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962年,神聖羅馬帝國成立。
宮殿裡頭舉行的是加冕儀式,被稱作奧托一世的男子跪在教宗面前,接受了那頂冠冕,承認了「國王」這個職位。那是建立在屍體、血海及殺戮之上,榮耀無比的職位。
站在宮殿外不遠處的草坪上的他們臉上沒有笑容,有的只是連年烽火帶來的憔悴。
他薩利安的一條胳膊還是斷的,纏著白色的繃帶;站在他旁邊的叫做薩克森的青年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只是臉上多了塊繃帶及細小傷痕。他們跟前的是一塊墓碑,沒有太多的裝飾,只刻著「里普利安」的字樣。除此以外空無一物。
「…我…」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自始至終都閉著嘴不發一語的薩克森稍微抬起眼看向他身旁的薩利安,眼中沒有多餘的情緒存在。「殺了他啊。」
「里普利安是我的弟弟啊。」他的聲音開始顫抖,即便表情依舊是那樣一成不變的笑容,冷汗順著他的額際往下滑。「我跟黑森當初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狠的下心殺死自己的手足?」
為什麼狠的下心殺死自己的手足?
這個問題在他將槍戟貫穿里普利安的心臟那時就如同瘟疫般在他的心中擴散,像是欲將他的罪惡感擊潰似的不斷蔓延。
「我還能說什麼,」金色髮絲中夾雜著的那幾綹淺褐色凸顯存在似的雜亂翹起,略顯蒼白的膚色及有些暗沉的天藍色雙眸隱藏不住連年戰事帶來的摧殘。薩克森的口氣很平淡,彷彿他是個旁觀者而從來就不是當事人。「如果這是你們法蘭克人想要的結局,我奉陪到底,但我絕對不出手干涉。」
「…你要跟著奧托,還有黑森?」他的口氣帶有質疑,但他盡量不讓情緒表現的那麼明顯。
「薩利安,薩克森從來就是個隨波逐流的民族。」薩克森自嘲似的說道,臉上卻仍是那副淡漠的如同訴說著生人勿近的表情。「如果我夠積極的話,也用不著與撒克遜分隔兩地。」
撒克遜。這個名字很耳熟,薩利安曾經耳聞過,是在五、六百年前時。那是薩克森的攣生兄弟,兩人卻有著天差地遠的氣質,是在亂世之中少見的能夠互相依靠的兄弟。
具體原因是什麼他也忘的差不多了,只記得是一群有著黃皮膚的人騎著馬拿著弓箭,殺氣騰騰的從遙遠的東方踏上了歐洲大陸,逼得當時不少民族不得不臣服於其腳下。若不想死,不是與其拚個你死我活,要不就遠走他鄉;而薩克森與撒克遜,正是這兩個活生生的例子。
「…走了。」一直都待著後方不遠處的人走了過來,詭譎的與他倆同樣是金髮藍眸,外貌大約15歲,也許再大上一、兩歲的少年——薩利安記得他叫拜恩,名字是從「巴伐利亞」這個地名來的——他帶著不符合那年齡清秀外貌的嚴肅表情,動作稍微粗暴了點的扯住了薩克森的衣袖。
少年是連看都沒看過他薩利安一眼,心理層面上的厭惡及仇恨溢於言表。他想這大概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極致吧。
「嗯,我知道。」薩克森只是點頭,過於平淡的反應讓少年多少心生不悅,那雙眉宇更不客氣地皺了起來。
「條頓的身體還虛弱的很,盡快回去照顧他。」少年說,薩克森頓了頓,然後點頭。轉過身前還稍微瞄了他一眼。
「你自己也學著適應吧。」薩克森臨走前低聲說了句。「失去至親總是令人難過至極,不過先想想你身上流著的是誰的血。」
想想你身上流著的是誰的血。
他猛然憶起那個發了瘋似地在他的夢中出現的金髮男子。
男子有著與他們神似的面容及外貌,但他始終不知道他是誰,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
※
那是不知過了第幾年的春天,巴黎郊外的原野一片蒼翠,湖邊長著一些野生的鳶尾花,紫色花朵及綠色葉子直挺挺的矗立在水面上。
薩利安坐在草地上,不遠處坐著一名男孩,男孩穿著酷似女性服飾的水藍色長袍,用金色絲線在衣袖邊緣繡著精緻的圖樣,手上拿著綴滿黃色花朵的花環。
男孩從背後走了過來,稍稍踮起腳尖,將花環放上薩利安的頭上;薩利安因為放空而沒有再立即發現。他頓了頓,接著露出笑容,將花環從頭上拿下。男孩抬起頭看著站起身的他,然後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很熟稔的牽起了男孩的手。
「你不會後悔嗎?」有著金髮藍眼的男孩牽著身著輕便戰甲的青年的手,與孩童細嫩柔軟的肌膚不同,那是雙布滿厚繭、傷痕及煙硝味的手掌,厚實而溫暖。上面沾過了多少人血只有那雙手的主人自己知情。
「……嗯?」同樣有著金髮藍眼的青年臉上的笑容沒有退去,他只是發出單音節,表達對於這個問題的疑惑。然而是不知該如何回答,還是刻意拒絕回答,也沒人摸的清。
「好久好久以前,在羅馬還在的時候……」男孩用著像是說書人的口氣那般開口,「薩利安最珍惜的不是自己的兄弟嗎?」
「……」被稱作薩利安的青年沒有回話。他臉上的表情沒有變。
眼見對方似乎不打算接話,男孩眨了眨圓潤的湛藍眼眸,頓了下才又開口。「因為我們而彼此反目成仇,不後悔嗎?」
你不會後悔嗎?
自從里普利安死在他的槍戟之下,自從黑森離開,自從這個被稱作法蘭西王國相繼誕生、及伴隨其而生的那同樣有著金髮藍眼的男孩出現後,薩利安也曾經反覆思考很多遍這個問題,然而最後都沒有一個完善的結果。
他們是民族的體現,象徵著民族的意志、精神及生命;他們與自己的族人是密不可分的。有著來自同一個父親的血緣,居住的近,他們成為了兄弟;天地洪荒之際,他們依靠彼此,為了生存而拿起武器,手刃那些同樣有著金色髮絲、藍色眼眸的人們。
在長久的依靠下他幾乎遺忘了。忘了自己所稱的「兄弟」們總歸也是個獨立的民族體現。
他嚮往著平等。他希望總有一天,他能夠擁有一個國家,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不必再過著居無定所的游牧生活;他的兄弟們也這麼想。
他們同樣想要自由,最後重蹈覆轍。
「嗯,當然不會後悔。」薩利安瞇起眼笑了,他稍微蹲下身,用空著的那隻手撫摸男孩的頭。男孩愣了下,接著頷首而笑。
他牽起男孩的手,嘴角仍沁著那抹彎弧,心底低聲自語。
——想想你身上流著的是誰的血。
他後來才能意會到那句話是什麼含意。
※
以神聖之名
願你的旨意奉行人間,如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