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獨照泡了一杯濃茶,在碗裡注入清水,倒了半杯濃茶入碗稀釋,取了乾淨的細布在碗裡浸溼擰得半乾,輕柔仔細地替榻上人點抹身上蜂螫傷痕。
這人倒出乎她意料。
本擬經此綠花夾道的人一旦發現花味有異,定會毀花以求自保,縱使將花砍毀並無濟於事,但人性總會做困獸之鬥。她以為她揣準了人在面臨危機時的反應,卻沒想到陷阱的第一位試用者就打亂了她的思維。
為何這人寧可讓花味迷昏成為俘虜,而不選擇毀去惡花以求生機呢?
花獨照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陷阱也算成功吧,他未順利進來嘛!」心中好不得意,料想若不慎被無爭山莊的人尋上山,她仍可掙得一些時間溜走。
細布擦上劍子仙跡的臉,花獨照忍不住端凝他的臉龐,覺得這人是好看的,如何好看卻說不上來,也許是因為他眼睛閉著的緣故。眼睛是人的神采所在,關著窗的房子瞧不見內在的。
原本還有點紅腫的蜂傷一經茶水抹拭,一下子便好轉了,只餘下小小的傷口。跟著她解開劍子仙跡的領口和腰帶,並跟昏睡中的他解釋:「我不是要吃你豆腐,只是不替你解的話你會睡上十二個時辰,而解法又只有這麼一種。放心放心,不該看的地方我絕不會瞧上一眼。」
花獨照掀開他的上襟,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膛,取出一根銀針,在他心窩用力扎了一針。劍子仙跡身子一震,唔的一聲,緩緩睜開眼睛。只見一張如花嬌美、如玉無瑕的少女容顏正俯視著自己,心中迷糊,不懂為何身邊蹦出一名女子。再流目四周,簡單的陳設,質樸的佈置,這不是豁然之境嗎?
適才之事猛然灌進腦海,劍子仙跡霍地坐起,忽覺胸口一涼,驚見自己衣衫不整,不由得大感駭然,額上流下一滴冷汗,愕然望著眼前少女:「妳……我……」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花獨照搔搔臉頰,喃道:「怎麼反應那麼大,難道我下手太重,他疼到受不了?」
見他心口那針流著一道細細血線,隨手拿起細巾要替他拭去,劍子仙跡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驚道:「妳幹什麼!」
「替你止血啊!」花獨照不解地瞅了他一眼,掙開他的手,逕自替他抺去血痕,從青瓷瓶倒出一些止血粉敷在針洞小的傷口上,道:「我是第一次解『曠男怨女』的迷香,也許出針不知輕重,你還疼嗎?」見他一臉怔然,好似不明白她的話,遂解釋道:「那花味會令人昏睡十二個時辰,而唯一的解法就是『痛』,可不是隨便打你一拳的痛啊,需知心痛最是難忍,也就是要在心口上扎一針才能令你醒來。」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喃喃:「那麼砍一刀會不會醒呢?」
「多謝姑娘!」劍子仙跡迅速整理好衣服,彈離床榻,快得好像榻子是滾燙的。
「你身上的螫傷我也替你治好了,現下覺得如何?身上可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的?」
劍子仙跡暗中鬆了口氣,十分慶幸衣衫底下並沒有太多螫傷,道:「多謝姑娘,在下沒有其他不適。」頗覺右腰有些抽痛。這點小痛他是不放在眼裡的,卻清楚明白少女定會想檢查是什麼問題。
花獨照亦鬆了口氣。她不知道男人的身子這麼重,失去意識的人更重得讓她不敢領教,之前半揹半拖將他扛進屋放上床榻時,幾乎將自己也甩了上床,她還怕會不會撞傷他呢,瞧來是多慮了。
劍子仙跡穩下心神,再次聞到那股馥郁幽香,似是從眼前少女身上傳出,心想夤夜之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甚合宜,便走到屋外,然而那股香味縈繞不散,離她遠了還是清晰可聞。
花獨照跟著走了出來,劈頭問道:「你闖上來幹嘛?」
闖?真想不到主人回自己家竟用得「闖」這一字。劍子仙跡心中暗嘆,猜想此人既然在道上設下阻人關卡,定然頗有防衛心,實不適合初見面便提到奇毒之事,便道:「在下只是夜間散步,瞧見陷阱設計得有趣,一時好奇便來看看。」
「哦,」花獨照戲謔地看著他,「好玩嗎?刺激嗎?後悔嗎?」
「非常好玩,非常刺激,一點也不後悔。話說回來,尚未請教姑娘芳名。」
「我叫花獨照。」
「嗯,花姑娘,妳怎麼會設下如此驚險可怕的陷阱?」
花獨照雙眼一亮,道:「你說說,我那陷阱做得好嗎?」
「好啊,極好,好到在下以為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不過在下有些地方不明白,還請姑娘見教。」
花獨照微一皺眉,「瞧你一頭白髮,年紀真不知大我多少,在下在下的自稱,是想告訴別人你其實沒那麼老嗎?」
劍子仙跡哈哈一笑,道:「既然姑娘這麼說,我就不自謙了。」
「行行行,」花獨照揮了揮手,「你說什麼地方不懂?」語氣頗見雀躍。
「那蛛網和黃蜂的關係。」
「嗯,就是--」猛然住口,看著他,「我為何要對你說?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害我?」想起自身處境,又想到萬一不幸被帶回無爭山莊的下場,不免草木皆兵起來,想與人分享的得意喜悅剎時消失無蹤。
「我看起來像壞人嗎?」
花獨照遲疑地打量著他,「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劍子仙跡一陣莞爾,「那妳又為何救我這個可能是壞人的人?」
花獨照語塞。
當時她只是前去探看來者何人,卻對他手下留花的舉動感到訝異,在確定那是在無爭山莊未曾見過的面孔後,好奇心大盛才會放下戒心。咬了咬唇,道:「我先問你,你察覺到『曠男怨女』會使人昏昏欲睡吧?」
「曠男怨女?」
花獨照遙指著十丈外的綠花夾道,說:「就是那花的名字。」
劍子仙跡奇道:「那叫曠男怨女嗎?真特別的名字,有何緣故嗎?」
「你看那花,花身是綠的,下面是一綹綹紅色的葉子,是不是?其實綠色的是葉子,紅色的才是真正的花瓣。我爺爺告訴我,花朵有千萬種姿態顏色,花葉亦然,此花奇形殊色,蕊心異常,蜂蝶都不愛採,所以才叫做曠男怨女。」
劍子仙跡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好貼切的名字。我在當時的確發現花有古怪。」
「那你第一個想法是什麼?」
「毀花。」
花獨照兩手一拍,「不錯,我也料到著了道的人會有此動作。可為何你沒下手?」
劍子仙跡照實說道:「我瞧那花奇特,心有不忍,下不了手。」
「啊,原來如此。」花獨照喃喃。惜花者,多半不是什麼惡人。「你不怕我會趁機殺了你嗎?」
劍子仙跡微笑道:「那些陷阱雖然險惡卻不至令人喪命,再者姑娘既可解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身上之毒,料來心腸自然不會太狠。幸好我這一注賭對了。」
花獨照忍不住笑道:「也幸好你沒有毀了曠男怨女,否則有你苦頭吃了。」
劍子仙跡哦了一聲,道:「此話怎說?」
「你打毀了花,手上不可能不沾到一分半點花莖的汁,是不?曠男怨女的莖汁含有劇毒,沾到的皮膚會出現像被火炙傷的水泡,灼熱難忍,痛入骨髓,得將傷處浸泡在水裡三個時辰才可解;若早前曾被黃蜂螫咬,黃蜂之毒和花莖之毒混在一起又會產生另一種毒素,中者如萬蟻囓咬,痛不欲生,痛個三天三夜毒性退了便可。」
劍子仙跡一驚,道:「真是天衣無縫的陷阱,無論如何做法,都絕對無法通過。」
花獨照點頭:「是啊,只是這些毒皆不至於取人性命,否則死了人倒玷辱了此地靈氣。」
「那麼前頭的蜘蛛和黃蜂又是什麼?」劍子仙跡又問。
「最前頭的黑色毛蛛名叫獒蛛,被牠們咬上一口會覺得渾身滾燙想喝水,可喝了水呢會直接昏厥,不喝嘛全身麻痺;獒蛛織出來的網黏性極佳,一般是很難扯斷的。」
劍子仙跡點點頭,說道:「不知情的人定會想揮掉蛛網,卻沒想到蛛網難纏,獒蛛更可隨著網絲襲擊來人。」
「嗯。第二陷阱的黃蜂名叫黃狼蜂,蜂群有個特性,是不會主動攻擊人的。可我在蜂窩四周種了許多紫花,不知你發現沒有?那紫花叫『醉千觴』,除了酒以外灌養不活;其花蜜有種讓人發狂、分不清敵我的成份,黃狼蜂天天採『醉千觴』的花蜜,當然狂暴不堪了。」
劍子仙跡幡然領悟其中道理,接話道:「獒犬與黃狼天生為仇敵,所以黃狼蜂和獒蛛的毒性互相剋制,是以陷入獒蛛網者脫不出,黃狼蜂懼其網絲的氣味也不會來犯,那麼獒蛛的毒就解不了;而遭黃狼蜂襲擊的人決想不到解藥就是獒蛛身上之毒。」
花獨照大喜,道:「是啊,你說的一點都沒錯!其實獒蛛並不能全解黃狼蜂之毒的,你讓蜂螫過,是不是除了痛癢之外,還感到狂亂暴躁?那是因為醉千觴的成份隨著蜂毒過到人體的緣故。」
「就這麼發飆下去,中曠男怨女之毒已是必然。」劍子仙跡真覺自己命不該絕,鴻福齊天。「那麼醉千觴之毒怎解?」
花獨照道:「很簡單,能解酒的東西都能解。濃茶,葛根煮水,都行。」
劍子仙跡想不到如此一個嬌弱少女竟能設計出如此無懈可擊的陷阱,讚道:「果真是精妙無比之作。」
花獨照聽到稱讚十分開心,笑得雙頰通紅,道:「真的嗎?」
「卻不知姑娘如此大費周章佈置卻是為何?難道是為了防範什麼人?」
花獨照料不到有此一問,支支吾吾道:「也、也沒什麼,不過是山間無事,打發時間罷了。」深怕他再多問,忙道:「我累了,你走吧!」
劍子仙跡知她不願多談,便道:「如此劍子他日再訪,姑娘好生安歇。」走出圍籬又走回來,道:「呃……姑娘打算扛我下山嗎?」
花獨照啊的一聲,道:「你等等。」走到涼亭旁的藍紋白花叢前蹲下,伸手欲摘,猶豫半晌,手又垂下來,為難地看著白花,低聲道:「委屈妳了。」摘了一朵遞給劍子仙跡,道:「此花香氣可抵曠男怨女和黃狼蜂,喏。」
劍子仙跡將她折花的神態看在眼裡,心想她必定極為鍾愛此花,小心接過,道:「此花何名?」
花獨照清甜一笑:「她叫『月下獨照』,是我最喜歡的花。」
劍子仙跡聽得其名特別,心想多半又是奇花一株,遂問道:「這花又有什麼特性呢?」
「月下獨照,花如其名,受月華浸潤,只在夜間開花,白天則合為花苞;最特別是香味日間不聞,夜現其芳,且愈近月圓愈是濃烈,你瞧今兒個便是滿月,花香濃得很。」
劍子仙跡點頭道:「嗯,月下獨照,此名取得甚好。多謝姑娘。」
「不謝不謝,不送不送。」
劍子仙跡走下山道,行經綠花夾道時,那股昏睡感又襲來,便將白花湊到鼻下,一股熟悉的幽香撲鼻,頓感神清氣爽,昏睡感立消;黃狼蜂也未攻擊。
躍過獒蛛網,端詳著白花,心想:「此花雖小,香氣卻極是濃郁,和花姑娘身上的香味是相同的。」再看白花生得極為細緻可愛,花緣滾著一圈藍色紋線,便如花獨照身上衣裳,微微一笑:「獨照花,花獨照,當真人如其名。」將花朵小心收進袖裡,悠然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