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哩跟哩朋友『彎家』啊？」那句「吵架」聽在江宇辰耳裡顯得格外刺耳。
不過他此刻的反應與其說是疑惑、沮喪，倒不如說「驚嚇」更貼切一點；他四處張望，赫然發現阿玉就坐在他的肩頭。
難怪他覺得聲音這麼近！
「妳怎麼現在才來！」他瞪著阿玉，毫不掩飾的張口叫了出來。
領在前頭的莫維回過頭，「現在才來？誰？」他對上好友疑惑的視線，連忙搖搖頭。
「沒事，我、我在看那邊，應該是認錯人了。」他指著他們剛剛才經過的停車場方向；莫維皺眉，但沒再多說什麼。
江宇辰吐了吐舌頭，甩了甩手上的三罐曼特寧咖啡；再次開口時已經把聲音壓得極低。「哩……現在才來？」
「講哩憨囝仔哩擱真正憨直，我不是跟哩講，我會一直跟在哩身軀邊？哩根本不免返去叫我！」阿玉離開他的肩頭，飄在空中，那身形很是鮮明，甚至比昨天晚上看見的形貌更像真人。
「我以為哩沒去啊！」他咬牙切齒，原來她一直跟在他身旁！該說是他真的太過天真，還是他不清楚它們這群「魔神仔」的生態？他只是看得到，可從沒研究過它們。「啊擱有，阮沒『彎家』啦！」
阿玉呵呵笑，擺明把他解釋當耳邊風；江宇辰撇著嘴，老大不高興的穿越人行道，他一走進自動門就與一個身穿綠色病服的「人」交會。大概是在這裡往生的患者吧？他裝作沒看見，而阿玉也跟著他飄進醫院大廳，仰頭一看。
「哦！原來現在欸病院攏砌的這呢大間！」她一臉讚嘆。
他低聲說：「這是全台灣最大間欸。」
走在前頭的莫維登時回過頭，「阿辰，我想去一下洗手間。」他趕緊迎上好友的詢問。
「我也去。」他點點頭，與莫維走進男廁；阿玉這回沒有跟上來，不過在進男廁前他隱約聽見她的笑聲；可惡！
莫維一進門很自然而然地站在小便斗的位置，江宇辰也跟上。「喂！莫維。」他橫了身旁的好友一眼，而莫維淡淡「嗯」了一聲。
「如果你介意的話那就不要費心，女朋友的事情我自己想辦法。」
在車上打從說要介紹朱靖柔給他之後，莫維就很少再跟他多談些什麼；江宇辰知道這傢伙心裡不大舒服，他不懂的只是莫維心裡面的疙瘩在哪裡。
仔細想想，他去認識好友之前交往過的女友，而且還有與她交往的打算，這一點真的是滿奇怪的。應該很少很少有人會這麼做吧！而且朱靖柔如果知道了，會不會答應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一定還記得她跟莫維之間的事，也知道自己跟莫維交情很好，她要是跟他在一起，等於是會跟莫維頻繁見面。她會願意嗎？
「我不介意，你該想的應該是小朱會不會介意；不過就我所知，她也不會介意。」莫維為什麼對這點這麼肯定？「我晚一點找機會跟她說你想多認識她一點；她很可能還會高興地跳起來。」
高興得跳起來？「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莫維好看的唇揚起了無奈似的微笑。「總之，你們認識看看吧，我覺得你跟她還挺配的。」他退開，自動沖水的聲音響起。
江宇辰轉身追了上去，洗手台另一側有人使用，他站在莫維身後等待。「聽你這麼說，好像原本就有打算要把她介紹給我的意思？」
「你是可以這麼認為沒有錯。」
江宇辰原本就覺得他們的分手來得突然又奇怪，如今再度接觸，更是覺得蘊藏不少隱情。他沖著手，利用化妝鏡瞄著莫維的表情；看來無論如何他是不打算再對他與朱靖柔的分手做更多解釋。算了，反正莫維會介紹她給他認識，他可以等到跟她熟一點之後再問。
稍微撥了撥頭髮，他們走出洗手間；江宇辰四處尋找那個穿著古舊洋裝、飄在半空中的女孩；真是的，不知擱去叨位「風挲」啊！風挲就是到處去、蹓躂的意思。
不管她了！江宇辰現在知道阿玉已經跟在他身邊，就算一時沒看見，她也能突然出現在他身旁，他大可不用擔心她的去處。
他們走向電梯處，莫維總算問起爺爺的病況以及手術細節，他就之前查到的資料與老爸所告知的消息，簡單的對莫維作出解釋。「那做完手術之後居然不用到加護病房去觀察？」
「幫爺爺動手術的可是這方面的專家，而且這裡對心臟方面的手術很在行，所以可能是他們評估不需要慎重到去住加護病房的程度吧？」
「那還真有自信，冠狀動脈。」顯然莫維也直覺的認定那手術非同小可；確實，只要牽扯到心臟或是腦，基本上都是「大問題」居多。
到了爺爺所住的十樓，江宇辰才一踏出電梯，立刻感覺到一股冷意爬上手臂，就有如他第一次與阿玉相遇時的感覺；他人在電梯門口，原本已經跨了出來，卻又抱著雙臂往後縮，撞到了正欲關上的電梯門。
他睜大眼睛，眼前浮現出常人所無法看見的景象——
醫院裡面像是起了濃霧般，化成白茫茫的一片，就連早他一步走出電梯的莫維，也幾乎快要看不清長相。
雖然這濃霧會讓人聯想到火災，但撲在臉上的溫度，卻遠低於院內空調的二十六度。
這是……怎麼一回事？
「阿辰？」
＊
經過早上的手術，在用過午餐之後，江金泉覺得整個人神清氣爽；原本小兒子還打算繼續留下來陪他，少綺也是，但是他知道他們都還有各自的事情要做，所以就趕他們回公司。
反正下午他的金孫會過來，阿維也會來，晚上還有他的大兒子，他不會覺得無聊的。
心情輕鬆，再加上身體覺得很爽快；於是江金泉小睡了一陣。
他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他一如自己在球場上打球的模樣，穿著球衫、西裝褲，手上拿著球桿，不過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沒有球友，也沒看見幫他背球袋的桿弟。
那些人都跑到哪裡去了？江金泉覺得很奇怪，接連喊了幾個熟悉的名字，但是他的聲音就像是被吸進霧裡，也沒有任何人回答他。
他感到奇怪，卻不很害怕，只是試探性地往前走了幾步。然後，一個女人的背影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就在面前大約五步左右的距離。
江金泉幾乎是一眼就認出那個人，他很久沒想起了；那過肩、微捲的長髮，身上那件白底黑色圓點的小洋裝是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也很喜歡；儘管事情已經過了很多年，她的身姿還是宛如記憶裡的那樣美麗、纖細——
阿泉——
她在叫他的名字。江金泉丟下手中的球桿，向她走近。
阿泉——是哩對否——
「對！是我，阿……」江金泉往前走了幾步，正要碰上她的肩頭時，不料她卻冷不防走進霧中；他撲了個空！
他茫然地盯著自己的手，還來不及細想，一道冷意卻從背後瞬間接近。
阿泉——
她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江金泉卻覺得那隻手又冰又沉，明明是他所熟悉的愛人，此刻在夢裡相見卻讓人陌生又膽寒。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
阿泉，哩驚我？咱好久沒見面了——
她的鼻息緊貼在他的脖頸，右手繞過他的腰際；江金泉登時寒毛直豎，他咬牙，壯著膽子回過頭，眼前的面容卻令他嚇得寒毛直豎！「哩！哩不是阿……」
「哩想咧？江金泉！」那個人生得一張腐爛的臉，完全不復印象中的年輕美貌，她的左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原本溫柔的嗓音變得低沉，充滿憤恨！
哩……哩甘是要來討命的！
他扯著嗓子大叫！忽地一道光破除了他身旁的所有白霧，背後的惡鬼大驚失色，它仰頭爆了一句粗口，「竟然破壞我的好事！——玉！」
江金泉因為強光而閉上眼睛，背後猛然被推了一把；他大叫，往前跌進草地，睜開眼時，已是一片昏黑。
＊
「——爺爺！你怎麼樣了？沒事吧！」江宇辰用力拍著爺爺的肩膀，迫使睡夢中的他驚醒。
「啊！」爺爺倒抽了一口氣，他眼睛直視著天花板，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可見方才夢境的駭人。
「爺爺，沒事了！爺爺！」他緊握住爺爺的手，老人家醒過來之後出現短暫的呆楞，然後，他轉向江宇辰。
「宇……宇辰？」
「是我。」江宇辰點點頭，抹去臉頰上的淚痕，對他露出笑容。「哩暝夢啊。」
去請護士過來的莫維也在這個時候折了回來，一臉著急的莫維在看見爺爺醒來之後，緊繃的表情立刻放鬆。
江宇辰退開床邊，讓護士稍微給爺爺做一點血壓、心跳等基本檢查；他往床邊一看，那個身穿白色洋裝，飄在半空中的少女，正一臉憂心地看著躺在床上的爺爺——
＊
「阿辰？」
電梯門即將關上，待在電梯裡的人壓下延長按鈕，但對於他就站在電梯門之間，也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對不起，先生——」
是莫維當機立斷，一把將他拉出電梯門。「你怎麼啦？」
江宇辰茫然地盯著眼前的白霧，「莫維！我們趕快到爺爺那邊去，你應該……看得見路吧？」
「看得見？什麼意思？」
「我等等再跟你說，你趕快帶我去！」
他就像個瞎子被莫維拖著走，然而在經過一處走廊轉角時，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突然消散了，江宇辰眨著眼，看見阿玉就站在爺爺的單人病房門口。「阿玉！」他低喊，而遠處的阿玉立刻轉向他。
她的語調顯得很急切。「哩怎會這麼慢！快點！恁阿公現在很危險！」
她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發出來的聲音卻能清楚傳到他的耳裡；江宇辰很明顯地感覺到她語氣中的著急。
「危險……什麼意思？」他這句話的聲調忍不住稍微加大了一點，引來莫維的注意；但他現在沒時間解釋！
「哩趕緊入去！現在病房內底有一個鬼ㄚ欲來討恁阿公，伊佔住了，我沒法度阻擋！」阿玉憑空飄了起來，指著病房門口；他往門口一看，病房門明明是打開的，但裡頭煙霧瀰漫，就像是剛出電梯口那樣。
莫非那隻鬼是因為知道他要來，所以起霧來阻擋他？江宇辰點點頭，莫維帶著他走進病房，他迎面感覺到一陣冷意，下意識著默念起大悲咒。
下一刻，就看見爺爺一手按著心臟，閉著眼睛呻吟的模樣。
「爺爺！」
＊
在做完了基本檢查，沒發現任何大礙，護士推著推車離開了；爺爺喝了一罐他帶來的曼特寧咖啡，又感覺到疲累而有些想睡。
「你會待在這裡吧？」在閉上眼睛之前，爺爺還不忘確認這件事。
江宇辰看了飄在病床上的阿玉一眼，用力的點頭保證。「對，要是爺爺又做惡夢，我會立刻想辦法叫醒你。」莫維也會待在這裡。他指了指站在他身邊的好友，然後替爺爺蓋妥了棉被；方才那個奇怪的惡夢似乎讓爺爺心有餘悸，也讓他老人家累壞了；他幫爺爺蓋好棉被還不到兩分鐘，就聽見他的鼾聲。
而阿玉一手搭在爺爺的手背——儘管觸碰不到——很是專注的注意著入眠的他；那一動也不動的模樣宛如雕像。江宇辰望著阿玉美麗的側臉，與莫維在展開的躺椅上坐了下來。
「可以跟我說明原因了嗎？」莫維突然開口；他回過頭，發現莫維一直注意著他所盯著的位置——那裡有著阿玉，但他看不見。
江宇辰知道他是在問剛剛他出電梯時那一陣反常的原因……不，事到如今，他沒有必要瞞著對他靈異體質知之甚詳的莫維。
「我昨天晚上在文館的廁所裡，遇見一個……靈魂。」他謹慎著措辭；阿玉不是女鬼，而是與他們家關係匪淺的靈魂；尤其是爺爺。
莫維也收回視線，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江宇辰掀唇苦笑，把是如何遇見阿玉，她跟著他回宿舍，以及中午回去為何會較晚出門，還有方才走出電梯所看到的情狀盡可能詳細的告訴他；只除了阿玉可能的真實身分不談。
「所以『她』——現在在這裡？」莫維不自覺壓低了嗓音，江宇辰指指阿玉所在方向；他眨著眼睛，一臉想看出阿玉的模樣令江宇辰覺得很好笑。
「她在，但你看不見；不過她倒是能夠看見你，也能聽到我們說話。只是她習慣聽台語，我們講國語她大概是聽不太懂。」
「好不公平，怎麼會有這種事？」莫維放棄似的往後一仰，那裝出來的沮喪表情逗得他哈哈一笑。
「所以她剛剛就知道江爺爺遇到狀況了？」
「我想是的。」他注視著阿玉，沒想到爺爺在這個時候翻了身；大概是因為窗戶太亮的關係。他繞過病床，調整了一下百葉窗的角度。
「真是奇妙，我從小到大只知道你能看見那種東西，卻沒聽過你可以跟它們交談。」
江宇辰聳聳肩，「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啊。」他頓了頓，指向洗手間，「我上個廁所。」他走進洗手間，打開電燈，在燈亮的同時關上門；不預期的，眼角餘光在瞄到洗臉台的鏡子時，竟有一道不知名的黑影閃過！
他抬起頭盯著鏡子。
那面圓形的鏡子清楚的映照出他的臉，他微捲的短髮、濃眉，還有鼻子、眼睛等……
沒看見什麼奇怪的東西……吧？那剛剛一閃而過的黑影又是什麼？
江宇辰坐在馬桶上，頭上的日光燈忽地閃了一下；他心頭一凜。
那個壞東西躲在這裡；它不會離開。閃爍的日光燈似乎透露了這樣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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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換了個菸斗狀的馬桶，應該不至於讓人認不出來吧？
這個要爺爺命的鬼我原本沒有太多的構想，但是寫著寫著，對它的想法是也越來越立體鮮明了；不過暫時還不會交代太多，大概還是先以感情戲為主吧。
創作內容
奇幻科幻 (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