓。」其中一名年輕的士兵解釋道。「那對年輕的詠唱師也只能鎮壓亡靈一陣子，跟我們一起離開後，這裡又會回到危險的狀態了。」
我看著不遠處正在井邊喃喃低詠的晨與辰，還有井口隨之結起的薄薄冰霜，感覺眉頭一直沒法舒展開來：「那被附身的人的另一半，該怎麼處置？」
兩個士兵面面相覷，也沒有答案，比歌不安分地在他們兩個中間扭動著想掙脫。我看著比戈在懷裡哭成了淚人兒，再看了看比歌，掙扎了一陣子，才下定決心開口問：「妳就不能⋯⋯就不能把身體還給小比歌嗎？關於伏靈井的事，我相信一定有辦法解決的。我保證這趟去昂城，一定想辦法幫幽靈們脫離現在這個狀態。」
她朝我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就憑妳這腦袋？」
可惡的死小孩！我逼迫自己擠出微笑，一邊抑制著青筋不要暴露。
「⋯⋯當然還有我朋友卡珞的腦袋。她本來就聰明，用功起來還會嚇死人，相信我，她可是年紀輕輕就得到國家研究院賞識的有為才女呢。」
「比歌、我要比歌⋯⋯」比戈吸著紅通通的鼻子，伸出兩隻瘦弱的上手臂，徒勞地在空中揮舞著，像是想要對自己的妹妹伸出手，但卻怎麼也觸及不到。
「我說——不要再哭了，你這愛哭鬼！」
比歌突然一臉嚴肅地朝比戈大喊，嚇得他連哭都忘記了，就呆愣在那裡看著這個長得像自己妹妹，實際上卻不是的幽靈。她自己也停下了掙扎，小巧的臉上顯現出不符年紀的成熟：「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妹妹為什麼那麼討厭你？」
哇啊啊，還不快住嘴妳這個毫無同理心的幽靈！然而不待我打斷，我就被懷裡的比戈的回應給嚇了一大跳。他帶著鼻音的童稚嗓音，第一次流露出了我從未聽見過的情緒，雖有著濃濃哭腔，卻講得字字清晰。
「我知道，比歌討厭我，因為我沒有手！」
一瞬間，所有人都靜默了下來，只聽見遠處的馬兒仍舊不時嘶鳴，把蹄鐵踏得達達響。我不曉得該做何反應，手上安撫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等他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沒有手，不像其他人可以陪另一半玩，還有好多事不能自己做，要她幫我，害她不能跟別人玩。」他停頓了一下，「因為我沒有手，別人會笑我，笑她的另一半沒有手。因為我沒有手，她生病受傷，不能照顧她⋯⋯」
「因為我沒有手，」說到這裡，他頭垂得很低很低，然後突然看向一旁，穆提西躺著的地方，「⋯⋯大哥哥才死掉的！我知道，比歌討厭我，我也討厭自己！」
比歌突然哈哈哈笑了出來，我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果然是三歲小孩的智商。你妹妹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個樣子！自怨自艾，什麼事情都怪到你沒手這件事上，自以為全世界都看不起你，其實最看不起你的是你自己。」她冷冷說。「一天到晚只會哭哭哭，哭是有屁用啊？最好是哭一哭手就會長出來啦！哭也是過一天、笑也是過一天，還在世界上活得好好的，不要把人生過得跟幽靈一樣悲慘好嗎？自己不想開心，別把妹妹拖下水！」
「我說妳啊，有必要措辭那麼激烈嗎？」我小聲抱怨。
「有些笨腦袋就是要用罵的才會清醒。」她嘲諷地說，「剛才是不是有誰求我，把身體還給這個小鬼頭？我告訴妳，就算還回去這兩個小鬼也不會活得多快樂。附在這身體上，我早就把這顆簡單的腦袋瓜摸得一清二楚。沒有手的小鬼再不改變心態，總有一天會把這傢伙逼到受不了，乾脆自我了斷，賭下一次生命的軀體都是完整的。不然我看這樣下去，簡直沒藥醫了好嗎？」
我摟緊懷中的比戈，感受到他顫抖的小身軀，渾身散發著無助。比歌哼了一聲撇過頭去，然而我卻看見她偷偷瞄比戈的眼神，並不如她說出的話語那樣毫不在乎。先前觀察她跟比戈的互動，明明就感覺她心裡是關心這孩子的，然而卻選擇用這種方式來刺傷他，難道沒有更溫柔一點的方法嗎？她提到，關於比歌內心的想法⋯⋯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的話，會怎麼樣呢？
如果比歌受不了另一半，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最終選擇結束生命——
我茫然地看著躺在那裡的穆提西，想到在井底世界漂浮著的那抹徬徨無措的黑影，忽然感到寒意鑽入全身上下的毛孔。這是我從來、從來就沒有想過的事情。
有沒有雙生，出於任何原因，並不想要和自己的另一半一起生活下去呢？
因為雙生之間極其緊密的連結，幾乎不可能迴避不喜歡的另一半，獨自生活。我以前對於「另一半」的認知，都是建立在他的身上。我一直以為，全世界的人都跟我們一樣，雖然偶爾會打打架、拌拌嘴，偶爾會被捉弄、甚至氣到哭，但是我一直知道，我是出自真心想要和他在一起。然而這樣的心態，只是幸運嗎？幸運的我，並不討厭自己的另外一半，所以能夠毫無後顧之憂地活著，死去，再重生。
然而，多不公平啊。成雙而生的我們，又是在什麼時候決定，要成為彼此的另一半呢？如果，如果在某個時刻，突然後悔了，該怎麼辦？我安撫著懷裡的比戈，思緒飄忽，纏成線圈，線頭糾結成了不知是否能夠再度解開的程度。
假如，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抉擇的餘地，那麼為什麼在生命的最後做出決定，卻得承擔懲罰呢？
滴、答、滴、答。我抬眼望向灰濛濛的烏雲，不自覺脫口而出。
「下雨了。」
再過不久，被特羅兒他們送進井底世界的白雪，也會再度飄降下來吧？
（第二章完）
小後記：
一早爬起來去幫兩位speakers錄影片，結果兩人都感冒咳嗽，
我在密閉空間裡待了兩小時後整個人暈乎乎的，該不會被傳染了吧囧囧
不過目前集滿了需要的材料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待會接著更新論證篇。我不管我一天多更就是任性（攤）
謝謝大家的閱讀～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