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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絕對值 第三章(上)

作者:一把白骨│2011-05-14 16:30:42│巴幣:0│人氣:366
【第三章 黃昏之街(上)】
 
  每當道海在自己的房間且需要思考時,十之八九會順手整理起書櫃。
 
  儘管他有時候總不禁懷疑,設計自己房間書櫃的人,是不是某個被惡魔用三十九元店裡買的東西來騙走了人性的傢伙。
 
  雖說櫃子的寬度頗令人滿意--每層大約可以排列二十本史蒂芬˙金的書,換算成一般小說大約就是四十本了。當然,所謂一般小說的厚度,並不包括某本不知道為何硬要分成上下集的輕小說(很紅,很醜惡)。
 
  但真正令道海困擾的是櫃子的深度,足夠讓兩本書前後排列,若只放一本,感覺浪費了很多空間(這是道海房間最缺的資源)。可是這麼一來,每回想要拿到排在後面的書就是一項頗為艱鉅的工作。甚至有好幾回,當道海把前排的書取下後,才發現自己要找的書根本不在後頭。
 
  --難道設計者是考慮到使用者要把A書藏起來的需求嗎?
 
  道海邊想,邊把一本本書給排上書櫃,依照先作者、次書名、最後是集數來排列。
 
  房間內,「綠洲合唱團」正賣力演唱著名曲「Falling Down」。而在房間外,自己的妹妹正在跟母親進行有些激烈但卻又不至於動用軍隊武力的貿易協商。
 
  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道交雜,令道海根本沒空閒注意到外頭下起了大雨來。
 
  道海妹妹的名字叫做「道語」,他還有位堂姐叫做「道華」--在家族裡,跟道海同一輩的,除了前陣子賴著父母去改了名的兩個堂妹外,名字第一個字都是「道」字……此外,他的堂兄弟姐妹中,並沒有叫做「道潤」或者是「道蓮」的人(若在數年前,會問這類問題的人還不算少,但是隨著某部作品發生了人為性的意外後,就幾乎沒人再提了)。
 
  「前陣子不是才買嗎?」母親的聲音自客廳傳入房間。
 
  「哪有,已經兩個月了!」道語說。
 
  「兩個月不就是前陣子嗎?」母親說。道海能想像她現在皺起了眉頭苦笑。
 
  「可是他們出了最新型的了!」道語說,語氣帶了點撒嬌(道海因此不寒而慄),「拜託啦,只要這一次就好,拜託拜託嘛。」
 
  「我記得妳上個月也是這樣說。而且態度比你爸當年求婚時還更誠懇呢。」
 
  「那不一樣啊。」
 
  「哪裡不一樣了呢?」
 
  「上次、上次是包包啊,這、這回是手機嘛……」道語說,語氣閃爍得像是道海爺爺家倉庫裡的老燈泡,「拜託啦,媽。我保證這次之後,我至少一整年都不會要求換手機了。而且我同學好多都換了耶!」
 
  「所以妳想要是因為妳的同學讓妳覺得自己需要囉?」母親說,「因為大家都在用,所以妳不用就顯得奇怪?」
 
  道海很慶幸自己父母可以認真的面對孩子的每句話,而不是直接了當的拒絕,或者把小孩子當成乒乓球似的,在「問你爸」跟「讓妳媽決定」之間彈來彈去--道海覺得這種父母大概是想把孩子自小就訓練成公務人員吧。
 
  「才不是呢!」道語說,然後又再說一次:「才不是呢!」
 
  「我會買給妳--」
 
  「真的?謝謝媽!我最愛妳了!」
 
  「先讓我說下去吧,道語小姐。」母親說,「而且用手機就能換到的愛我可一點都不希罕,那種層次的愛我在高中就已經收過太多了……我會買給妳,妳可以擁有它,當然可以,但是不准帶去學校……至少在妳現在的手機壽終正寢之前。」
 
  「這樣……這樣有什麼意義呢?」
 
  「為什麼會沒意義呢?」母親說,「妳不是擁有它嗎了?」
 
  「但是……我可能需要用它啊!」
 
  「妳不是還有原本的手機嗎?」母親說,「不加門號定價九千八,兩個月前買的,就在路口便利商店旁的通信行,那個戴眼鏡的小矮子開始還想算我一萬兩千八,天知道他哪兒借來的膽子……而且那時妳也說『媽,最愛妳了』,還說『這隻手機我可以用好幾年』。別怪我記得太清楚,我記憶雖然不是說非常好,可是同一句話聽多了,總是會讓人印象深刻的。」
 
  「那……那出去玩呢?不去學校的時候總可以帶著吧?」
 
  「道語小姐,我想妳知道我的意思。」母親說,「我想妳懂。因為妳是我的孩子,我還記得在我要把妳給生出來的時,還痛得對你爸罵了我這輩子聽過最髒的髒話……妳有我的優秀遺傳跟……你爸的遺傳。如果妳不是為了讓人知道,又何必在乎別人是否知道呢?」
 
  「可是……」道語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到,道海很清楚,那是自己妹妹委屈又生氣時的表達方式。「如果……如果是哥要求妳就會買吧?」
 
  --想太多,不可能的。
 
  儘管知道沒人知道,道海還是刻意地大大地嘆了口氣。
 
  「妳想說我偏心嗎?」母親說,「身為一個母親,要偏心我也只對我自己,頂多加上你父親吧……道海他上個禮拜為了好幾本尼爾˙蓋……管他什麼鬼的書來找我預支零用錢,我可是連一個子兒都沒答應呢。激起他人的罪惡感或許是個討價還價的好辦法,就像妳的外婆,也就是我母親,妳以為妳外公為什麼要娶那種女人呢?不過呢……這種技巧還是留著給那些將會佔用妳寶貴生命的臭男人吧。」
 
  「各位觀眾……」獨自站在書櫃前的道海喃喃自語:「各位觀眾,很榮幸介紹我的母親˙邁向神境的家庭主婦!」
 
  當在客廳的兩人完成了契約(買手機,但是至少等下一款型號出了之後才能帶去學校。以結論而言,道海覺得自己妹妹這次的談判技巧可以說是優異得足以媲美惡魔墨菲斯托),道海也差不多把眼前這格櫃子給整理好了。
 
  當他進行著最後確認時,妹妹道語正好經過她房前。
 
  她那表情活像是剛剛進去過李蘭˙高特在城堡岩的「必需品專賣店」似--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賺到還是虧本。
 
  她看都沒看自己哥哥一眼,因為根本沒有那個心情。
 
  而道海也是,因為他還在繼續思考,思考著一個矛盾的問題。
 
  道海覺得「同學會」這種東西簡直就像每個人心中的「哈姆雷特」(他還記得自己有次跟月峰提到這個想法時,還被附近不大熟的同學說:「你記錯了,那叫做巴哈姆特才對啦,這名字的源頭是出自最終幻想系列的召喚獸」)。
 
  少說有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的人,舉辦或者參加同學會,都是為了某種程度的復仇。至少道海目前參加過的兩次都充斥著如此的氣氛--減肥、長高、交了帥氣漂亮的男女朋友、宣示自己跟以前不同,甚至比過去還要更令人羨慕。
 
  但「同學會」同時又像是某種人為節慶,就像是聖誕節或者跨年--如果你不好好慶祝,那就是對不起自己的人生。所以即便是餐廳為了這天特地把每道菜都算得特別貴(改成具有節慶意味的菜餚名稱起跳加價一百,如果超過四個字,每加一字多五十。還有至少一成的服務費得付給那位臉比浮屍還臭的服務生),你也該為此掏出錢包,然後跪求他們搶走你的錢……也許再轉兩圈叫兩聲「汪」。
 
  去或不去,這是個問題。
 
  這個問題,即便是道海一連整理了三格書櫃,還把小說之王史蒂芬˙金的書用「創作年代」、「出版社出書順序」跟「看起來比較順眼的書背顏色」各排了一次也都得不到滿意的答案。
 
  而他此刻之所以會來到同學會舉辦的場地,原因則有二。
 
  第一個原因,是他想,來了後悔跟不來後悔,其實沒差多少。第二個,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這世界上應該沒什麼人會討厭免費的午餐。
 
  尤其還是在捷運站附近百貨公司頂樓的高級自助餐。
 
  「歡迎光臨,請問有訂位嗎?」一走出電梯,西裝筆挺的服務生立即裝備微笑上前應戰--可能由於道海的穿著看起來太過休閒,他顯然沒拿出自己定價最高的那種笑容(但還是比道海家巷子口那家賣滷肉飯的大嬸貴個七、八塊),「不好意思,我們今天的位置都被訂滿了,大概日子很好,有兩大組人馬同時訂了今天,如果你沒有提前預約的話恐怕--」
 
  道海照實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跟電話。
 
  「請稍等……」服務生看了一下櫃檯前的電腦螢幕,再抬起頭時,那笑容升值了--不過還是不值得花錢投資,除非你覺得銀行的利息太高,「不好意思,確定有您的名字沒錯,已經可以開始用餐了,請跟我來。」
 
  服務生領著道海,穿過了用暗藍色地毯鋪成的取餐區,一道道用方型金屬盒盛裝的菜餚整齊排列,底下還用熱水持續加熱保溫。現點現作區那裡傳來牛排、羊排與黑胡椒醬的獨特香氣,鐵板燒區的「滋滋」聲則盤據在道海的耳裡。
 
  --好吧,至少這個開頭還不錯。畢竟,好的開始是……失敗的養子。
 
  道海邊想著這個大概沒幾人聽得懂的笑話,邊走進了服務生所指的半開放式包廂中。
 
  進來前,道海瞄了一下,看到一旁掛著的牌子上用黑底燙金字寫著「皇家維多利亞廳」。不過當他走進,看到了已經排列整齊的座位、餐具時,他腦中想到得更適合的名字卻是「消失的瑪莉˙色列斯號」。
 
  道海很快就被認了出來--而這在同學會上通常不是一件好事(年過五十歲以後舉辦的同學會除外)。
 
  他們上前,聊天、炫耀、吃飯,然後,邊吃邊聊天邊炫耀--就像大多數人每天都會做的那些事情一樣。
 
  男生們有一半都帶著女友--幾乎都打扮得光鮮亮麗,甚至有幾個聽說還是「業餘模特兒」……但是話說回來,在這個時代,可以自稱模特兒的,道海想,大概路上一台卡車撞過去,少說會死七八個吧(而且其中一半大概都上過「我猜」之類的節目,剩下一半則可能本有機會成為新一代由記者--但願他們都安息--吹捧出來的「宅男殺手」)。
 
  女生則多半都變漂亮了,當然,也可能是拜化妝技巧跟日新月異的科技之賜。
 
  聊天的內容跟過去差不多,就是一些同學的八卦。尤其是那些不克出席的,他們通常都會先被預設成人生的失敗者。
 
  道海遇見了幾個過去交情不錯的朋友,聊了幾句後,只剩一個叫做「易揚」的朋友留在他身旁。
 
  「我剛剛真該跟浩偉那傢伙打賭你會來的,他說得像是那一千塊已經在他皮夾裡似的。」易揚說,然後壓低了聲音,表情神秘,就像是擔心會場四周被安裝了竊聽器似的,「你知道吧?這次可是那個傢伙舉辦的。」
 
  「當然。」道海說,「那封mail裡頭提到可不只一次。」
 
  「是四次。」易揚說,「如果加上那封信的標題就是五次……」他忍不住罵了聲「他媽的」,音量不大,但語氣卻是激烈的恰到好處,「小人得志指得大概就是這回事,如果不是因為想趁這機會見見老同學,否則我還真不想來呢。」說完,他微嘆口氣,頗不甘心的又捕上一句:「老天爺怎麼會讓那種爛人的書暢銷呢?」
 
  道海聳聳肩說:「誰知道呢,可能是老天爺的閱讀習慣不佳吧。」
 
  「前幾天我還在新聞上看到訪問。」易揚說,「天才高中小說作家……不過新聞就是這樣,沒有賣點就得捏造一個。長得能看就說是美少女,不能看的也會加個才子、才女、網路上多麼暢銷……你知道嗎?訪問中還有提到你……倒不是指名道姓,只是講了『我國中那個同班又同社團的同學』,不過認識你們的大概都知道吧……就像新聞常報的:某某市某某區,任職於某某國中的某某歲某姓某科目已婚女老師,我說,能夠符合這些條件的人會有幾個?乾脆直接把她的大名寫出來得了!」
 
  道海沒有辦法仔細聽他後面的話,因為此刻的他就像是被隻隱形的手給捏緊了心臟似的,一種介於作嘔與胃痛的感覺從腹部慢慢暈開。他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練習別介意別人對自己的評價了。沒錯,從好幾年以前就開始了,但顯然功力還沒那麼深厚,至少在這件事情上。跟易揚口中的對象、跟那傢伙無關,而是那段時光、那個過去、那件事……
 
  「不過看那在說這話時的表情,簡直比我姑媽提起她前夫的現任老婆時還酸。」易揚繼續說,他顯然沒注意到道海臉上的扭曲,「而且道海……說實話,我還是覺得,就算是當初的你,也寫得比現在的--」
 
  「別說了,好嗎?」道海打斷了他的話。他不得不如此,因為他可還想繼續把易揚當成朋友,「我的意思是,這話題真的很讓人掃興。畢竟,今天我們可是來吃垮那位……姑且該說是慷慨的傢伙吧。」
 
  「……說得也是呢。」易揚說,臉上閃過一瞬的失落,「吃垮那個自大的傢伙!」然後他轉個話題問道:「對了,還沒對你問那個迂腐的問題。最近過得怎麼樣?」
 
  「老樣子。」道海說,「真的是老樣子……替吸血鬼趕走跟蹤狂、有隻狼人因為不敢跟女孩子告白而找上我幫忙、還有某個人魚找到一條她不小心弄丟、可以長期保持人類雙足狀態的項鍊……夠精采了吧?」
 
  「夠精采。」易揚笑說,「而且我還滿想知道人魚那段的結局。」
 
  「結果是被學校裡一個田徑隊員撿到。他本來車禍骨折,結果撿起項鍊就好了……」道海嘆了口氣,「你知道嗎,要求他把項鍊物歸原主時,簡直就跟要他命沒兩樣。幸好後來請了吸血鬼把他的記憶給刪除,否則大概會遺憾到想自殺吧。」
 
  「我還真懷念聽得到你說笑話的那三年。」易揚說,「真的,你講起這些話時的表情跟口氣,就跟真的沒兩樣。」
 
  「那是因為我說得都是真話。」道海微笑,「本故事全無虛構。」
 
  他可沒撒謊。
 
  當珊珊來遲的餐會主角拿著麥克風走到「皇家維多利亞廳」最前方的小型舞台上時,道海正好張口把沾了黃芥末的維也納香腸咬下。
 
  幾個女孩子起鬨似的拍著手,道海這才回憶起,她們跟台上的主角當年都算是手帕交。
 
  「很高興我們還有機會在這聚首。」台上--穿著略嫌誇張的高價晚禮服--的女孩說,「也很榮幸我有機會成為這次聚會的主辦人。畢竟我當初在學校也不是什麼風雲人物,搞不好大家收到邀請通知,還會想『依萱?這是誰啊』是吧?」
 
  台下不少人以笑聲回應。
 
  那種用599加一成服務費就買得到的笑聲。
 
  依萱似乎想以一種彷彿女王俯視疆域的眼神朝所有人望去,只不過一來舞台實在不夠高,二來她的氣質又還不到那種層次。結果看起來倒還比較像是隻母郊狼望著遠方獅子口中的肉,並在那小腦子裡頭想著:哼!我只是懶得跟你搶而已。
 
  台上的依萱依舊繼續侃侃而談,內容大致上是說她有多麼懷念過去的校園生活,當然,每段話之中總是忍不住提醒大家「我現在可是個被各家媒體爭相報導的年輕作家」;而台下則是自顧自地繼續吃著。
 
  --各取所需,有何不可呢?
 
  道海邊想,邊用叉子凌虐著盤子裡頭的糖醋排骨,甚至還讓它跟隔壁黃綠色的咖哩雞肉交叉感染起來。
 
  有些人或許認為依萱改變了不少--從原本的嫻靜少女,變成了看起來會在十年後,以作家身分去主持會挑起種族仇恨的電視節目的女強人--但道海卻沒有這種感覺。
 
  因為早在過去,跟她身處同一個小說創作社團時,他就隱約能夠察覺到她的某些隱性性格。因此對於道海而言,依萱沒有改變,只是「進化」罷了(但若考慮到性質的好壞,或許更該稱為「返祖現象」)。
 
  感受最深的一回,大概就是她把自己--據說在網路上非常受歡迎--的小說印出來傳閱給每個社員的那次吧。道海其實也沒有什麼批評,只是說了句「把別人作品的人物毫不更動地直接放進自己小說來用似乎有些不妥」之類的話,從此就被她當成了某種非要超越不可的宿敵看待。
 
  但兩人從未有過什麼真正的衝突,而道海也一直覺得那只是一種簡單的競爭心態,畢竟人總是會把自己跟其他功能類似的人拿去做比較。
 
  他站起身,拿著空盤朝著取餐區走去。
 
  依萱從來就不認為那事件簡單的事情。
 
  從未。
 
  此刻,她身穿著衣櫥裡頭的最貴晚禮服(售價一萬兩千八,其中大約有八千八都貴在店員的阿諛奉承裡),一步步地朝著道海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餐會,就像是屬於我的哈姆雷特--依萱想著,卻記不起這話是打哪兒聽來的,但她已經決定,下一本小說,就以這句話做為出發點吧。敘述一個女孩子浪漫而又堅定的復仇,或許有點像基督山恩仇記……但男主角是個帥到所有女生看到都會流口水的吸血鬼,對,這樣一定很有趣。同出版社的某人,不就只是因為用了吸血鬼當男主角就大賣嗎?那種爛故事!我來寫的話鐵定比她好多了!
 
  她邊思索,邊踏著自信的腳步前進。
 
  復仇就在眼前。
 
  就在糖醋排骨跟宮保蝦仁的旁邊。
 
  她回憶起跟道海同班那幾年所受到的屈辱。
 
  明明我的文筆就是比較優美。依萱想起了那--可惡!邪惡!萬惡!--的國文老師。還有社長也是,明明就是我的文筆比較好啊!畢竟大家都這麼說--再簡單的風景,我都有能力寫個上萬字,可是那傢伙卻只是會個用「眼前的景緻就連維納斯此生最難忘的一次戀情也無法相提並論」,這算什麼?誰哪知道維納斯多美啊……會說那傢伙的作品好,還不全都是為了奉承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
 
  依萱的腳步放慢,那荼毒著藍色地毯的腳勁也減弱了不少。
 
  為什麼像他那種人卻會有這種假藉父親美名騙吃騙喝的兒子?
 
  依萱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父親時的情境……儘管她跟別人說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出版社辦的年終餐會,但事實上卻是在更久之前,甚至遠在她開始動筆寫自己的第一本小說之前!
 
  我可不是追求流行,我比誰都更早愛上他(的作品)!依萱繼續想著,一種小小的優越感由然而生。當時他就坐在那裡,就坐在一張只是臨時鋪了片白布的長桌前,如果不是他在替讀者簽名,否則我一定不會相信是他--怎麼會長得這麼帥?這麼年輕!而且寫得又這麼好!那種接近完美的人……那種完美的人……卻是這傢伙的父親!
 
  想起道海的父親,想起道海,想起自己的父親--已經開始禿頭而且專長只是會吐出各種形狀的煙圈。依萱的腳步再度加重了,她想像自己化身成復仇女神,雖然她實在想不起復仇女神的名字……對了,是叫做克麗斯汀吧,復仇女神克麗斯汀,我現在就是她!
 
  於是,克麗斯汀的輪胎……或者該說是依萱的紅色高跟鞋(網路拍賣買的,標題:二手,九成九五新,一元起標,有底價!),已經來到道海的身後。
 
  劇本都想好了。
 
  她要用充滿自信的笑容,把這傢伙照耀的形穢自慚!如果這樣還不夠,依萱想:如果還不夠,雖然這樣很市儈,好像很惡劣,但是……
 
  但是什麼?依萱還沒想到,但她知道自己會想到的。她不認為女人做事通常沒有理由……只是有時當下找不到罷了!
 
  反正我會有意無意地提到自己的銷售量,依萱繼續想著:沒錯,銷售量,一個作者最客觀的價值依據。我要讓他知道自己錯了!什麼叫做不該用別人作品的人物?天下文章一大抄沒聽過嗎?況且這是我對他們的愛!
 
  她深深吸了口氣。
 
  然後卻像是美杜莎看到鏡中自己似的無法動彈。
 
  有個女孩站在道海身旁,兩人看似相談甚歡--女孩甚至好幾回按著肚子,邊笑邊用手輕打著道海的肩膀。
 
  那大概是依萱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女孩,但不是因為她很會化妝,也不是因為她穿著多美的衣服,或者是她的身材(雖然胸部似乎真的不小),而是因為她的雙眼!儘管寫過很多次,但依萱現在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雙眼真的可以如此特別,可以透漏如此多的故事!
 
  那不是我們國中的同學。依萱想著,所以那一定是那傢伙帶來的……
 
  一種強而有力的挫敗感就像是豬籠草捕捉到了昆蟲獵物般的包覆著她,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正腐蝕著她的復仇--也就是她這些年來的動力以及自信之源。
 
  她茫然佇立,表情就像剛剛才從陌生旅館房間醒來的迷姦藥片受害者,搞不清楚自己失去的到底廉價的貞操還是珍貴的腎臟。而這段記憶,一直到她六十四歲--也就是將跟比自己小四十歲的男明星結婚的那年(她答應自己得獎的那部作品˙「同學會上的哈姆雷特」的男主角將由他來演出),還在鮮活地跳動著,而恐怕也將會是她的遺體火化前唯一還活著的東西。
 
  當道海遇上沐音的同時,依萱正為自己的開場白做出尾聲。
 
  「我剛剛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呢。」沐音說,她側頭微笑,然後往道海身後的皇家維多利亞廳望去。
 
  「國中同學會。」道海說,「就是吃吃飯,聊聊大家的近況,炫耀一下自己的男女朋友之類的。」
 
  「原來如此。」沐音點頭,「看來跟我們這邊也差不多。」
 
  「呃……妖怪們的國中同學會?」
 
  「是這個區域的妖怪聚會。」沐音說,「名義上是這樣,不過受到邀請的卻也不是這區域裡的所有妖怪……我是替我母親出席的,她很討厭太多人的集會,尤其是有一群男妖怪會拼命對他獻殷勤的場合……聽說有一年的集會他們還為了爭風吃醋打起來。這是不是很令人難以置信呢?」
 
  「是很難以置信……不過同時也不難想像。」道海試著想起「封神演義」的劇情,不過腦子自己跑出的卻是「富江」(伊藤潤二,真有你的!),「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學姊的母親比學姐還漂亮的話,真的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會這樣了……聽說連我妹妹都有學長為了追她而起衝突了。」道海補充道:「當然,是為了搶她,不是為了推給對方。」
 
  「你妹妹不漂亮嗎?」
 
  「大概……漂亮吧。」道海想了想,「不過這種東西就像是這鍋宮保蝦仁一樣……當妳知道它可能是從有蟑螂老鼠亂跑的廚房裡端出來,或者是出自一個擤了鼻涕就擦在已經泛黃的衣服上的廚師之手,我想就會沒那麼想吃它了吧。」
 
  「可以別譬喻得那麼真實嗎?」沐音少見地哭喪著臉,「人家……我本來想拿這道菜的耶!」
 
  兩人又聊了幾句後,沐音趁著前一個話題結束之際問道:「想不想要去開開眼界呢?」
 
  「呃……廚房?」
 
  「別再跟我說廚房了!」沐音皺起眉頭,「我好不容易才把蟑螂、老鼠跟不衛生的廚師全關起來的了。」
 
  「放心。」道海突然起了惡作劇的衝動,於是說道:「只要妳切記:『千萬千萬別在吃飯時想到他們』就可以了。」
 
  「其實你才是妖怪對吧?」沐音兩道眉毛的距離又更近了,「是那種會提醒人『千萬別想起大白熊,否則就會不快樂』的妖怪。」
 
  「還有『自慰時想到母親的裸體就會下地獄』……聽說後面那個房間有一堆我這句話的受害者。」道海跟著沐音一塊笑了笑,「言歸正傳。真的可以嗎?那不是只有你們妖怪才能參加的聚會。」
 
  「只要能騙過他們就好了。」沐音說,然後吐了吐舌,「猜猜看一隻狐妖通常會有哪些專長呢?」
 
  「尊爵伊莉莎白廳」--姑且先不管這個讓人懷疑命名者的品味是不是在哪場牌局中輸掉的名字。這裡其實就位在「皇家維多利亞廳」的隔壁,兩者之間僅隔著一片可以移動的隔音板牆。裝潢大同小異,當然,與會者則是差了個十萬八千里。
 
  據說已經活了三百年的吸血鬼、初一跟十五會吃素的老狼人、被其他賓客爭相握手的座敷童子……他們都穿著即便是對普通人類而言也是再普通也不過的服裝(幾位女夢魔除外,她們似乎認為自己的胸部跟大腿應該要盡可能的造福人群),若非沐音在一旁指點,道海實在難以相信他們是妖怪。
 
  「他們會發現我嗎?」道海低聲問,「比方說……聞到氣味之類的。」
 
  「一般而言,鼻子最靈的妖怪大概就是犬神跟狼人,狐妖則比他們弱上一點……吸血鬼的五感雖然平均都很高,但他們就像是鯊魚,只會對鮮血之類特定的氣味有興趣。」沐音用視線替道海指引著方向,「可是我想就算是他們,在這種各種族類混雜的場合,除非距離你很近……我是說得要非常的近,鼻子都快貼上去的近,否則大概也會覺得『這個地方曾經有人類來過』,如此而已。」
 
  「而這裡確實來過很多人類。」道海望了身後一眼,「而且這扇不大牢靠的牆對面,還有我那一大群國中同學呢……雖然我很懷疑他們不全都是人類就是了。」
 
  「但是我想你還是離『魅渦公主』跟『吸魂淑女』遠一點好。」沐音的視線望向被一群為數不少的男性(或者該稱為雄性)包圍的兩位女夢魔,「她們……比較特殊。這跟……飲食習慣有點關係。」
 
  「就算我想也靠近不了吧?」道海苦笑,「她們簡直比免費的鈔票還要受歡迎。」他望了沐音一眼,「剛剛妳說她們叫做什麼?」
 
  「左邊是『吸魂淑女』,雖然她、該怎麼說……淑女大概是她的目標,而且非常有待努力的目標;至於右邊則是『魅渦公主』……說是『公主』,其實早就換了不曉得多少男人了。至於年紀更是……這麼說吧,我記得我小時候被母親帶去過她的一百歲生日宴會……三次。」
 
  「我知道妳剛剛叫她們什麼。」道海說,「那個……是外號嗎?比方說我妹小時候被叫成『芋頭』之類的,因為她的名字中有個『語』字……說起來,小孩子取外號的方式還真是比咱們立委解釋自己的不良行為還更牽強啊。」
 
  「我有同感。」沐音點點頭,「剛剛我說的是『稱號』。一個妖怪通常有三個名字--」
 
  「居家、外出、睡前使用?」
 
  沐音不禁笑了起來,然後好不容易才勉強說道:「是……」可是聽來很奇怪,於是她又換了口氣,這才用平時的語調說道:「是真名、稱號跟常世名……最後那個也叫常世化名,或者直接稱為化名,是人跟妖怪都可以用的通稱。」
 
  「就像『沐音』、『雪色』、『阿清』?」
 
  「阿清……應該是暱稱吧?他名字應該是……」沐音說,突然瞪大眼睛愣了幾秒,表情就像是發現原本應該存在桌面的檔案突然消失似的,「呃……真名是妖怪的力量來源,只有非常特殊的情況才會告知他人。至於稱號,就是是給同族或者異族的妖怪,但卻沒什麼交情用的。」
 
  「我跟沒什麼交情的同學說話時,也不會講『喂!前面的「白銀星X」給我等一下』啊。」
 
  「妖怪在某方面而言是很懷舊的。」沐音說,「據說這是過去一直以來的習俗……那時候,稱號等於力量,也等於人類對其的敬畏。」
 
  「那麼……學姊該不會也有稱號吧?」
 
  「這個嘛……」沐音眨了眨眼,「你說呢?」
 
  根據沐音的說法,在場的妖怪們,都是比較善於融入人類社會的。而道海很快就體會到了這點。
 
  短短十分鐘左右,一共有四組人主動上前跟沐音打招呼(黃昏姬、沉痛之女、鎗刃使者,甚至還有一個殭屍叫做「勿掘我墓」!)。而儘管沐音說道海只是「陪他參加的普通妖怪」,但竟然還有兩組人都說「好像在哪次的聚會看過你」之類的客套話。
 
  當沐音跟身穿黑色西裝、滿頭白髮的老狼人˙「滿月伯爵」聊天時,擔心會被識破的道海悄悄退到了一旁(因為道海想起之前聽人說過,有吃素習慣的人,似乎會對肉的味道特別敏感)。
 
  儘管沒有沐音在一旁幫忙,道海卻也不至於覺得尷尬--反正跟人眼光對上時,就點點頭,露出一副「好久不見,我知道你可能已經忘記我,避免尷尬,我們還是稍稍保持距離吧」的微笑,而對方通常也會禮貌性的回禮。
 
  「你挺無聊的對吧?」某個女性說。
 
  道海剛開始以為她應該是在跟別人說話,直到對方拍了拍自己的手臂,這才讓他轉過了頭來。
 
  只見一個外表看起來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但是外表在這裡就跟泡麵包裝上頭的照片一樣「僅供參考」),正用著一種彷彿期待著對方可以給予有趣回應的表情望過來。
 
  少女身穿著的似乎是某間私立女校的紫色制服,道海依稀記得自己在捷運中曾經看過幾次--但重點是,這兒畢竟是個有點正式的餐會,穿成這樣似乎有點格格不入。當然,穿著襯衫跟牛仔褲的道海也沒資格說別人就是了。
 
  「古蓮麗亞,瑟丘巴斯族。」少女說,她那充滿異國神秘感的綠色眼瞳就像是在替她的名字做證明般地閃耀著光澤。
 
  「道海,呃……」他用最快的速度思考了一下,然後重新說道:「道海,斯達巴克斯族。」
 
  「沒聽過,那是什麼妖怪?」
 
  「一種很稀少又原始的……有些地方的學者認為咖啡就是我們發明的。」
 
  「嗯……好吧。」古蓮麗兒說,「剛剛問題的答案呢?我是說,你是不是也覺得這樣的餐會就像是忘了獻祭鮮血的降靈會一樣無聊呢?」
 
  --我哪知道忘了獻祭鮮血的降靈會會多無聊啊?
 
  道海一皺眉頭。但卻見古蓮麗亞滿臉寫著期待,簡直就像是等著新買的寵物做出某種她還沒看過的特技一樣。
 
  「該怎麼說呢……」道海原是想敷衍兩句,但卻又臨時改變了主意:「會覺得無聊,我想全然是自己的問題。」
 
  「那是什麼意思?」
 
  「會無聊,就是因為妳期待著不無聊。」道海邊說,邊想起了母親曾經講過的話,「就像是妳曾經因為某個美景而感動……比方說登山看日出吧,第一次可能會覺得非常美麗,可是妳為了那初次的感動而登第二回山的話,卻是絕對會讓妳失望的。」然後他又想起不知哪兒聽到的某句話--似乎是電玩吧,於是補充道:「欲望會死亡,魔力隨著每一次的觸摸而減少。」
 
  「我懂你的意思了。」古蓮麗亞說,「所以,男人總是喜歡不同的體位、不同的穿著、不同的入口跟伴侶對吧?」
 
  「我想是吧。」道海點點頭。畢竟跟妖怪(以及他的家人)相處久了,任何話題早已經見怪不怪。
 
  這下反倒是古蓮麗亞愣了一下,接著露出了如小孩子發現新玩具那般,興致昂然的笑容。
 
  「我喜歡你的答案。」古蓮麗亞笑說,接著卻嘆了口氣,聲音裡頭充斥著遺憾,「如果不是因為你是個同性戀,否則我就該帶你去到後頭的掃具間去用手給你點獎勵的。」
 
  「慢著!」道海一時之間不知該從哪個問題點切入,同性戀?掃具間?用手?「妳到底在說什麼?」他可是花了很大的自制力才忍住沒有問「到底是要用手給什麼獎勵?」。
 
  「不喜歡嗎?」古蓮麗亞微微側著頭,裝出了一副「這個人的要求怎麼這麼多啊?」的困擾表情,「可是我今天穿的過膝襪材質不大適合用腳喔,而且髒了也挺麻煩的……當然,若是你個人十分堅持而且又不擔心磨破皮--」
 
  「誰跟妳問這個了!」道海說,「我是說,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是同性戀了?」
 
  「唉呀,不是嗎?」古蓮麗亞睜大了眼,表情呈現出了幾許訝異,但是在道海看來,那就像是早就事先知道朋友會幫自己辦生日派對的人,為了不掃興而特地裝出來的驚訝表情,「可是你完全沒去跟她們說過半句話不是嗎?」她的視線望向前方人群,「我指的是『吸魂淑女』跟『魅渦公主』。大家--尤其是年輕男性--都知道她們可是非常的『樂善好施』呢……還是說你有嚴重的處女情節呢?如果是那樣的話,我看在這時代你就只能去收養孤兒的幼稚園找了,畢竟這年頭有時連親生父親都很可怕了呢。」
 
  「都不是。」道海說,「不是同性戀,更沒有處女情結。」
 
  「戀童癖?」
 
  「不是。」
 
  「那麼……有個魔王被封印在你睪丸裡,一射精就會導致世界毀滅?」
 
  「為什麼妳會有這種毫無根據的結論啊?」
 
  「所以我說對了?」
 
  「怎麼可能!」
 
  「這樣啊……我了解了。」古蓮麗亞點著頭,「所以你是怕她們會認出你是個人類?」
 
  「妳--」道海突然想到了一個他從剛剛就該發現到的事實:所謂的「瑟丘巴斯」不就等於--
 
  「古蓮麗亞,瑟丘巴斯族。」古蓮麗亞說,「也有人稱作:女夢魔。」
 
  「……好吧。」道海雙手一攤,嘆了口氣,「被妳抓到了,然後呢?」
 
  「你不害怕嗎?」
 
  「我該害怕嗎?」
 
  「那就是說你很期待囉?」
 
  「我期待什麼啊?」
 
  「唉呀,你是真的這麼純情,還是裝做不知道呢?」古蓮麗亞邊說,邊伸手把一縷長髮勾到耳後,道海不禁懷疑,為什麼明明是如此簡單的動作,卻會在她的手中如此的充滿挑逗意味?
 
  「我說啊,妳到底--」
 
  道海的視線無意間瞥到了一個正從門口走進來的男子。
 
  「你剛才要說我『到底』怎麼樣呢?」
 
  「先別提這個。」道海說,「古蓮麗亞小姐--」
 
  「古蓮麗亞。」古蓮麗亞說,「稱號也就算了,你不覺得用『小姐』兩個字來稱呼一位女夢魔聽起來太過做作了嗎?」
 
  「……古蓮麗亞。」道海指向剛剛的男子,「妳認得他嗎?」
 
  「他?後腦有疤的那個?嗯……沒印象。不過就算說我是女夢魔,也不代表對所有男人都--」
 
  道海快步朝男子走去。
 
  有三件事是道海此刻想到的--或者更該說盤旋在他腦海不願消逝。
 
  他想起多年前在社會新聞裡頭看到的一個中年男子,新聞上說他是個長年多次姦殺孩童甚至嬰兒(別問怎麼辦到的,反正他就是做到了)的變態,被警察捉到前就已經自盡。道海那時一直覺得他很眼熟,卻始終想不起在哪而見到他……直到他在此時此刻想起了第二件事情。
 
  那是更久之前,道海頂多五歲左右的時候吧。母親帶著道海跟妹妹一起去附近的公園--其實感覺是有點遠,尤其對於到哪都還死抓著一條藍色盜版維尼熊毯子不放的他而言--道海在騎著大象形狀的巨大彈簧玩具時,突然大哭起來。這個舉動當然引起了母親以及其他在公園的婦女關注(道海現在想想,或許他們想要八卦別人家虐待小孩更甚於關心自己為什麼哭吧),他還記得自己母親甚至以為是有別的孩子欺負自己,而差點跟其他母親吵起架來,但道海自己卻忘了自己為了什麼而哭……直到現在,直到他想起了前一件事情,想起了那個朝著他跟妹妹走近、最後卻因為自己大哭而失去下手機會的男人!
 
  最後,也就是同樣硬停在他腦中的第三件事情。
 
  他想起自己父親教過自己的某個觀念、或者是技巧:創作就像是首曲子,既新奇又熟悉,千萬別認為這兩件事物無法並存,因為他們就是可以……你聆聽著曲子,別去控制自己該聽到什麼,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創造旋律的音符或節拍--也就是故事裡頭的角色--將會自然而然地展開。任何的不自然,也就是那些破壞故事的元素,則會在你毫無差別的聆聽之下無所遁形!
 
  如果道海這時有時間,或許會想到,自己父親長年來教導自己的,該不會不是(或者不只是)寫小說的技巧吧?
 
  如果道海這時有時間的話。
 
  「喂!」道海將手伸向男子的肩膀。
 
  他不確定自己到底在幹麻,不過那從來都不是問題,因為直覺有時就是比試探、猜測、推理還有微波爐更好用!
 
  「該死的!」男子大吼,轉過身來,舉起了手中某個不知名的物體。
 
  道海根本沒時間確定那到底是什麼,只曉得它是紅色的,比男人的手掌小蠻多的--直覺告訴他,讓這個人繼續拿著沒有好事!
 
  他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試圖搶走那東西,但男人卻將它抓得比救命用的繩索更牢。男人用不正常的力道往道海的心窩抓去,就像是想直接把他的臟器給抓出來一般。
 
  幹!道海痛得罵了幾句髒話,他試圖掙脫,卻見到男子臉上泛起比荒廢墓園裡的冬天還陰冷的笑容,準備將手中的東西啟動--
 
  砰!
 
  鎗聲響起,道海一屁股跌坐在地,他注意到自己的運動鞋旁掉落一個小小的紅色鐵罐。然後當他抬頭,剛剛的男子則是死死盯著那個罐子不放。道海想,若是不是男子的肉體正在石化,否則大概會拼死也要撲上前吧。
 
  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道海記得她是「鎗刃使者」--走上前,看了道海一眼,然後望向地上的鐵罐。
 
  「怎麼回事?」某個聲音說,如果道海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這場餐會的主辦人「新月公爵」(「滿月伯爵」的哥哥,據說對自己弟弟搶走了「滿月」這名號不爽了很久,另外,他是初二跟十六吃素,同時堅持自己才是狼人吃素的發起人)。
 
  「凝咒器。」鎗刃使者看著地上的罐子說,音量很小,低沉的有如在幽谷徘徊迷途的回聲。那話似乎是說給自己聽的,然後她抬起頭來說道:「這個渾蛋剛剛想要發動攻擊。」
 
  「怎麼可能?」新月公爵說,「『靈搜巫妖』那傢伙跟我保證說如果有人帶著敵意而來一定會讓我知道的!該死的渾蛋!我還多花了不少錢買他那個所謂的『萬無一失的保全套餐』服務!」
 
  「天底下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情。」鎗刃使者說,「『靈搜巫妖』有時候連他放在頭頂上的備用眼珠都會找不到。」
 
  男子的石化狀態突然解除,他正要繼續撲向地面,卻被鎗刃使者一腳踢倒、用力踩著。
 
  「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吧?」鎗刃使者說,不知哪兒拿出來的長劍尖端壓著對方的背心,「不說的話,我就讓你嚇死在自己的慘叫聲裡。自殺將會是你接下來最正面樂觀的念頭……或許僅次於試著張口咬斷自己的老二。」
 
  直覺告訴道海:這女人很討厭任何人說謊……包括她自己在內!
 
  咯咯咯咯咯!
 
  道海一開始以為什麼機械故障,後來才發現那是男子在笑。
 
  他笑聲停止,隨即突然地「啊」了一聲,然後……
 
  「呃……」男子抬起頭,微微張口,露出茫然的神情,「請問我為什麼會在……唉唷,是誰在踩我嗎?還有為什麼我全身痠痛的簡直就像是身體都變成了石頭似地?」
 
  他沒有假裝,道海知道,因為他再也無法從男子身上聯想起那些片段了。
 
  鎗刃使者似乎也知道,她看了看新月公爵一眼,然後放開了腳,使個眼神,催促著吸魂淑女跟魅渦公主走上前(道海趕忙起身退開)。
 
  「唉唷……我這到底……」男子坐起,壓著腦袋又揉著胸口,一副宿醉、暈車外加靈魂出竅跟縱欲過度的模樣,「痛啊……這裡到底……你們……咦?人怎麼這麼多?有人知道我到底--」
 
  他的注意力快速地被兩位女夢魔所擄獲。
 
  兩人邊柔聲慰問,邊扶起男子,一左一右地挽著他的手臂,比家庭號布丁還要更飽滿更柔軟的雪白乳球壓迫著他。男子彷彿再次被石化(別問是哪裡),臉上露出了人畜無害的傻笑,就像認為自己正在做一場香豔無比的春夢。
 
  當那兩位女夢魔邊走邊回頭,表情像是在問「這家店是吃到飽的對吧?」時,鎗刃使者則是巧妙地避開了視線,望向道海。
 
  但不等鎗刃使者開口,新月公爵卻先說道:「這小子跟剛才那人是同夥嗎?可惡!到底剛剛有誰看到了完整的情形?」
 
  眾人一陣沉默。
 
  道海想起,當自己朝著男人走去時,似乎正是新月公爵站上麥克風前大談「以吃素治療月圓成癮後所引發的躁鬱症」的時間,就算是那些不想賣他面子或者根本對這話題壓根兒沒興趣的人,大抵也都是在跟自己有興趣的對象說話(他弟弟則似乎為了給哥哥面子已經悄悄離席)。
 
  「我有看到。」沐音開口,當確定大多數的眼光集中在她身上後,接著道:「他阻止了那個人。」
 
  「他是妳的朋友嗎?」新月公爵問。
 
  「是的。」沐音微笑點頭,「他名氣不大,但還是有些人曾經見過他,對吧?」沐音的視線望向人群,然後搜尋到了幾個剛剛來跟自己打招呼時,曾經對道海說過幾句客套的「久仰」與「幸會」之類的人。只見他們先是一愣,然後尷尬地點點頭。
 
  「是這樣嗎?」新月公爵皺起眉頭,表情就像是正在考慮要不要相信嫌犯證詞但實際上卻已經先有了答案的法官。
 
  「還有我唷。」
 
  說話的正是古蓮麗亞。
 
  「我認識他,也有看到他出手阻止那男人。」古蓮麗亞對所有注視著他的人微笑,「因為就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前,他還在說服我跟他做愛呢……聽到他說自己現出原形後的尺寸後,害我差點兒就要經歷一次小小的高潮了呢!」
 
  --這下就連要我反駁都不成了,對吧?
 
  道海暗嘆了口氣,只能繼續沉默下去。
 
  古蓮麗亞的說法,或許引起了不少男性對道海的「認同感」了吧(但也有部分男人露出了忌妒的視線),原本那有如天人跟阿修羅間的冷戰般的氣氛,此刻多了幾公分的輕鬆作緩衝。
 
  「妳覺得呢?」新月公爵說。
 
  「你指尺寸?」槍刃使者說。
 
  「我是問這小子可不可信!」新月公爵跺了跺腳,「哼,小夥子就愛說大話!我才不信這世界上有比我們狼人更……好啦!別說這些有的沒的,重點是他可不可信?還是我得把巫妖那個滿嘴過期大便的傢伙叫來才行?」
 
  鎗刃使者望向道海。
 
  那眼光簡直比她的劍更加銳利--就像是被亙古的諸神怒號衝擊焠鍊而成,而裡頭深藏的睿智更是猶如古老的法典。道海不禁想,或許他比自己見過的所有人--甚至是他母親,還有以前在學校門口賣蔥油餅的老婆婆都更會洞悉人心也說不定。
 
  道海試著別讓對方看出自己的緊張,但儘管他是勉強能跟對方的視線對上,臉上的笑容卻像是貓咪在刺骨寒冬中般地不斷顫抖著。
 
  「別找那傢伙了。」鎗刃使者說,「我也可以擔保他的身分。」
 
  --咦?
 
  這下道海自己都差點要叫出來,他再度往鎗刃使者望去,但卻見她已經轉過身去。
 
  「妳確定?」一個站在新月公爵旁的年輕男子問。道海猜測,或許是他孫子之類的人。「我看妳也只是--」
 
  「閉嘴。」鎗刃使者說,年輕男子登時像是肺部的空氣全被抽光似地說不出任何話來。
 
  「好吧!」新月公爵突然發出大吼,道海不禁想到,每次自己妹妹發現她是錯的那方卻又不願意道歉時,就會刻意放大音量說話來掩飾尷尬……好像現在這樣,「說來說去還是巫妖那傢伙的問題!混帳東西!我不找他算帳,他還真以為老子在吃素!」
 
  --咦?不是嗎?
 
  道海愣了一下,但卻怎麼也沒敢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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