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無比怨恨這個世界。
怨恨自己的其貌不揚,怨恨自己的臃腫肥胖,怨恨自己那似乎無論如何也不會消停的青春痘,怨恨自己彷彿連喝水都腫脹的身軀,怨恨自己沒有能將課本融會貫通的智商,怨恨自己沒有可以在體育課上活躍的運動細胞,怨恨……怨恨自己在班級的同儕裡找不到歸屬,怨恨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格格不入。
她就像摻在水果拼盤裡的一塊骨頭,拼圖裡一塊嵌合不進去的異類,注定被排斥在世界之外。
自己為了什麼存在於此?
自己為了什麼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顆星球上真的有我的立足之地嗎?
懷抱著這樣的迷惘、懷抱著這樣的憎恨,她度過充滿痛苦與折磨的日子,宛若幽魂徘徊在機械般乏味的日常生活裡,應付著師長、敷衍著同學,渾渾噩噩地活著。
目標、夢想、志向、憧憬、嚮往、希望……這些名詞,聽起來離她太過遙遠,只是字典或國文課本上記載的一個詞彙,存在於和他不同的位面,彼此永不相干。
今後的她,也會一直這樣活下去嗎?
每當看見鏡子裡的自己,她都恐懼得想要用十指抓花自己的臉。
令人髮指,令人作嘔,令人想吐──這樣的自己,這樣的人生,這樣一個即使沒有我、萬物也將持續運轉如昔的瘋狂世界。
無處可逃。她就像是造物主手中的玩物,被困在這個以命運為名的牢籠裡,她幾乎可以想像神是什麼樣戲謔的目光窺伺著她的丑戲,彷彿每一道朝自己投來的視線,都是酷刑的一部分。
毫無價值的生命,最終也將毫無價值地死去吧?她這樣思索著生存的意義。
直到那一天,在一次朝會上──她看見那支影片。
那是一支拍攝罹患了癌症的孩子們的影片,影片敘述了那些孩子們飽受什麼樣的磨難,病痛如何殘忍地剝離他們對生命的每滴渴望,必須倚靠儀器與藥物才能讓他們延續極其短暫的壽命──而即使承受了這麼多的苦痛,卻注定無法痊癒,死亡彷彿脖子上逐漸絞緊的繩子,無時無刻等著奪走他們對人世的眷戀。
明明遭遇如此殘酷的命運,那些孩子們卻沒有放棄希望,反而在這樣的困境裡更加追求希望的光輝,他們依舊懷抱著夢想,在苦不堪言的掙扎裡努力地追求多一天的生命,渴望有一天能夠擺脫病痛的糾纏,回到完好如初的日常裡,擁抱家人、擁抱夢想、擁抱生命的每一分奇蹟。
那是多麼嚴酷的事。
明明知道生還的機率幾不可見,他們還是堅持著想要活下去。
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連手都快抬不起來了、也許連這張床都無法靠自己的力量離開了、也許就連呼吸都需要機器協助了──他們還是想要活下去。
相形之下,好手好腳、能跑能跳、還不需要機器的協助就能抬頭挺胸地站好、可以這樣奢侈地大口大口呼吸空氣的自己,是不是把生命看得太廉價了?
爸媽為了讓這樣的我活下來,費盡了多少心血、犧牲了多少東西?
為什麼我不珍惜自己擁有的一切呢?
為什麼我居然會咬牙切齒地想「為什麼要生下這樣的我」呢?
我在做什麼?
我怎麼會放任自己變成這個樣子?
那天,她看著投影幕上播放的影片,靜靜地淚流滿面。
就是從那一天起,她開始改變自己。
自己的價值,就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吧。
光是活著就是一種幸運、光是能夠溫飽就是一種幸福、就連能夠上學讀書都是一種得來不易、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氣──從那一天起,她不再怨恨這個世界的無情,反而感謝這個世界的美好,感謝自己擁有這麼多,而自己更應該將自己擁有的美好,分享給那些匱乏的人。
她開始認真唸書,認真關注這個社會上有多少她可以伸出援手的悲傷,認真思考自己在這個時代的洪流裡如何找到一個能夠溫暖人心的定位,努力地發出光芒,照亮那些迄今依然在黑暗中匍匐掙扎的人們。
後來的她以出色的成績考取了優秀的學校,又在課本上見到那個人的豐功偉業。
沈芯菱──英文課本以「The angel among us」來形容她,這樣一位從十一歲開始就投入公益的少女,被時代雜誌以「好比從天堂掉落凡間的天使」描述,有過不勝枚舉的作為,全都是為了帶給這個世界更多的美好。
她憧憬的那樣的她,就像她憧憬著有如德蕾莎修女那樣、為了讓世界更美好而犧牲奉獻的人們。
無須成為英雄,也不必成為救世主,更不需要什麼鎂光燈。她只是希望相信「施比受更有福」,相信正因自己還能給予而應該去給予,相信自己只要致力於此,涓滴成流的溫柔,就將在暗夜裡發出宛若星辰的微光,帶給那些悲傷的人們溫暖與希望。
懷抱著這樣的志向,她決心要成為一個社工,守護、擁抱這個社會的角落裡,不被人們關注的悲傷。
助人為快樂之本──也許是的吧!她知道會有人嘲笑她很傻,她知道面對整個世界的無情時、人類的力量渺小得有如螳臂擋車;縱然如此,她還是希望竭盡一切付出自己的所能,帶給那些痛苦的人們希望與溫暖。
她唸社會學,也唸心理學,也唸性別學,唸了各式各樣的學科……也在社會學院裡結識了許多夥伴,各自為了帶給世界光芒,而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裡打拼,即便有許多人不諒解他們的選擇、覺得他們這樣為社會奉獻根本是愚蠢,她還是希望,曾經怨恨這個世界的自己,能夠透過幫助那些真正被世界拋棄的人們,彌補自己曾經的錯誤。
她喜歡這個世界,熱愛活著的每一個瞬間。
只要自己一息尚存,她就會用上自己的每個呼吸,只為了讓這個世界更美好。
然後,在那個陽光普照的下午,她遇見了那個少年。
她認出他是動漫社的學弟──她是很喜歡唸書沒錯,但她也不討厭那些會被大人們鄙視的動漫畫,因為那個二次元的世界在她的眼中有如童話繪本,同樣營造出一個光鮮亮麗的美好世界,即便離這個社會顯得遙遠,但仍然能帶給人希望,尤其透過動漫,她有時也能帶給孩子們喜悅與歡愉,她喜歡那樣的美好與感動。
而眼前這個學弟,她有印象在動漫社的迎新茶會上見過,但他不起眼,不太參與其他社員們的熱絡討論,只有偶爾做幾句發言而已,看起來是個內斂的人,相比起其他馬上就熱情地討論起新番或喜歡的屬性與CP之類話題的宅男腐女間,他的存在顯得有些突兀。
她特別喜歡關切這類突兀的人,就像分組時她總是去拉攏那些被大家遺忘的邊緣人──或許是因為在他們的身上,她總是窺見當年的自己的影子,她不願再看見他們被拋下的寂寥背影。
話雖如此,她也就是留給了他一些注意力而已,除此之外的她還是埋首於繁雜的報告與考試裡,並沒有特別做出什麼……畢竟他雖然內斂,但社交能力沒有問題,後來也和社團的大家處得很好,只是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的熱情而已。
直到這個下午,她才開始重視起他的存在。
只因為他幫助了一個迷路的孩子。
其實這不是太難能可貴的事──她想,這個社會應該還沒有淪喪到,連伸手幫助一個小孩子都不願意的程度吧──不過說不上來為什麼,她就是因此而對那個學弟產生了感動,進而開始悄悄地觀察他的FB、注意他在社團裡的言行、注意他的發文、注意到他對社會的觀感和某些想法,與自己也許是契合的。
她和他沒有太多交集,畢竟他是個內斂的人,而她又忙碌於自己的課業,其實不是那麼常在社團出沒。
但是,就只因為那件事,讓她決定給他一個驚喜。
還好,他的房東是個很通人情的人,在她向房東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後,房東很樂意地給了她他家的鑰匙,還用了很揶揄的眼光,讓她還真不知道怎麼應付。
她倒不是那個意思……拜託,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她只是想試探看看,這個內斂的、和自己在某些地方臭氣相投的、在幫助別人時露出美好笑容的少年,和自己想像的模樣,有幾分差距呢?
希望,自己的衝動不會讓自己失望呢。
她這麼想著,接下自己所實習的「極光」社會機構在這次聖誕節發起的禮物計畫,準備好交代了一切來龍去脈的卡片,換上聖誕裝、騎上自己的「雪橇」、扛起那一袋禮物,鼓起勇氣執行了聖誕老人(代行者)一定要會的首要課題。
──闖空門。
「喂,傻蛋,你要賴床到什麼時候啊?太陽曬屁股了啦!」
「總之!我是聖誕老人代行者!而你就做我的馴鹿吧!」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會為自己的大膽而感到臉頰發燙。
不過,還好,那個少年沒有讓自己太過失望,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平安夜呢。
那麼……這個聖誕節,又會怎麼度過呢?
她坐在「馴鹿先生與女士」的門口,朝戴著毛線手套的掌心裡吐了口氣。
說起來,今年的聖誕節真是神奇,她連毛線帽和毛衣都準備好了,結果今年冬天真是有夠不寒冷的,害她覺得才十一月就把冬裝拿出來換好的自己真像個傻蛋。
……然後,她想起昨天,他將羽絨外套遞給她的那一幕。
嗯──是個很貼心的孩子呢。
那麼,會不會是個、值得長期豢養的馴鹿先生呢?
「……喲,今天怎麼不是穿聖誕裝啊聖誕老人?」
「傻蛋,禮物昨晚發完了啊,接下來又可以繼續宅在家裡三百六十四天,當一個單純的紅衣肥宅囉。」
「嗯……妳這傢伙穿起正常的冬裝也是有模有樣嘛,不然光看妳昨天穿聖誕裝的樣子,還以為妳是那種喜歡奇裝異服的怪人勒。」他雙手插在口袋裡,頓了頓,然後還是說出口:「不過看妳這個樣子……好啦,算妳有資格說我是敗絮其外啦。」
「你在計較那件事啊?吼,那個只是我一時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啦,不要放在心上啦,你也是個很金玉其外的人啦!」
「妳的胸部倒是很明顯地敗絮其外也敗絮其內就是了。」
「……去死吧你這傻蛋馴鹿!!」
紅著臉,她站起身來,招呼著他進了餐廳。
也許,她的確只是個太天真的聖誕老人而已。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想努力地,為孩子們的夢想奔波。
就算會被質疑「這是哪門子的聖誕老人」,她也義無反顧。
涓滴成流的溫柔,比寒夜的星辰更璀璨──她如此深信著。
那,你會願意奉陪我,即使到北極也在所不辭嗎,傻蛋馴鹿?
她笑著,迎上他的目光。
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