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紅髮的羅格斯　第一章　紅髮少年　04

　　瞪著一波波打上岸邊的海浪，羅格斯慵懶的嚼著蘋果。當然，他還不忘在身上罩塊紙板，好躲過提芬的奪命追查。

　　從太陽的角度判斷，此時已是下午三點左右，也就代表打從早上逃離提芬的鐵拳之後已過了足足七個小時多。不過，雖然佩服自己的逃亡功夫又更上一層樓，但羅格斯的主要目標缺撲了個空：交通船是靠岸了沒錯，卻沒有看見他想找的人。

　　也就是，米瑟‧哈德，羅格斯的哥哥。

　　提芬之所以從不接受那些報酬優渥的邀請，有一大半原因就出在米瑟身上。與羅格斯和提芬同樣，米瑟在青眉島也是位響噹噹的人物，但出名的原因不是他身為一代惡作劇的開山祖師，也不是他長了張不輸給父親的猙獰臉孔，而是因為米瑟在青眉島上實在傑出過人……不，甚至將他與整個九十九群島相比也無人能出其右，說是萬中無一也不為過！

　　米瑟‧哈德，是一名劍術造詣奇高無比的天賜英才！

　　倘若羅格斯十三歲時懂得如何利用各種陷阱將大人耍得團團轉，米瑟已了解如何用借力使力的方法、擊敗那些習劍好一段時日的大孩子；十五歲時，米瑟的劍技已在全九十九群島享有名氣，並被當時的三十位領主之一，塔加‧可納諾，邀請進入他的親衛隊，成為史上最年輕的見習侍衛，亦在十六歲就完成了理應三年才能結束的修業，其擔當正式侍衛的年紀自然又是另一項新紀錄；到了十八歲那年，米瑟的實力之高超已不僅止於九十九群島，而是遠渡大海、就連希姆加大陸都是聲名遠播！

　　而之所以如此，一切契機都是源自於一個持續一百五十年從未間斷過的最大鬥技之爭：羅蘭亞競技賽！米瑟不僅是當年的五位優勝者之一，更是九十九群島有史以來的第一人！

　　拜此一功績之賜，於是就在次年，米瑟的堅強實力讓他換來親衛隊總隊長此一最高職位；而他的頂頭上司塔加也不再只是三十位領主之一，而是三十位領主都要向其致上敬意的最高權力者，統領。

　　只不過，也就因為米瑟的存在是如此重要，他如今已不住在青眉島，而是長居擔任隊長一職的還彩島上。這，便是羅格斯有多麼期待環彩島的交通船的原因，畢竟米瑟的工作只允許他每半年回青眉島僅僅七天而已。

　　「可惡，米瑟哥到底在搞什麼鬼呀？下一次交通船可是又要等三天了啊！」

　　羅格斯輕聲咒罵，一個不高興，手中的蘋果核直接往海裡用力扔去。即便這已不是米瑟第一次遲到了。

　　他雖然在人人眼中都是個傑出的菁英，但卻有個壞毛病，那就是米瑟這傢伙在為人處世上往往過於隨興。上一回遲了六天，理由是因為下雨嫌濕氣對劍不好，羅格斯馬上回嘴：「大海就不是一大灘水嗎？」，米瑟對此尷尬的笑了笑；而再前一回更久，整整延宕了一個月，而企盼米瑟歸來的羅格斯也在那個月被提芬徹底修理不下十回，聽聞此事的米瑟則說他之所以遲到的理由，是因為突然想去另外某座島走走，當天下午旋即在臉上掛著一個羅格斯留下的黑眼圈。

　　然而，要說米瑟是真傻也好、是裝傻也罷，年紀只有他一半的羅格斯並不會天真到哪去，因為就算米瑟不打算開口明說，羅格斯也能看出每一次回來、他身上又會多帶幾條疤。統領旗下的親衛隊隊長，這名號聽來不錯，但工作內容倒也不會太輕鬆，親衛隊雖說是各個領主的私養部隊，可是其工作與希姆加大陸上的各大騎士團相去不遠，不外乎就是保家衛國、懲奸扶弱，九十九群島的航道上可不會永遠只有商船與漁船之流，覬覦著錢財與貴重貨物的海盜比比皆是。這還只是一部份急需處理的事務罷了。

　　不過，米瑟永遠不會在羅格斯面前談述這些，只會講著工作中的趣事、以及其他島嶼上又有什麼新聞。再怎麼說，不論青眉島有多麼美麗，這裡對於小孩的好奇心而言依然太小。

　　「上一次骷髏島的故事只說到一半而已耶……」

　　羅格斯低語道，眼前的海面登時略為模糊了些。於此同時，一條白手帕忽地出現在他面前。

　　「請問有需要嗎？」

　　「……謝謝。」

　　羅格斯沒有多想，抓過來便直接用力擤了個鼻涕，甚至還拿它挖了幾下鼻孔，完全不考慮這條手帕的主人會不會在意……這就奇怪了，附近不是只有羅格斯自己一個人嗎？

　　看了看手帕，即使純白色的它早已滿是羅格斯的鼻涕與鼻屎，但這種昂貴的絲絹手帕明顯不會是青眉島人所有，更不用說上頭還有著一股淡淡幽香。他抬起頭，這才發現自己身旁正矗立著一道人影。那是一名高瘦的男子。

　　此名男子黑髮及肩，一雙細眼不知是天生還是故意瞇起，給人一種莫名的喜感。只是不知為何，下午三點的青梅島談不上涼快，但男子卻罩著一件長可及膝的深藍色斗篷，臉色非但沒有表現出不快，額頭更是滴汗未流。最詭異的是，男子明明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羅格斯卻明顯感受對方的年紀遠超出外貌所見，其身上散發出某種近乎詭秘的奇妙寒意。

　　雖說對方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本地島民，文彬彬的模樣也不像是水手，就算說是旅行者也有些怪異，就算氣質接近所謂的爵士與領主、這身古怪的裝束又該做何解釋？羅格斯聳了聳肩，畢竟不管對方的真實身份為何，現在的他只要別碰上提芬就好。

　　「謝謝你……大哥哥。」

　　羅格斯說得有些遲疑，但他還是選擇自己親眼所看見的形象。男子對此則是笑笑，把手帕接回去時就連眉頭都不皺半下。

　　「小弟弟，你一個人躲在這裡做什麼呀？」

　　男子輕聲問道。羅格斯看了對方一眼，不假思索回答：

　　「等人。」

　　「呵，可是港口離這裡還有一段距離，不是嗎？小弟弟。」

　　面對男子的詢問，羅格斯只是同樣對之笑道：

　　「漁市正在港口邊熱鬧著，酒館則是還要三個小時才會開。大哥哥你在這裡又是做什麼呢？」

　　「嗯--也是等人。」

　　「可是港口離這裡還有一段距離呢，大哥哥。」

　　羅格斯調皮的笑了笑，男子則是微微一楞，旋即拍手笑答：

　　「小弟弟你很機靈哩！好吧，不瞞你說，其實大哥哥我沒等到人，只好在這裡看看海了。」

　　「沒關係，大哥哥，我也一樣。」

　　「那麼，小弟弟你在等誰呢？」

　　「我哥。」羅格斯眉頭一皺，所有不悅馬上浮現於臉：

　　「明明說好今天要到的，可是又遲到了。」

　　「喔？你哥常常這樣子？」

　　「是啊！明明半年才能回來一次的說……」

　　羅格斯大大嘆了一口氣，一腳便往底下的白沙踹去。天曉得此時一陣海風吹來，使得他不僅沒出到氣，反而還多吃了一嘴沙。

　　「呸、呸、呸！沒等到人就算了，為什麼我還得要受這種氣呀！」

　　看著眼前的男孩如此急躁，男子只是保持他不變的微笑、逕自開口道：

　　「小弟弟，時機未到，強求也沒有用呀。」

　　「可是不高興就是不高興啊，因為遲到就是遲到！」

　　「呵呵，時機也同樣是時機啊，只要時機未到，該來的總是來不了。」

　　「唔……那麼，大哥哥等待的人還沒來，你也只會說時機未到？」

　　「當然。」

　　男子望向遠方，雙眼瞇得更細，乍看之下彷彿像是完全閉起來般，實際上羅格斯卻能清楚感受到男子投射於海面上的深沉凝視。

　　「時機就是如此，冥冥之中早已有著既定的安排，我們只要等待一切發生的時機到來即可，所以無論高興還是難過，都只是事後的一個純粹念頭而已，並無法去做任何改變。」

　　男子的聲音很輕，但語氣卻暗藏著說不出口的沉重，在旁的羅格斯都能感受出對方刻意壓抑的情緒。可是只有短短數秒，對方又恢復原來的微笑說道：

　　「事實上，我在等一個朋友，可惜他也遲到了呢。」

　　即便方才的感覺仍在，對方終究是第一次見面的生人，羅格斯可不會多事到去深入探查。於是，他也微笑答覆：

　　「大哥哥，那些遲到的人可苦了我們這些等待的人呢。」

　　「呵，你說的沒錯，小弟弟。啊，失禮，都差點忘了自我介紹呢，我是麥倫‧崔爾。小弟弟，你呢？」

　　「羅格斯‧哈德！麥倫哥還請你多多指教啦！」

　　揮去身上的紙板，羅格斯立即起身與麥倫握手。只是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當紙板揮開的剎那間，麥倫的表情略微僵住了。

　　「羅格斯小弟，你這頭髮是天生的嗎？」

　　望著那火紅色的頭髮，麥倫怎麼也離不開自己的眼睛，視線之銳利猶如盯上獵物的一匹惡狼般凶狠。不過看在羅格斯眼中，麥倫的反應就與其他第一次看見這頭頭髮的人無異。

　　「從我懂事以來就是這種顏色了，但不可能會是天生的吧？」

　　「喔？為什麼不可能？」

　　「哈哈，麥倫大哥，這種事就連我們小孩子都知道，天生的紅頭髮現在早就看不到了，不是嗎？只有書上的那個……呃……是什麼第一位魔術的……」

　　「《第一位魔法師》。」

　　「對、對！就是那本什麼的魔法師啦！這東西我每次都會忘呢！哈哈哈！」

　　羅格斯笑得開心，反觀麥倫卻是一臉沉靜，他的雙眼仍注視著羅格斯的紅頭髮、開口緩緩講述：

　　「當風不吹，海浪平靜，原野的花草樹木停止搖曳，大小動物亦在這平靜之中沉沉睡去。唯獨人類呼喊彼此的名，手刃對方的命，就算死去仍詛咒不停，戰爭已成爭吵的延續。數年演變成十年，十年演變成百年，百年再變成千年，人類的血淹沒動物，人類的血染紅植物，就連海水都從一片碧藍轉為深紅，吹過的風只能聞到鐵一般的腥，嗅到如同死亡的腐敗氣息。可是人類的戰爭未停，生者擊潰死者，勝者欺壓敗者，上者奴役下者，多者蹂躪少者。而當怨恨不斷累積，那些曾被擊潰的會怨恨，曾被欺壓的會憤怒，曾被奴役的會不甘，曾被蹂躪的會反抗，心底的仇恨便不再只是仇恨，而是翻轉一切的蠻橫暴力，延續戰爭，並累積另一段產新的恨意--直到紅星劃過天際。」

　　看著眼前的麥倫滔滔不絕，羅格斯當場傻愣在原地。然而一切還沒結束，在對方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繼續往下說道：

　　「紅星的軌跡似火，又似飄渺不定的煙。但人類看不見，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只有生存與死去，殊不知那片已被戰火燻紅的天空有什麼異變。每當紅星飛過，飄落的點點星屑便會引發奇蹟。淹沒動物的人類之血已然退去，染紅植物的人類之血蒸散無跡，取代大海的人類之血消失無影，風中的腥臭敗壞也成過去，只有紅星帶來的盎然生氣仍在持續。只不過，人類依舊看不見，忙著擊潰，忙著忙著怨恨，忙著欺壓，忙著憤怒，忙著奴役，忙著不甘，忙著蹂躪，忙著反抗。於是，紅星不再只是飛翔於天際，而是墜落在其中一名人類面前，其中一名對於擊潰、怨恨、欺壓、憤怒、奴役、不甘、蹂躪、反抗，對於這一切仇恨循環唯一會落淚的人類面前，讓這名人類握有紅星，握有產生奇蹟之力。於是這名人類答應了，並在答應的瞬間，這名人類不再只是人類，而是紅星在地上的代行人，以那紅如燃燒烈焰般的髮絲為證，是名……第一位魔法師。」

　　麥倫做了一個長長的吐息，此時額頭已滿是難能可貴的汗珠，顯見方才述說這些文字的自己到底是多麼激動；相較於羅格斯，啞口無言的他馬上為之驚醒，接連鼓掌叫好道：

　　「麥倫哥，你真行耶，這麼一大段都能背得如此滾瓜爛熟！究竟是有多喜歡這個故事啊？」

　　麥倫咧嘴微笑，但眼神已不似原先那般從容。看著羅格斯，他又再一次問道：

　　「羅格斯小弟，你這頭髮……真的不是天生的？」

　　「嗯--雖然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染的，但我敢肯定絕對不是天生。」

　　「為什麼？」

　　「因為在書裡，那位第一位魔法師隨隨便便就能呼風喚雨，而我前天才被老師嫌一點學魔法的才能都沒有哩！」

　　「可是你那頭髮……」

　　「坦白講我真的不清楚，因為我家那臭老頭說這頭頭髮是我小時候貪玩，不小心跌到一艘貨船中的染髮劑才變成這樣哩！你說這扯不扯？」

　　羅格斯哈哈大笑，但麥倫卻平靜的出奇。抹去臉上的汗水，他再次堆起笑容說道：

　　「跟你聊天相當盡興，羅格斯小弟，只可惜我得要先一步離開了。」

　　「哈，你離開的『時機』到了，是嗎？」

　　「你這樣說也沒錯，而且……」麥倫往羅格斯身後望一眼，隨即與之繼續笑道：

　　「我想，你離開的時機也到了。」

　　「很抱歉，麥倫哥，我還是想繼續待在這……欸？」

　　首先是地面輕微的震動，其次是隨風而來的駭人壓力--最後，羅格斯聽見了，那來自身後的盛怒低吼：

　　「羅、格、斯--！」

　　一轉身，提芬狂牛似的身姿已在不遠處，滿載的怒火之炙熱、就連他周圍的景象都因此產生扭曲！這還真被麥倫給說對了！

　　「麥倫哥，抱歉，下回再聊囉！」

　　話音剛落、揮手道別，羅格斯毫無猶豫、拔腿就跑！沙灘上登時飛沙瀰漫、叫罵四起，一方面是提芬怒氣沖沖地大吼：「臭小鬼！你還敢給我跑！」，而另一方面則是羅格斯對其大膽挑釁：「臭老頭，你才抓不到我哩！」，兩人之間再次於這片沙灘上演了另一小段鬧劇。

　　然而身為這場鬧劇的唯一一名觀眾，麥倫只是仍舊矗立於原地。

　　「提芬‧哈德、米瑟‧哈德，還有羅格斯‧哈德……不對。」

　　他的聲音很輕、細弱蚊蠅，可是那輕微顫抖的語氣、卻同時透露出內心不斷翻攪的高亢情緒。

　　「他是……羅格斯‧阿比陶亞！」

　　麥倫咧嘴微笑，原本瞇起的雙眼也在同時大張而開，露出一對恍如有著魔性的紫色雙瞳、猙獰無比！

　　「果然，這一切都是時機在暗中作祟呀……」

　　午後三時，陰影在此之後只會越拉越長、顏色越越來越深。唯獨麥倫自己腳下的影子格外不同：細長、漆黑，猶如深夜對他額外造訪--那，是一道人形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