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異聞錄5》（下簡稱P5）吸引人的東西一直都不是只有出色的劇情或是音樂美術而已，其在哲學、心理學上所花費的工夫更是令人印象深刻。曾有人說今年二月份剛上市的《女神異聞錄5皇家版》（下簡稱P5R）比起原本根本沒新增太多東西，不過就加了第三學期跟幾個要素而已。但我倒認為在第三學期中看到的存在主義觀點讓原本就已經是日系RPG顛峰之作的P5在哲學上昇華到全新層次（當然遊戲時數也升級到全新層次）。
在第三學期的故事線中有兩個非常重要的角色，第一個是改變世界的丸喜拓人，另一個是明智吾郎。
P5R有著主觀唯心主義的預設，這個世界一切的存在與物質都是在自己主觀經驗的認知下所形成的。現實是出於自身的觀測，而不是依靠物質作為載體。在這個世界中，剪刀之所以是剪刀不是因為它本身是剪刀，而是因為我們認為它是剪刀；摩爾加納可以變成巴士也是因為貓咪與巴士的聯想性認知存在我們的腦海裡，所以他才可以變成巴士。而丸喜老師的人格面具便有著修改人類心理認知的能力，從12/24日惡神被怪盜團擊敗的那天起，這股力量被大量增幅到可以創造出一個完全的新世界。
從存在主義治療（Existential Therapy）的觀點來看丸喜老師的個人COOP或是殿堂的設計來推測，老師認為的心靈創傷大概是源自於自由（freedom）引發的存在的罪惡感（existential guilt）。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Sartre）就認為人生來就是自由的，我們在人生中必須對自己做選擇，但同時也必須承擔因選擇而起的焦慮與結果。存在的罪惡感（existential guilt）正是人們覺察到自己正在逃避必須選擇的當下而感受到的自我匱乏感，這股感受讓人安心，同時也讓人更加焦慮，因為人們其實知道自己正在逃避，我們並沒變成自己原本的樣子。（修慧蘭，2016）
只可惜丸喜選擇的方法與一般存在主義治療選擇的方法大相逕庭，例如芳澤，他並不是陪著芳澤面對因為親眼目睹失去親姊而引發的存在焦慮，而是直接抹去這件事，他抹去的是人們面對選擇的自由。丸喜認為如果不用做選擇，就不用承受失去所帶來的傷害，從未為得到過什麼的話，自然也不會失去什麼；不種花的人，就不會因為花隨著時間凋謝而難過。
丸喜透過自己的人格面具減低人心慾望並抹去自由後，再引出人們心中渴望呈現出來的一面，並把認知朝著當事人本身期待的方向去搬動，因為這個世界的物質是依靠認知而不是本質而存在的，顧即使僅依靠人們的主觀認知，丸喜也可以將本應是貓的摩爾加納變成人類，更能加早已死去的人們復活，例如一色若葉，例如奧村邦和，例如…明智吾郎。
終於，一個大家都幸福，沒有傷痛與悲哀的理想鄉就此誕生。
但也有個人對此十分不屑，不是主角Joker，而是進入第三學期後突然變成高姿態分子的明智吾郎。他也跟Joker一樣，再大年初一就發現這個世界充滿了異狀，於是跑到盧布朗想要釐清怎麼回事，卻看到裡頭坐著本應該死去的一色若葉，這個時候他明白了一件事情。而他的猜測也在決戰前夜與丸喜最後一次談判時親口得到了證實。這個世界的明智吾郎，是丸喜透過Joker的認知所創造出來的。
也就是說，如果執意偷走秘寶回歸原本的世界，那明智就會死亡；但如果接受提議改變認知活在理想鄉中，那明智就會存活。其實對於整個Joker或是怪盜團來說，這僅僅是要不要回到原本的世界而已（而且丸喜老師的結局也並不差）。但明智要面對的，卻是死亡。
這對明智來說何其荒謬。
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卡繆（Camus）曾用薛西弗斯的故事來為我們演繹世界的荒謬性。薛西弗斯受到宙斯詛咒，必須把一塊巨石給推上山頂，巨石很圓，總是會在快推到山頂的時候滾落山腳，而薛西佛斯也必須重回山腳推動那塊沉重的岩石，沒有盡頭。而真實的世界也與薛西弗斯的山頭沒有任何不同我們拿著吃不飽餓不死的薪水，每天上早上起床、搭車、工作、午休、工作、回家睡覺、偶爾打個電動、看個電影、又繼續重複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這樣的生活有意義嗎？但原本不該是這樣的，原本我們應該熱愛生命、功成名就、充實自己，不該是這樣的，不該變成日復一日相同的生活。就是因為這樣的巨大反差，而構成了荒謬。
那我們何不自殺算了？這樣荒謬無比的世界，請證明是值得我們一活的，請告訴我們，我們為什麼不選擇自殺？所以卡繆在《薛西弗斯的神話》一書中開宗明義說了：「只有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自殺。」（卡繆，1951）
那明智是因為這個世界不值得活所以自殺嗎？
並不，我並不認為明智決定攻略殿堂，盜取秘寶的行為是因為覺得這個世界不值得活而選擇自殺，就跟卡繆認為薛西弗斯絕望且自由的一樣，我同樣認為明智是絕望卻自由的。他從第一天就知道自己是虛構的，也之知道反抗就會死，但他認為，若是交出選擇權臣服在丸喜的世界觀之下，才是真正精神意義上的死亡。明智直面了自己的存在焦慮（existential anxiety）認清了死亡的必然性──如薛西弗斯認清了永恆的必然性──如同薛西弗斯讓自己精神昇華來讓超脫酷刑得到自由，明智吾郎透過選擇而得到了自由。
生存或是死，這是個問題，更是生而為人必然會面對的巨大焦慮。我們常常說真的不知道意外或明天哪個先到，但實際上，也都抱持一定是明天會先來吧的這種僥倖，其實這也不是錯，死亡帶給人的焦慮感實在太過龐大，光是瞥見就足以對自己的存在出現焦慮。而明智，透過Joker的認知所誕生，本質先於存在[1]的明智。我不能知曉他是否在這短短一個月中懷疑過自己是否存在的真實性，但我認為，在他宣言即便死亡也要奪回真實世界的那一刻，他就藉由面對自己的死亡，而宣告自我真實的存在。
真正的死亡不是肉體上的死亡，而是再也沒有任何人記得你。
而活在創造出來的理想鄉中的居民不會有這種焦慮或是創傷，早就通通被丸喜所抹去了。即便死亡也會在認知下痊癒。另提出一點有意思的詮釋，雖然我認為這並非製作團隊刻意為之的事情。當Joker去見自己的夥伴向他們提出存在的質疑時，每個人都感到眩暈。丹麥哲學家齊克果曾說過：「焦慮是自由的眩暈。」這股眩暈便是前往自由的契機。
丸喜的理想鄉大家都幸福快樂，不會眩暈，卻也沒有自由。除了明智吾郎，他知道自己在這個荒謬的世界中僅能活上短短一瞬，但是成為了自己。
P5R真的很長，長到後面我其實有點喪失耐心，但我仍十分慶幸自己有跑完結局，而這最主要的點就在於明智吾郎這個角色讓整個第三學期的層次向上提升許多。面對自我，面對陰影一直是女神異聞錄中總是被使用的母題（motif）但明智吾郎在第三學期時不僅是面對自我，他還面對了自己的存在，我認為這是更加困難的。
而說來比較諷刺的是，第三學期的明智雖然是依照Joker的認知所重現的，但卻展現出了在所有人之上面對存在的勇氣。他是人嗎？透過認知所創造出來的物件是人嗎？我不知道，但明智的表現，卻比人類，更像人類。
他撿起了身而為人應有的自由與責任，最後的身影消失在新幹線的月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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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卡繆（1951）。薛西弗斯的神話（張漢良譯）（1974）台北：志文。
Gerald Corey（2016）。諮商與心理治療：理論與實務（四版）（修慧蘭, 鄭玄藏, 余振民，王淳弘）。台灣，雙葉書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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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第三學期的明智真的可以寫太多了，之後可能還會有一篇是用他講述關於存在與真實，與銀翼殺手2049一起之類的。我個人對自己的期待啦，實際上不知道。
#恭喜讀完3050字
2020/03/26 傲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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