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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事錄》第十一章 詭道算術之聽弦 (中)

作者:IamBoss│2019-05-24 16:47:44│巴幣:4│人氣:85

異事錄內容簡介:

  一個無所事事的保安,為了湊一個貌似和自己無關的熱鬧,捲入到一場離奇的家族靈異事件。身處其中的保安無奈發現,自己竟然是這個詭異恐怖事件的主角。要做一件比噩夢更恐懼的事情…… 心驚膽戰的保安,甚至發現,這場事件,竟然有極為冷酷的隱情。甚至,還能看到事件背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操縱者…… 那個保安,就是我——瘋子。98年的冬天。三峽壩區發生了一件異事,盡人皆知。當時我正在壩區一個商場里當保安。最開始的時候,隱隱約約的聽別人說起打笳樂,我沒放在心上。以為是什麼民間藝術的表演。或者說是那個打笳樂的班子,打的好,打出色了,專門演奏給別人聽。打笳樂是一整套樂隊,專門為死了人,在葬禮上演奏的,嗩吶、鈸、平鼓……還有一些我說不上名稱的……

  此文乃轉載,盜印必究

  《異事錄》第十一章 詭道算術之聽弦 (中)

  
        我啊的叫了一聲,把身前的趙一二狠狠的推開。我對趙一二喊著:“你們詭道,到底是個什麼邪教?為什麼允許這種傷天害理的修煉方法存在!”
  
  趙一二說道:“他在荊門被我逮住了。離一百個,還差十二個。”
  
  “他是人嗎?”我問道。
  
  趙一二沉默半響,說道:“當然不是……”
  
  正說到此處,頭頂的瓦突然想起一陣劈裡啪啦的爆豆聲,我心想,天氣還真怪,說下雨就下雨,來的好快。可是我淨聽見雨點打在瓦上的聲音,卻聽不到山鄉里下雨落在曠野上的沙沙聲音,甚至也聽不到隨雨而來的風聲。頭頂簌簌的落下灰來,迷了我眼睛,我揉了一會,勉強睜開眼睛,看見趙一二又被上身。
  
  趙一二的眼眶在睜大,表情漸漸凝固,楚大又折回來了。
  
  我手中的收音機開始放出音樂,不是金旋子放給我聽的古曲,變了個曲目,曲調柔和的多。我沒什麼閒情雅緻去欣賞曲調,耳朵隨著曲調的變化輕輕顫動,我在努力捕捉曲調的音律,將每一個音階和心中計算的水分對應。可惜我對音樂沒有任何興趣,不然,會容易得多。
  
  我現在可以清楚的看到楚大在什麼地方。楚大現在就趙一二的胸前蹲著。好奇的看著我。
  
  我甚至能看到楚大的樣貌,一張長長的馬臉,眼睛很小。嘴巴上紅釅釅的,嘴唇上下是一片青色。楚大嘴巴一咧,屋里傳出了崑曲的唱腔。
  
  原來一路上依依呀呀的,是楚大的所為。楚大的聲音尖細的很,又拿捏的委婉,甚至他臉上的表情,都努力做出淒楚的神色,這應該是很滑稽的樣子,但我只覺得無比的怪異和恐懼。面目滑稽的鬼魂,最是兇惡。楚大走的陰伶的路子,自古伶人就是陰氣最重的一類人。王八和我在學校裡,甚至還爭執過,某些朝代的宮廷伶人,其實就鬼魂。
  
  那些在臺上,穿著戲服的生旦淨末醜,隨著二胡堂鼓的節奏擺出步伐,唱出悠長腔調的伶人,你能分辨的出是人或是傀儡麼?
  
  我走上前去,用手去抓楚大的身體。我計算好了他會往什麼地方跑。楚大以為他能躲開我,可是我比他想的要快。我捉住了楚大的胳膊。
  
  楚大拼命的在我手裡掙扎,他想進入我的意識,來控制我。可是馬上就尖嘯著退回去。楚大在我面前變幻出很多形狀,我一時覺得手裡拿著一把滑膩的巨大蚯蚓,一時覺得手裡又變成一把血淋淋的動物內臟,腥臭無比。無論楚大怎麼變幻,我都不去看他。
  
  他現在幻化成我最噁心的鱔魚,在我手裡扭曲,我感到手心全是滑膩膩的粘液,我都強忍著噁心。不肯鬆開。
  
  但楚大仍舊是贏了,他是我見過最兇狠的鬼魂,他敏銳的感知到,我最不願意麵對的東西。
  
  我手上的感覺又開始變化,手心冰涼,一條蛇開始往我的手臂上纏繞,蛇吐著信子,一直延伸到我的肩頭。我忍不住扭頭看過去,我知道我會看見什麼,但我還是看了。
  
  草帽人的臉直愣愣的對著我的鼻子。
  
  我大叫起來,忙不迭的把手上的長蛇扔開。楚大化作黑影,消失在屋內。
  
  趙一二看著我,對我說道:“患得患失,優柔寡斷,你……不是學道的料子。”
  
  我向趙一二看過去,“你不也一樣,你放下了你心中的負擔了嗎?”
  
  趙一二被我說的無言以對。
  
  “多看看那本曲譜吧,師兄藏了十幾年都不示人,你撿大便宜了。”
  
  我沒有說話。我在仔細的回憶楚大留在我腦袋裡的記憶。
  
  “他在牢房裡被人打,打的很厲害。牢房裡挨打最慘的就是強姦犯,跟何況是這種冒犯屍體的行為,就是同牢房的犯人,也覺得無法容忍和這種人呆在一起。他們憎惡他,對他又懼怕。於是他們就變本加厲的折磨楚大。”我對趙一二說道。
  
  “我們詭道的確有這種修煉的法門,但是太邪……我警告過他……”趙一二說道:“可他已經瘋了,他想成仙。”
  
  “他在牢房裡吃了很多苦頭,那些人甚至用馬桶裡的穢物淋他……”
  
  趙一二靜靜的聽著。
  
  “他死的時候吞了十一支筷子,他蒐集了很久,才湊齊這些筷子。吞下去的筷子都被他磨的尖尖的。每一根都刺穿了他的腸道,最後一根從他的喉嚨裡戳出來……他忍受這麼多痛苦,就是想死後找你報復。他不是吊死的,他是疼死的……監獄的人隱瞞了他的死因。”
  
  我邊說,身上的開始發麻,“他恨你,恨金師傅,他恨每個人……除了金仲。”
  
  怪不得金仲對趙一二很冷漠,雖然幫助趙一二還魂,卻老大不願意。金仲和楚大師兄弟感情深厚。他也認為是趙一二多事,害了他師兄,而且還騙了金旋子的螟蛉。
  
  我不說話了,但我還能看到。
  
  牢房裡的幾個犯人都不敢動彈。牢頭是第一個,牢頭自己慢慢地走到馬桶邊,把自己的頭慢慢伸進去。身體因為窒息,在劇烈的痙攣,可是頭顱還是浸在尿矢裡。
  
  一個犯人跑到鐵門,用手拼命瞧著鐵門,淒厲的喊著:“管教——管教”,他的手被砸的鮮血淋漓,可他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手背的骨頭,白森森的露出來,可他還在拼命的捶門。他瘋癲了,用頭拼命的去撞鐵門,只撞了三四下,就軟軟的癱倒在地。
  
  楚大在牢房的正中唱著崑曲《貴妃醉酒》。走著輕盈的蓮步。
  
  其餘的犯人都縮到床腳,那些犯人的身下都流出了騷臭的一灘液體。他們都看著楚大的表演,這世上沒有比這更恐怖的《貴妃醉酒》。
  
  牢房裡換了個死刑犯進來。死刑犯在睡覺的時候,楚大在他耳邊輕輕的蠱惑。死刑犯站了起來,走到床邊,鐐索的聲音在黑夜裡清晰可聞。那個死刑犯,輕輕地把頭伸到另一個犯人的喉嚨處,其他的幾個犯人又開始蜷縮起來,他們都沒睡,包括那個喉嚨暴露在死刑犯嘴前的犯人,他也沒睡。可是他不能動。眼睜睜的看著死刑犯咬開自己的喉管。一聲不吭的死掉。
  
  死刑犯被槍決的時候,第一槍打在後心,沒有死。法警在他的後腦補了一槍,死刑犯竟然站起來了。臉上因為子彈的衝擊,沒有了五官,臉龐的地方是個巨大血窟窿。法警都驚呆了,觀看的群眾都尖叫飛奔跑開。一個武警,沉著的對準死刑犯的心臟開了一槍。
  
  《牡丹亭》的唱腔****婉轉、柔曼幽怨,在刑場上久久不散。法醫很久都不敢上來檢查屍體。醫院來收屍體的救護車,裡面兩個見習醫生,已經嚇得驚慌失措。
  
  牢房裡的剩下的幾個犯人,都死在床上,兩個心肌梗塞,一個腦淤血。時隔多年,農場裡還有人在爭論,死的犯人是否楚大的作為,最大的蹊蹺,便在於,犯人死掉的時候,死刑犯在公審大會上。
  
  那個牢房到現在,都隔三差五的死犯人。預警不得已把牢房空出來。牢房裡一到半夜就傳出隱隱的崑曲聲。
  
  我知道,那個牢房就成了楚大魂魄修煉的地方。他在牢房裡伺機而動,等著趙一二失魂。
  
  楚大被我治了一次,好像就沒有再現身。趙一二沒有被楚大糾纏,身體好了很多,甚至還有村民又陸陸續續的找他來看病。小病小災的,他都能應付。疑難雜癥,他就面露難色,奉勸病人家屬送病人到山下的大醫院。驅邪鎮鬼的事情,他就更乾不了。
  
  附近的村民,看到我,有的還私下說著:這個好像是趙先生的二徒弟……
  
  楚大好長時間都沒有回來,我希望他永遠都不要回來。時間長了,看見趙一二一直沒有再發生什麼怪異的表現,我想著,楚大也許已經回到了他該去的地方了吧。再過了一段時間,我很想漸漸的把楚大忘了。彷彿他從來沒有出現過。我現在就守著趙一二,等著王八回來,然後下山,回到宜昌,去過我該過的生活。送牛奶也罷,當保安也罷。無論怎樣,那才是屬於我的生活啊。
  
  是的,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我早就不用金旋子的那個破舊收音機了,看了金旋子給我留下的曲譜。開始看的很不明白,但漸漸的就看的懂,那個曲譜,除了最開始我看的開指,後面還有正聲、亂聲、後序幾個部分,每個階段都有曲調的起伏變化。我不懂音律,但我看得懂五行的生剋變化。當我看到正聲的“反魂第七”的部分,我就知道,我可以不需要收音機的幫助了。
  
  現在我無論在什麼時候,身處什麼環境,耳朵都不受控制的去聆聽身邊的所有動靜,然後內心裡就開始飛速的計算這個聲音,是從宮弦跳到羽弦,還是從地弦到商弦,根據弦聲的變化,應證出五行的生息,這個信息,在我的運算下,分別對應到水分的時刻,和卦象的方位。
  
  聽弦其實很有趣,非常有趣。我也明白了,楚大的陰伶路子,其實也是聽弦的一個變種,只是他對京劇崑曲有著超常的愛好,走了另一條路徑而已。原來他刨人墳墓,扯出女屍,干那種傷天害理的勾當,是在消磨自己身上的陽氣,他想做一個純陰的伶傀儡。
  
  歷史上好像有這種法術的記載。不止一個伶人,能夠蠱惑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權者,但他們好像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最開始我對金屬器物的聲音特別敏感,後來覺得金屬的聲音太過於清脆。我轉而傾聽流水的聲音,計算著流水的變化,我樂此不疲,常常躺倒山間的泉流旁,靜聽泉水流淌。這個時候我不禁哂然失笑,當年在學校裡,專業老師教我們流體力學,我可是一竅不通,掛了科。沒想到現在又來學這個。
  
  我能計算出雨後屋簷的水滴,掉落的時刻和方位,在旁人看來,那些從屋簷往下滴落的水滴,數量龐大繁複,如同一個水簾。但在我眼裡,每一滴水珠的變化,都在我的預料之中,無一例外。
  
  樹木生長的抽動,蟲豸在地下沉眠、風從什麼方向吹來、木炭燃盡的那一點餘嘆……
  
  半年的時間,不算長,也不短。我沒有告訴趙一二和任何人我的變化,我怕他們給我起外號,我可不想被人起個外號:徐旋子,不好,太難聽,還是瘋子好聽。
  
  山上的冬天比城市裡的冬天來的早。剛進臘月,山上就下了第一場雪,大雪把通往山下的道路給封住。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年貨,寂靜的山村,掩藏不住山民的喜悅。
  
  我和趙一二什麼都沒有準備。這半年來,找趙一二看病的人越來越少。趙一二本就沒有什麼積蓄,靠治病的錢,只能勉強維持生計。幸好附近的村民看到趙一二和我的窘境,時常招呼我到他們的菜園子裡去摘點新鮮菜蔬。
  
  “小徐,沒事的,你多摘點回去,我們也吃不了,爛在田裡,也是爛了……”那些純樸的村民心意我很清楚,但是,他們太不會措辭了。我聽著總是鬱悶。
  
  我和趙一二都不喜歡求人,別人也不會老是主動來叫我去摘菜。最多也是我買菜的時候,多塞點給我。日子這麼緊巴巴的過著,勉強能支撐。我每天裡就想著,王八,你個死狗日的怎麼還不回來,我要撐不住了,在這樣下去,我和趙一二餓都餓死了。
  
  最難熬的不是吃,而是喝酒。酒坊是一個村民自家開的,酒是糧食釀造,在山上比蔬菜還金貴。我賒的次數多了,酒坊的男主人還好,他堂客的臉上就有點難看。可是趙一二現在每天裡就靠酒給撐著,他幾乎不吃飯,就每天裡喝點酒吃點小菜。若是酒壺見底了,趙一二根本就不上桌子。我沒招,只好厚著臉皮去打酒,若是手上有點錢了,也是先給酒坊。
  
  眼看就要過年了,王八還是沒有音信。我掏出那個夷陵通,想給王八打電話,卻發現早就停機。我不禁破口大罵起來。
  
  董玲又來了,我以為是王八叫她來看趙一二的。可幾句話一說,我就知道了,她沒王八的消息,也是過來打探。董玲很失望,走的時候,塞給我五百塊錢。我不客氣的收了。我的確是差錢,沒底氣跟她客套。
  
  我興高采烈的去酒坊把欠賬付了,又提了好大一壺回來。跟趙一二商量,是不是找別人買個幾十斤臘肉,我們也要過年啊。
  
  趙一二不置可否。我就自行做了。
  
  離過年越來越近,年味漸濃。天上又在下雪,趙一二天天在灶房裡烤火。我也坐著沒事,耳朵聽著屋外已經下到第四十四萬九千六十一片雪花,落在稻場前保坎的牙子上。
  
  忽然我想起,這場雪一下,我肯定是不能下山,爹媽是不是在等著我回去過年。想到這裡,就嘆了口氣。
  
  趙一二知道我在想什麼,對我說道:“想家了?”
  
  我笑笑,覺得很不好意思,問趙一二:“趙先生,你的家人呢?”
  
  趙一二臉色沉的死死的,“我爹因為我當年的事情,丟了公職。我又好幾年不在家裡,他們都當我死了。等我回家,才知道父親在我出事的第二年就去世。我弟妹都恨我,他們都受了我的影響……我就沒臉再回去。”
  
  我正想問,趙一二失蹤的那幾年,到底經歷了什麼遭遇,讓一個年輕氣盛的大學生,變成了一個神棍。
  
  一個漢子,突然來到屋前,對著趙一二喊道:“趙先生,走,今天我家殺豬,到我家去吃新鮮肉啊。”
  
  我和趙一二相互對著笑了笑,村民還是沒有忘記他。
  
  我還在擔心趙一二不願意到處走動。
  
  趙一二卻問道:“烹不烹大腸。”
  
  “當然烹啊!”那漢子大聲說道:“誰不知道趙先生喜歡吃烹大腸。”
  
  下雪,山路很滑,趙一二走的踉踉蹌蹌,那漢子急了,背起趙一二就走。說道:“快點,再晚了,豬子就殺完了。”
  
  山間的規矩,家裡殺豬,請人來吃豬肉,都是以幫忙的名義的。既然是幫忙,當然不能在豬殺完之後才到。
  
  走了半個小時,繞了一圈的山溝,到了那家門口。剛好就碰見那漢子請的幫手,把一頭豬從圈裡牽出來,讓那頭豬,在稻場四周隨意吃草,讓豬在臨死前,感受生命中僅有的一點自由。
  
  稻場的另一角,一個土灶上架著一口大鍋,鍋裡正燒著水。
  
  那漢子,連忙走到堂屋,放下趙一二,“趙先生,小徐,你們自己招呼自己啊,我去幹活去了。”
  
  漢子的堂客,連忙從里屋端出一盤炒花生和糖果,遞到我手上,招呼我們坐著,然後也去忙碌去了。
  
  我站到,門口,看著幫忙的幾個人,已經在把那頭豬揪起,往長條凳上摁。豬已經知道要發生什麼,發出“嗷嗷”的叫喚。
  
  我愣住不動,心裡冰冷。
  
  因為趙一二在我身後,也發出了類似豬嚎叫的聲音。
  
  我飛快的扭頭看去,果然,趙一二正靠在椅子上,滿臉流淚,嘴張的大大的,發出嗷嗷的聲音。我大驚,拼命的呼喚旁人,可是大家都沉浸在殺豬的喜悅中,所有的人,都團團把殺豬的場面給圍著。沒人聽得見我的叫喊,也沒人聽得到趙一二痛苦的叫喊。
  
  我連忙去聽,是的,楚大,又是他。可我現在拿他沒辦法,因為他已經跑了,卻把豬的意識放置在趙一二的身體裡。趙一二的魂魄早空了。楚大很容易做到這點。甚至躲過我的耳朵。
  
  一群人把豬狠狠的摁住。
  
  趙一二在椅子上開始扭動身體,狂亂的掙扎。我衝上去,把趙一二死死抱住,“醒醒,醒醒……”
  
  趙一二拼命的哭嚎。聲音停頓一下。
  
  我回頭看去,屠夫正把一把一尺來長的屠刀捅入豬的頸部,直沒刀柄。
  
  趙一二又開始嚎叫起來,豬喉嚨上的傷口湧出鮮血,汩汩噴出。這家堂客欣喜的端了一個木盆去接豬血。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喜氣洋洋的神色。除了我和趙一二。
  
  趙一二的喊聲持續了兩三分鐘,越來越弱。這個過程非常痛苦,因為從趙一二的眼睛裡,我看出,他並不??僅僅在承受劇痛,同時也在承擔死亡帶來的恐懼。
  
  那種絕望的恐懼,趙一二完全的承受了下來。可是趙一二沒有死,雖然他經歷了一次死亡過程,但他還是活著。
  
  死掉的豬,被放進燒了熱水的大鍋裡。我知道,趙一二又要忍受開水的折磨。
  
  我對著屋外的人喊道:“求求你們,別乾了。停下!”
  
  有人聽到我在呼喊。驚訝的把我看著。
  
  我指著趙一二,“他受不了了。”
  
  “怎麼啦,趙先生怎麼啦?”這家的漢子問道。
  
  “好燙啊!”趙一二一聲大喝。
  
  屋外的人都驚呼起來,那頭已經死透的豬,竟然從大鍋裡蹦了出來。這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

  大家都愣住,一半人看著死豬,一半人看著趙一二。都說不出話來。
  
  我心裡叫苦,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個漢子打發他的兒子,攙扶趙一二回家。這頓飯,看來是吃不成了。這家人估計也對趙一二的表現很厭煩。
  
  我們走在路上。趙一二又開始叫喊起來,我知道,那戶人家,正在把豬大卸八塊。
  
  楚大的怨恨,太強烈。
  
  趙一二回到屋裡,疼的渾身顫抖。
  
  我知道,相對於疼痛,最讓趙一二痛苦的,是臨時前的恐懼。
  
  我心裡想著,這一切快點結束吧。忽然我意識到一個問題,整個西坪,在過年前,將要殺多少頭豬。
  
  趙一二是不是要一次又一次的重複這個過程。
  
  我戰栗起來。卻又束手無策。
  
  趙一二又開始嚎叫起來。
  
  這一年的臘月,長陽西坪出了一個瘋子。到處勸說村民不要宰殺年豬。甚至好幾次,都衝到殺豬匠的跟前搶奪殺豬刀。開始大家都還比較客氣,都說他是趙先生的徒弟,可是次數多了,都不厭煩起來。一年到頭,就指望著殺頭豬過年,卻讓這個瘋子來搗亂。
  
  村里私下穿著一個事情:趙一二師徒,都染上了豬瘟,而且不是一般的豬瘟,聽說只要一殺豬,趙一二趙先生就能知道,不僅知道,還會在屋裡發狂……趙先生這麼好的人,也得了這種怪病,被豬精纏住了。他治鬼鎮邪了一輩子,到頭來落到如此下場……大家說道此處,都不免唏噓一番。
  
  我在西坪山上的村民眼中,就變成了一個瘋子。我愛挨家串戶的去那些殺年豬的農戶家中,想去阻攔他們,可是沒有用,一次都沒成功過。而且適得其反,只要我到場的地方,那些本來已經死透的豬,都會出現某些詭異的動作。最過分的一次是,一家村民已經把豬殺死,把豬吹的鼓鼓漲漲的,正在旋毛。可當我在場的時候,那頭如同氣球的死豬,竟然飛跑起來,跑到豬圈,還吃了幾口豬草,才又被人摁住。
  
  當我再去下一家阻攔的時候,他們就非常不客氣。惡狠狠的把我趕走。
  
  我實在是沒辦法,只能看著趙一二一次又一次的重複那絕望而又恐懼的過程。趙一二的精神眼看就要崩潰。別說趙一二要垮掉,我看著他痛苦的模樣,自己都要忍受不住,離真的發瘋也不遠了。
  
  一直持續了十幾天,這半個月比十五年還要漫長。趙一二整整瘦了二十斤,他更瘦了,顴骨高高的聳出來,臉皮成了枯黃色,眼神散亂。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我只能給他灌酒,讓他保持在大醉的狀態,這樣他才能好過點。
  
  換做是我,早就跳到屋後的山澗裡去,一了百了。可是趙一二挺過來了。
  
  臘月二十三,農戶的年豬終於都殺完。趙一二消停了。
  
  到了除夕,趙一二才稍微恢復精神。我煮了臘肉給他,他看見碗裡的臘肉,就驚悸的大喊,把菜碗給揮到地下。他不能看見豬肉。只能喝酒。
  
  趙一二的喝的很兇,這段時間以來,他每天都要喝一兩斤酒,我又開始擔心,再這麼喝下去,他遲早要得胃穿孔,或是肝硬化。我能發現,趙一二捏酒杯的手,顫抖的非常厲害,往往酒還沒餵到嘴裡,已經灑了小半。可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喝酒,我還不能勸阻。
  
  現在我知道了,楚大根本就不想弄死趙一二,以楚大的兇惡,和趙一二的處境,而我又這麼無能。楚大想弄死趙一二輕而易舉,但是楚大就是要看著趙一二受苦,他在想著方折磨趙一二。就是讓趙一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又想到金旋子的殘疾,還有楚大自殺方式的兇蠻。對趙一二問道:“你們詭道還真是邪門,怪不得和正統的道教不能走到一起去。”
  
  趙一二虛弱的說道:“我已經力所能及,我很想改變這個做法,可是我還是沒做到。”
  
  我恍然大悟,趙一二從進詭道,就想改變那些邪惡的法術。趙一二選擇王八並不是偶然的,王八並不是我的替補。趙一二看中了王八的品性和意志,他相信,王八能做到他所做不到的東西。可是,若是真的如他所願,詭道的法術變得光明正大,那還是詭道嗎?
  
  我想起了金仲那張不服氣的臉。楚大和金仲當年也許就是不信服趙一二的做法,才導致兩房交惡。才到瞭如今的局面。金仲想利用石礎、楚大侮辱屍體,這些在常人和趙一二眼中荒謬絕倫,傷天害理的事情,在他們眼中,僅僅就是個修煉道術而已。
  
  怪不得楚大如此深恨趙一二。
  
  好在這幾天楚大沒有什麼用別的方法來整趙一二。趙一二在春節前後幾天都很安靜,沒有中邪。這不是楚大善罷甘休了,而是山上到處響著鞭炮,所有的鬼魂都被鞭炮聲嚇的魂飛魄散,深深的躲進地下。楚大也不能例外,他甚至更害怕鞭炮的聲音,因為他生前的路數就是聽弦。
  
  我連忙去山腰的集市,買了好大幾掛鞭炮回來。心裡想著,楚大若是再來,我就炸鞭。這招能對付他。
  
  可是楚大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沒來。我反而有點失望,我現在就想狠狠的懲治他一番,替趙一二出口惡氣。
  
  楚大一直都沒來,我知道他現在肯定隱藏在什麼地方,一有機會,就會出來害趙一二。可是我聽不到他在那裡。他聽弦的本身比我高。我才學了幾天啊,他可是唱了一輩子的戲曲。
  
  一天睡到半夜,我還在想著楚大什麼時候會再出現。正想著,門外傳來咚咚的敲門聲,我驚覺著從床上蹦起來。再一聽,頓時洩氣,來的是村民。外面的人聲嘈雜。
  
  我慌忙把門給開了,趙一二也起來,走到堂屋。
  
  來人是個一對夫妻,衝進屋內,對著趙一二喊道:“趙先生,快看看我家軍伢子怎麼啦,從中午就開始發燒,現在越來越厲害,都燒糊塗了。 ”
  
  果然,妻子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發燒燒的臉都是通紅的。我用手去探了探小孩的額頭,燙手的很。
  
  趙一二吩咐我拿了個溫度計給小男孩夾在腋下。拿了聽診器,聽男孩的胸音。
  
  過了十幾分鐘,趙一二又看了看溫度計,指數接近四十度。
  
  “應該是急性肺炎。”趙一二說道:“你們還是快點送到山下醫院去。”
  
  “天這麼黑,路上的雪都沒化,用腳走下山,天都亮了。趙先生,你還是想想辦法吧。求你兒了。”男孩的母親說道,一臉的央求。
  
  趙一二沉吟半天,拿不定注意。
  
  屋裡只有點頭孢,沒有別的抗生素。可是注射頭孢是要做皮試的,我們沒有做皮試的試劑和針具了。這段時間,看病的人很少,我們沒錢買藥,都是一點只能治傷風頭痛的口服藥物,給看病的人應付著。
  
  趙一二也沒方法,只是先用涼水打濕毛巾,給男孩降溫。
  
  男孩的父母急了,不停的哀求趙一二想辦法。可趙一二那裡有什麼辦法可施。
  
  我看著男孩的樣子,已經燒得昏厥,手腳在時不時的抽搐,再拖下去,治好了,也燒成傻子。可是現在送到山下醫院,時間也不允許。
  
  “你們怎麼不白天送下山啊?”我埋怨這對粗心的父母。
  
  “我們那裡想得到啊?”男孩的父親也急得要流眼淚:“還以為就是一般的著涼。”
  
  男孩的父母看樣子要給趙一二跪下了。
  
  趙一二沉默半天,拿了頭孢出來,兌了生理鹽水,給男孩輸液。男孩的父母如釋重負。
  
  屋漏偏逢連夜雨,人倒霉了,怕什麼就來什麼。我從趙一二開始扎針的時候,就開始惴惴不安,沒想到真的出事。
  
  一個小時後,輸液輸到一小半,男孩開始嘔吐不止,臉色煞白,嘴唇烏紫,眼睛不停的翻白。
  
  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男孩頭孢過敏。
  
  這下,真的不能拖了,我和小孩的家人,連忙抱起小孩,去找個農用車。農用車司機正在家裡打麻將,見了這個樣子,二話不說,撤了臺子,連忙開車往山下開去。司機的老婆連忙披了衣服追上,叮囑司機慢點開。
  
  司機開著車,慢慢的往山下行去,路非常不好走。很容易翻到旁邊的深澗。小孩的母親抱著小孩,坐在副駕駛座。我和男孩的父親站在後廂板。我緊張的看著前方的路,心裡的緊張估計不亞於司機。看著身邊暗黑的山澗,心裡想著,千萬別出事。
  
  我對男孩的父親說道:“你們開始就坐這車下山就好了。”
  
  男孩的父親,埋怨道:“誰知道會這樣啊,趙先生這麼多年,都沒失手過,為什麼偏偏到我屋裡小軍這裡,就出這攤子事。”
  
  趙一二不是從前的趙一二了,他的醫術也一去不返。他現在無論是精神,還是思考能力,都連個普通人都不如。他現在只是個酒鬼。
  
  啊呀,我不僅叫了一聲。
  
  現在我不在趙一二身邊,楚大……
  
  我雖然站在寒風中,腦門還是沁出汗水。楚大又會用什麼歹毒的方法折磨趙一二呢?也許現在,他已經動手了。
  
  車雖然開的慢,但總比走路快。兩個多小時,我們到了資丘的鎮上。鎮醫院的醫生都休息了,男孩的父親,就去醫院旁的職工宿舍喊。醫生們早就習慣半夜被叫起,連忙穿了衣服,匆匆開了急診室的門。
  
  還好,青黴素和頭孢過敏也是分程度的。小男孩就屬於程度較輕的那一類,醫生給男孩打了葡萄糖,增加男孩的血糖,男孩就不再嘔吐不止。臉上也開始紅潤。可是又吭吭的咳嗽起來。
  
  醫生看了看男孩說,過敏雖然沒問題了,可是肺炎很嚴重,要馬上留院治療。換了抗生素,給男孩安頓好。
  
  我見沒了事情,就又搭乘農用車上山。
  
  果然,回到趙一二家中,趙一二正在床上翻滾。我連聲詢問。
  
  趙一二疼了滿頭大汗。身體弓得跟蝦米似的。他捧著腹部,看著像闌尾炎犯了。我知道,趙一二不是真的犯了闌尾炎。
  
  又是楚大!
  
  我對著窗口,大聲罵著,“你有種明著來!鬼鬼祟祟的,有什麼來性(宜昌方言:出息)!”
  
  趙一二手緊緊抓著床頭的木板,手指甲都要迸裂。而我我,卻一點忙都幫不上。只能乾著急。我連忙給趙一二未餵止疼藥,可是不管用。趙一二折騰到天亮都還在疼,這段時間,他受的折磨夠多了,他的忍耐力也在相應的增強,雖然疼的厲害,並沒有疼的叫出聲來。
  
  這次趙一二被楚大折磨的時間較短。第二天中午就不再疼。
  
  毫無疑問的,楚大忌憚我。我能肯定這點。
  
  正月過完,楚大沒有再來。我現在更加不敢離開趙一二半步,我聽得到楚大的聲息,他還沒到屋裡,我就聽聽到他哼唱的曲調,他忍不住要哼,也許他的魂魄就靠著這曲調而暫時凝聚。他也知道我在聽他的動靜,所以每次到了屋外就走掉。他不著急,他等趙一二失魂,等了十年,他不在乎多等幾天。
  
  總算是過了幾天安定日子。冬春交接,難得出了大太陽。我和趙一二在稻場上曬太陽。溫暖的陽光,曬的人懶洋洋的,昏昏欲睡。
  
  我看見山梁那頭,遠遠的來了一輛麵包車,一直開到房屋附近才下車。下來了幾個穿正統夾克的人。徑直向我們走過來。領頭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頭髮梳的一絲不茍。三四個年輕的下屬,有男有女,跟在他身後。
  
  趙一二看到他們來了,沒起身,打了個招呼,“老覃,好久沒見。”
  
  我看了麵包車車門上寫的所屬單位,是長陽縣衛生局的。趙一二是醫生,他父親以前是衛生局的干部。趙一二和老覃,看來很熟悉。
  
  “建國,我來給你拜年。”老覃說道,臉上看不出有什麼企圖。
  
  趙一二說道,“坐,大家都坐。”
  
  我在一旁,冷冷看著他們故人見面,寒蟬幾句。老覃和趙一二就有一搭沒一搭的扯些閒事。老覃說三句,趙一二說不上一句。趙一二現在累的很,沒那麼多精力講話。我看見跟著老覃的年輕人和我一樣,無聊透頂。一個年輕的女孩,都連續打了三四個呵欠。
  
  附近的村民看見趙一二稻場上來了汽車,又圍了一圈人。也來了幾個看熱鬧。
  
  老覃突然不扯淡了,話鋒一轉,對趙一二說道:“建國啊,我在縣里給你安排了個工作。在我們大院燒鍋爐,怎麼樣,不累,我們單位人不多。”
  
  我一聽,心裡登時舒坦,看來人落難了,還是有舊人幫襯。
  
  “工資不多,四百塊,吃住算單位的,房子我都給你安排好了。”老覃繼續說道。
  
  我想著,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總算是有人還惦記趙一二。
  
  沒想到趙一二想都沒想,就回絕了,“我不會上班的,你知道的,我當初就發過誓,絕不進公職。”
  
  “這不是公職。”老覃勸慰趙一二:“你也只是臨時工。”
  
  “都一樣,都一樣……”趙一二沒有什麼精力解釋。
  
  我心裡想著,讓趙一二這麼心高氣傲的人去燒鍋爐,的確難以讓人接受。而且趙一二也說了,寧願浪蕩民間,也不願意給公家上班。
  
  我不知道趙一二的決定是對還是錯。
  
  老覃沉默了。
  
  “那你以後怎麼辦?”老覃隔了好久,又說道:“你又不能再給人看病。”
  
  我明白了老覃的來意。
  
  老覃是衛生局的領導,他是來取消趙一二的行醫資格的。
  
  “那天的情況是這樣的……”我激動的對老覃說道。
  
  “情況我都了解。”老覃打斷我,“小孩的家長都給我說過了,我很清楚。”
  
  “趙先生不給人治病,那我們吃什麼?”我無奈的問道。
  
  “建國,你的執照早就過期,我也不能老是維護你啊。”老覃為難地說道:“國家現在又有新文件,中醫也要考試,否則也算無證行醫。”
  
  “執照沒了,可以再考啊。”我說道。
  
  看著老覃在苦笑,我明白了,趙一二沒資格考試。他當年就沒從學校裡畢業,是從學校裡跑出來的,根本就沒有證明自己學歷的任何文件。也許當初他的那個執照,就是老覃動用關係給他辦的。
  
  趙一二面無表情。側了側身子,讓另外一側曬到太陽。
  
  “這次鬧的動靜大了,你知道嗎,我保不住你了。”老覃繼續說:“醫療事故,你知道嗎,這是件醫療事故。”
  
  “我們當初也是沒辦法!”我喊道:“當時的情況很急!”
  
  “不做皮試就給病人用頭孢。”老覃說道:“這麼基本的常識都遵守,你們怎麼能行醫。”
  
  旁邊的村民聒噪起來:
  
  “我們就願意讓趙先生看病,你們管不著。”
  
  “醫院在山下,看病多不方便。”
  
  “你們的藥比趙先生的貴多了。”
  
  “不給錢,你們讓看病嗎?”
  
  “你們是不是嫌趙先生搶了你們的生意。”
  
  “趙先生給我看了十幾年的病了,我們信得過他。”
  
  一個婦女開始咒罵起來:“軍伢子的爹媽是不是發黃昏了,連趙先生都告。”
  
  ……
  
  “大家安靜一下。”老覃說道:“趙建國沒有行醫資格,他行醫是違法的,現在縣里都知道了,你們要是為他著想,就不要找他看病。你們不想他坐牢吧。你們知不知道胡萬林啊,他當初也是名醫,可是他治死了多少人……”
  
  “你說什麼?”我手指著老覃大喊:“趙先生是胡萬林那種人嗎?他是那種為了錢,致人生死不顧的人嗎?”
  
  我激動起來,要衝上去打老覃。
  
  這段時間我憋屈的厲害,正好讓老覃碰上,我衝到老覃面前,狠狠的揪起他的衣??領:“我告訴你,趙先生不是那種人!”
  
  老覃身後的幾個年輕小伙子也是血氣方剛的,他們是來執法的,還真碰到了我這個暴力抗拒的人。
  
  我被他們扯開,脾氣大的已經在用拳頭揍我的下巴,“媽的,連我們局長都敢打……”
  
  我大聲喊著:“趙先生不是那種人!”身上拼命的掙扎,衣服都扯爛了。
  
  老實本分的村民也紛紛叫喊:“怎麼能打人呢,怎麼能打人呢。”
  
  我被他們緊緊的抓住。氣喘吁籲的,向老覃罵道:“你們連一條活路都不給人留,和胡萬林那種人有什麼區別。”
  
  老覃不理會我,對趙一二說道:“建國,我看著你長大的。你父親對我有恩,當年我在鄉下當赤腳醫生,以為會當一輩子,若不是他提拔我…… ”
  
  趙一二沒說話,把老覃冷漠的看著,渾濁的眼框裡閃爍著晶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了。他對他父親的愧疚又被翻出來。
  
  “好!”老覃說道:“你不用乾活,我養著你,好不好?”
  
  趙一二鼻翼在抽動,還沉浸在對父親的自責中。胸口起伏不定。
  
  “建國,”老覃柔聲說道:“跟我下山吧。嗯?“
  
  趙一二的用力好大的力氣,不再激動了。對老覃輕輕說道:“我哪裡都不去,這是我老趙家的老屋。我死也要死在這裡。”
  
  趙一二說完,不理會老覃。歪著頭,睡了。

  老覃一干人走之後,我惶惑不安。趙一二連看病的資格都沒了。今後怎麼辦。王八現在都不知道死哪裡去了。趙一二若是真的死了,難道歸我來收拾嗎?我和趙一二到現在都沒有什麼關係啊,我不是他的弟子,王八才是他的徒弟。這麼沉重的負擔,憑什麼要由我這個外人來承擔。
  
  想到這裡,我不禁升起了想拋下趙一二,獨自離去的想法。是啊,這一切,其實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小徐,”趙一二說道:“你走吧。”
  
  我安慰自己,這是趙先生自己要我走的。不是我自己要走的。想著就往屋裡走去,想收拾東西下山。
  
  走到堂屋,看見了趙一二堂屋裡掛著密密麻麻的錦旗,“懸壺濟世”“華佗在世”“妙手仁心”
  
  我停下了,用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我他媽的在想些什麼!
  
  趙一二不能給人看病了,就算是村民來找他,他也拒絕看病。
  
  我手上的錢越來越少,連油米都買不起了。
  
  趙一二不止一次的勸我下山回去。我沒答應。
  
  我想通了,我若是在這個時候拋下趙一二不管,這輩子都會後悔,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背負這麼重的責任,也是第一次認真的堅持一件事情。我這輩子也許永遠都不會有出息,但總要有件能讓自己感到自豪的事情。讓自己無愧良心的事情,值得回憶。
  
  我苦苦的支撐著,等著王八回來。
  
  我實在是沒辦法了,在晚上,去附近的農戶菜園子裡摘了一些蔬菜回來。那些農戶其實知道是我偷的,但他們都沒有聲張。有一家,第二天找上門來。我窘迫急了,不知道怎麼面對。可是那個純樸的漢子,竟然給我們背了一袋米。我哭了出來。
  
  接下來幾天,陸陸續續的又來了一些村民,嘴上都說的是來看趙先生。手裡都沒空著,有的拿了幾個雞蛋,有的帶來些柴米。
  
  那家家裡做生,或是嫁娶過事,都過來邀請趙一二和我去赴宴。我們沒錢趕情。可是他們不由分說,把我們架到他們家裡。讓我和趙一二大吃大喝一頓。
  
  我現在越來越能理解趙一二和王八,是啊,人不能總是渾渾噩噩的活著,人生總是要有點意義的。看著村民默默的幫助我和趙一二,我若有所思。
  
  趙一二和我還是下山了。
  
  趙一二能拒絕老覃,但是有兩個人,他不能拒絕。
  
  劉院長和陳阿姨。
  
  劉院長開著車來了,看見我和趙一二過的跟叫花子一樣,把手指著我和趙一二:“叫我怎麼說你們好……要不是碰見董玲這丫頭,說起你們,我還不知道你們……”劉院長氣的連話都說不出來。
  
  陳阿姨一看見趙一二骨瘦如柴的籠在棉襖裡的樣子,就忍不住哭起來,邊哭邊罵趙一二:“你怎麼就是這個臭德行……你非要死得連屍首都找不到,才安心是不是?你死也不肯來找我們是不是……”
  
  我看得心酸。我知道趙一二覺得對不起他們兩口子。故意躲著他們。風光的時候,還能勉強見見面。可是落魄了,就不願意讓他們看見。
  
  這麼多天,我第一次看見趙一二在笑,他笑的很勉強,是很抱歉的笑容。趙一二沒堅持,跟著劉院長夫婦上了車。
  
  我也坐上去。趙一二屋裡沒什麼好收拾的。真應了個一干二淨,了無牽掛。
  
  車向山下開去。向下繞了一個大彎,我回頭看了看,隔著窗玻璃,看見西坪的村民,好多都默默的站在路上張望,目送著我們離去。
  
  我心裡一陣激動,眼眶裡酸酸的。
  
  車快開到宜昌市區了,趙一二開始哼哼,陳阿姨坐在趙一二身邊,問道:“你說什麼?”
  
  趙一二又哼哼兩聲。
  
  陳阿姨急了:“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趙先生說他不能住到你們家。”我說道。
  
  “為什麼?”陳阿姨說道。
  
  我做了手勢,用手指豎在頭頂兩邊,意思是——策策。
  
  “小徐,你的手指頭怎麼只剩半截啦?”陳阿姨喊道。
  
  “我手賤,被蛇咬了。”陳阿姨不說,我都忘記這個事情。
  
  陳阿姨又問:“策策怎麼啦。”
  
  我對陳阿姨說道:“趙先生現在被鬼纏住了,很兇的那種。策策是小孩子,她看的見……”
  
  陳阿姨臉色很古怪,又想罵人,又有所顧忌。
  
  “不住你們屋裡……”趙一二聲音大些,劉院長兩口子聽到了,“不然我就回西坪。”
  
  劉院長一時半會,也找不到房子。找了個熟人,騰了一個住所給我們。那個熟人是做藥品生意的,剛好有個倉庫不打算用了,可是租期還沒到。就免費讓我和趙一二住下來。
  
  陳阿姨,每天都給趙一二送飯。劉院長也常來,每次來都勸趙一二去他們醫院看病。趙一二拒絕了。我知道他不敢去醫院。醫院兇。
  
  趙一二可以被劉院長養著,可我不行。我身無一技之長,只能又找到以前的牛奶公司,每天凌晨起來,去送牛奶。拿了工錢,就買酒回來,和趙一二兩個人喝的大醉。陳阿姨不允許趙一二喝酒。可是她不能阻攔我買酒喝。
  
  每天就是兩個酒鬼,喝的酩酊大醉。我和趙一二現在都想開了,不再對楚大那麼防備。都有了自暴自棄的想法,看他能折騰到幾時。
  
  楚大也真不客氣,他從西坪也一路跟來了。
  
  一天夜裡,我睡到半夜,就聽見,屋裡不計其數的空瓶子在錚錚作響。我知道楚大又來了,可我已經喝的大醉。一點都不害怕他的鬧騰。
  
  我甚至趁楚大不注意,又把他給逮住。可惜我喝醉了,手抓不穩楚大。楚大化作一條蛇,又從我手裡流走。但他這次,也被我整的夠嗆,被我從身上揪了點東西下來。我一直捏到第二天凌晨,才發現手上捏著一把蛆蟲。
  
  過了幾天,劉院長過來,對我說,給我介紹了一個工作。
  
  我一聽,激動不已,我實在不想每天凌晨起來送牛奶了。我瞌睡很大,卻無奈要幹這個職業。每天起床都很痛苦。早就想脫離這個工作,可是沒有門路找到其他的職業。
  
  看見劉院長這麼熱心幫我安排,我感激不已。
  
  劉院長給我介紹的工作,非常體面,在宜昌最大的商場賣音響。上班的第一天,我興沖衝的去上班。卻被新老闆給教訓了一頓,我沒有合適的衣服。他要求我穿西服上班。我這一輩子都沒穿過西服。
  
  心想,看來,這工作幹不好,只能去找劉院長,對劉院長說道:“我還是回去送牛奶吧。看來我就是這個命了。”
  
  劉院長問明白情況,笑著說:“這也算個事啊,你怎麼這麼沒信心。”言畢,拿了一套西服出來,借給我,“小伙子,拿出點狠氣。別當個窩囊廢……你看你,穿上西服,還是人模人樣的嘛。”
  
  我這才鼓起勇氣再去商場。開始了我導購員的工作。整天站在高檔的音響前面,裝模作樣的對著駐足的顧客介紹音響,推銷一套音響,我能拿到一千多的提成,如果一套都賣不出去。我就只有四百五的工資。即便是這樣,仍舊比送牛奶工資要高的多,更何況,我第一個月就賣出去了一套。
  
  我興奮不已,我這輩子第一次拿到一千塊以上的工資。特意買了一隻烤鴨,準備和趙一二慶祝一下。趙一二喜歡吃烤鴨。
  
  可是進了門,我看見,趙一二的神色不對頭。我知道是楚大又來過了。我沒敢問趙一二到底怎麼了。只是舉了舉手中的烤鴨。滿腔的喜悅,頓時消散。
  
  和趙一二喝酒,一隻烤鴨還沒吃多少,趙一二哇的一聲吐了出來。我看見了血絲,我知道這是胃病犯了。趙一二的癥狀和曾婷的一樣。我知道,趙一二酒喝得太多了,胃病終於犯了。
  
  我要送趙一二去醫院。
  
  趙一二搖搖頭,“是他……”
  
  “又是他!”我恨得咬牙切齒。
  
  “不用去看病,他不會再整了,”趙一二苦笑一下,“他現在膩味了,就等著看我慢慢的死掉。”
  
  “什麼意思?”我問道,但心裡已經知道答案。
  
  趙一二說道:“能吃就吃吧。”又吃了口烤鴨,卻胃部痙攣,咽不下去。
  
  我站了起來,走到門口,牙齒死死的咬著嘴唇。楚大找準機會,胃癌病人的癥狀安放到趙一二身上,太毒了。
  
  我腦袋開始混亂,也許,趙一二自己的本身就得了胃病也說不定。不管怎麼樣,趙一二現在就是如同待宰的羔羊,慢慢的餓死、或者疼死……
  
  我心情變得非常的沮喪。回頭看著趙一二,他卻一副不在乎的臉色,吃不下烤鴨,卻還是一口一口的喝酒。我衝到他跟前,把酒杯給奪了過來。
  
  我把酒杯扔的遠遠的,大聲對趙一二喊道:“你——教我本事,我跟你學!”
  
  趙一二苦笑的說道:“我的手藝只能教一個人,我答應過師父的。”
  
  “誰知道王八什麼時候回來,等他回來,你早就被楚大給害死了!”我喊道。
  
  “你為什麼……無論什麼事情,都要想著別人來做。”趙一二說道:“你為什麼老是想著讓別人來做,而從來沒想過自己其實也可以做到。”
  
  “我不行的,我做不來……”
  
  趙一二說道:“那就等吧。也許我命不該絕,王抱陽過兩天就回來了。”
  
  我知道趙一二在敷衍我。
  
  趙一二卻說道:“你就沒想過,其實這世上的成功人物,有幾個是靠學著別人做成大事的。”
  
  “我該怎麼辦”我對趙一二說道:“我能自己做到嗎……”
  
  趙一二不理我了。
  
  我天天都想著趙一二對我說的話,是啊,為什麼我一做事情,就想著要和別人合作,卻從沒想過,自己獨自完成呢。我難道就這麼怕承擔失敗的責任嗎。
  
  我下了班,便不想回到那個屋裡。我怕看到趙一二受苦的樣子,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走到濱江公園,看見一群老年人,正在江邊的亭子裡唱戲。京劇聲音,吸引了我,忍不住湊到跟前去聽。因為楚大的關係,我現在對京劇懂了點皮毛。聽著站在正中的那個老者,正擺開架勢,專心致志的唱詞,旁邊的一些老者,都在用二胡和堂鼓奏樂。我不用細想,知道他們這一出,唱的是《三岔口》。
  
  老者的唱腔婉轉悠長,到了末尾又來了個轉折,收聲鏗鏘。我忍不住叫了聲“好!”,其他的旁聽的都是中老年人,也都忍不住叫好。然後都把我看著,驚訝不已。
  
  這些個票友,年齡都比我父母親還大,他們沒想到我這麼個年輕人,也懂得聽京劇。當然不免好奇。
  
  我非常不好意思,連忙走掉。
  
  我開始覺得這世上,冥冥中自有天意。不然,為什麼我一學習聽弦,就換了份跟音樂有關的工作。我天天在商場裡賣音響,每天就放著古典的音樂。開始我老是聽中國的絲竹樂器。後來聽到了國外的交響樂,我能清晰的聽到那些西洋樂器的任何細節。我漸漸能夠,用西洋的樂器來計算水分,並且毫無阻滯。
  
  每天上班不是每時每刻都有顧客來詢問。閒的時間,比干活的時間要長的多。
  
  我聽著音樂,站在賣場,無聊的看著人流如織的商場內部。看的時間久了,來來去去的人,有很多都看得眼熟。
  
  和我上一個班的,是個剛從大學畢業的小女生。沒事了,天天就跟我扯淡,說一些絮絮叨叨的無聊事情。我懶得跟她講話,我現在就喜歡看著商場裡來來去去的人。
  
  一天上班,那小女生,神神秘秘地對我說道:“徐哥,昨天,我們五樓的電梯那裡,跳下去一個人。喏,就是那裡。”小女生把商場中間的扶手電梯指著。
  
  那地方離我們並不遠,就是二三十米的距離。商場中間是天井。架著扶手電梯,顧客們就從這懸在高空的扶手電梯上上下下。
  
  “就是從那裡跳下去的。”那女生仍舊叨叨的說道:“聽說把下面賣首飾的營業員嚇暈了。人摔下去,砸成了一灘肉泥,就在那個營業員面前。”
  
  我對那女生說道:“是這樣啊,怪不得今天一來,就看見扶手電梯旁邊站了個死鬼,都站了半天了……哎,那個跳下去的人,是不是穿的一身運動服啊? ”
  
  “你說什麼?”那女生嚇住了,“你說那人還在電梯旁邊?”
  
  “他也是被鬼扔下去的。”我若無其事的說道:“現在該他等著倒霉的人,把別人推下去……”
  
  “你說什麼啊?”小女生嚇得身上發抖,“你看的見。”
  
  “是啊,”我指著電梯扶手那裡,“那個地方一直都有個鬼魂在那裡等著,就今天換人了,當然是找到替死鬼啦。”
  
  “你不是在嚇我吧?”小女生遲疑的說道。
  
  “我騙你幹嘛!”我有點不耐煩,“我第一天上班,就看見了……”
  
  我突然愣住了。
  
  我竟然沒有意識到!
  
  我這麼久了,竟然從沒有意識到!
  
  從我到商場上班的時候開始,我就能看見這些鬼魂了,不對,應該是從西坪回來,我就能看見了。可我一點都不沒有害怕,甚至連驚訝都沒有。
  
  聽弦,這個詭道的詭異算術,竟然有這麼厲害的用途。讓我一點阻塞都沒有,一身分踏陰陽兩界。太自然了,自然到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點。甚至把能看見陰世的東西,當做理所應當的事情。
  
  我閉上眼睛,慢慢回憶。
  
  怪不得夷陵廣場上,還有用泡沫盒子蓋棉被賣冰棍的老太太。
  
  地下商場的出口,總是走出些衣衫襤褸的人,我說怎麼這麼多叫花子在地下商場呢。
  
  還有,我從兒童公園走到江邊,看見公園的草地上,那麼多玩耍的小孩,在到處快樂的飛奔,他們都在和穿著老式軍裝的人在追逐,戲耍。
  
  還有,還有。
  
  我想起了江邊那幾個唱《三岔口》的老年票友。
  
  我都想起來了。
  
  我睜開眼睛,看著商場裡,來來往往的顧客,裡面有好幾個人,我都看得眼熟。
  
  “你看見,那個提袋子的中年人沒有?”我問小女生。
  
  “怎麼啦,”小女生急切的問道:“在那裡?”
  
  我不說話了。看著那個中年男人,慢吞吞的在人群中走著,邊走邊到處張望。我每天都能看見他。可我竟然一點都不奇怪。我也不害怕。
  
  那個上身赤膊的老頭子,又坐在過道邊,斜靠著裝飾牆,看著等離子彩電播放的美國大片的片段。等離子彩電裡,美國大兵正在搶灘登陸,屏幕裡的機槍突突突突突。那個老漢,看得開心不已,咧著嘴笑著。他已經看了不下一百遍了。他每天都來,坐在同一個地方看等離子電視。可我一直以為他是個閒人。
  
  還有那個一直在菲利普電視專櫃,拉著人喋喋不休的年輕嫂子,每個顧客都不理會她,可她仍舊不離不棄的推銷電視機。她在商場好久了,是不是從開業就在這裡了,我還曾經奇怪,為什麼她老是上整天班,而且沒有休息過一天,商場到那裡找這麼敬業的職員啊。
  
  還有……還有……
  
  原來人氣旺盛的商場裡,竟然隱藏著這麼多鬼魂,真有趣。我格格的笑起來。
  
  “你在笑什麼!”小女生,嚇的大喊。
  
  “哈哈……哈哈”我變本加厲的笑起來。
  
  我突然轉身,把展櫃裡所有的音響都打開,所有的DVD、功放、演示等離子彩電,全部打開。
  
  這個感覺就像我小時候學騎自行車,剛剛學會的時候,那個勁頭。生怕一不留神,這個本領,就會從我身上悄悄溜走。
  
  但是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我跪在等離子電視前面,用手抱著屏幕,哈哈的狂笑。
  
  那小女生嚇得尖叫起來,跑了開去。
  
  我看到了等離子電視裡的東西,他們都在。那些幽魂,我都能看見。甚至,我還能看見草帽人,還有望老太爺和他的跟班,還有大鯢村的那個東西……
  
  我想看見誰,我就能看見誰。
  
  楚大在裡面到處躲避。可是我知道他在那裡。他化成蛇我也也知道他在那裡。
  
  等小女生把老闆叫來,我已經恢復了平靜,雖然我內心激動,但我現在能夠壓抑我的興奮。
  
  “沒事,”我對老闆說道:“有個顧客昨天來看音響,他看中了一套兩萬的,剛剛給我打了個電話。我太高興了,對不起。”
  
  我每天都在興奮的想著,也許,我真的能依靠自己的能力,解救趙一二。我不需要等王八回來了。我想到這裡,就忍不住身體戰栗,開心的戰栗。
  
  可我沒給趙一二說。
  
  和我同一個班次的小女生,嚇得幾天都不跟我說話,但時間長了,她有忍不住問我:“徐哥,你真的看得見嗎?”
  
  我點點頭。
  
  “為什麼我看不見?”
  
  “我想不想看見?”我故作神秘。
  
  “你肯定是故意嚇我的。”
  
  “你把老闆的數碼相機借來。”我說道:“我給你看。”
  
  小女生還真的把相機弄來了。她明明害怕,卻還是想知道。
  
  我拿起相機,對著那個天天來看免費電視的老頭子。老頭子對著我憨厚的笑著,露出幾顆稀稀拉拉的牙齒。
  
  我把相機的小屏幕拿給小女生看。
  
  小女生卻又不敢看了。

  我下了班,就喜歡在江邊走動,邊抽煙邊想著事情。經常坐到晚上,看著長江上的輪船在江面開過,對面的磨基山上電視塔的燈光忽明忽暗,電力大樓的鐘聲鐺鐺的響到八聲的時候,我才慢慢的走回去。
  
  讓我煩心的是,那個小女生,竟然每天都要跟著我,要陪我在江邊散步。
  
  一天,我坐在江邊的護堤上,看著江中的水鬼翻騰。小女生,突然沒來由的對我說“徐哥,我家裡給我找了個工作,你說我是去,還是繼續留在商場?”
  
  我看了她一會,慢慢的說道:“你不像我,沒必要守著這份沒前途的工作。”
  
  “可是……”小女生欲言又止。
  
  “沒什麼可是的。”我打斷她:“這世上,有的人永遠是走不到一條路上的。每個人的道路,也許天生就注定了。”
  
  這句話,我自己聽著怎麼這麼熟悉。
  
  是的,王八曾經說過。對董玲說過。
  
  我每天下班後的路線,就是先從古玩街穿過,挨家挨家逛賣古玩的門面,走到雲集路,到了人民銀行旁邊,走進一個偏僻的小巷子。京劇團的老建築裡,傳出陣陣的學員練嗓的聲音,有時候運氣好,能聽到京劇的伴奏和老演員的唱腔。我不用上去,我就坐在下面的牆角,靜靜的聽著。
  
  一個月後,我在古玩街,終於買到了一個陶塤。我看了看。對老闆說道:“這個行。”
  
  付了老闆八十塊錢。拿著陶塤,邊走邊走把玩手上的陶塤。
  
  陶塤跟鵝蛋差不多大,前四後二,六個小孔,斑駁的朱紅顏色,這才是個古塤的模樣。上次老闆應付我,拿給我一個九孔的陶塤,我說,我買不起真正的古塤,現代的仿製品就行,但是別拿著玩意敷衍我。
  
  老闆好奇的說道:“這東西,有幾個人還在吹啊,都快失傳了都……小伙子,你怎麼對這個感興趣。”
  
  我說道:“我就玩玩。”
  
  老闆看我的眼神就有點詫異。塤,不是隨便就能玩的,他知道。
  
  我等到了那天。
  
  甲申、壬申、庚辰。我沒看刑傷,我選這個日子,只有一個理由,我喜歡這天。
  
  趙一二說過,我沒必要所有事情都學別人的。
  
  我等到晚上,不吃不喝。我實在是沒一點食慾。我很緊張,我現在發現緊張的情緒和恐懼的情緒簡直是如出一轍,愈是想驅趕,愈是強烈的攫著我的心靈。我身上的肌肉都在微微的跳動。
  
  看著躺在床上,忍受胃部疼痛的趙一二。我沒有任何藉口放棄我將要做的事情。
  
  庚戌時候,我走到,雲集路路口。我沒猜錯,金仲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裡。
  
  “今年該你了?”我多此一舉的問道。
  
  金仲也很緊張。
  
  兩年前的今晚,趙一二收了王八做弟子。現在王八不知道在那裡,只能是金仲。
  
  我提醒金仲,“已經開始出來了。”
  
  “我知道。”金仲說話的時候,聲音有點發抖:“時辰還沒到。”
  
  今年的天氣比兩年前好的多,天上的月亮正圓。夜空中漂浮的雲在快速的移動,變幻出某些形狀。
  
  “今晚也熱鬧啊。”我指著天空,“還有過界的。”
  
  金仲抬頭看去,那些雲的形狀模模糊糊的行程陰兵行走的隊伍,抬著一個巨大的轎子已經靠近月亮的下沿。空中隱隱傳來絲竹聲。我聽得清清楚楚。
  
  “不陪你了。”我向二馬路方向走過去,背著金仲擺擺手。
  
  “徐……”金仲在我背後喊道:“能不能……”
  
  “你求我嗎?”我站住。
  
  “算是我求你了。”金仲的口氣很軟,“我師兄當年很苦,他從小被人看不起……你知道的,他喜歡扮女人唱戲。”
  
  金仲把他的情緒全部都向我敞開。楚大、金仲,還有我,都是從小被人欺凌,我們都經歷了相似的童年,性格或多或少,都有點扭曲。金仲在用這個央求我,我們都是同病相憐的人。
  
  我沒有回答金仲,繼續走著。
  
  辛亥時刻,電力大樓的鐘聲敲響11下,每年的今天都是如此。只是,能夠聽到的人並不多。
  
  郵政巷是宜昌僅存不多的古老小巷,就在二馬路和電力大廈之間。兩邊的高牆聳立,夾出一個長長的巷道,連通沿江大道和紅星路。郵政巷的牆壁還是古樸的石牆。牆頭還有生長茂密的爬山虎。在這城區人口最密集的區域,巷道兩邊竟然沒多少民居。牆兩邊的世界,總是讓走在巷道的人,生出神秘。
  
  兩側石牆,在今天現出一排又一排的奇怪文字。當然在黑夜裡,平常的路人,是看不到的。郵政巷沒有路燈。現在的郵政巷就是個黑漆漆的甬道。
  
  站在甬道的一頭,彷彿看見這甬道的盡頭,是通往一個未知的世界,沒有方位,沒有光亮的世界。
  
  我走到巷口,看著悠長的巷道。白日里靜謐幽深的郵政巷,此時透著陰森森的寒意。我發現,我還是有那麼些害怕的。
  
  我靠著巷口的石壁,慢慢坐下來。掏出買來的陶塤,湊到嘴邊。深吸一口氣,嘴唇靠近陶塤的氣孔,緩慢的把氣吹進去。
  
  “籲——嗚——”低沉慘惻的塤聲傳入夜空。
  
  是的,能招引鬼魂的樂器,非陶塤莫屬。
  
  我只學了幾天,手指非常不熟練,但是夠了,足夠了。
  
  街道上的鬼魂都紛紛駐足,仔細聽著塤聲的來源。愣了片刻,長長的隊伍向我慢慢移動過來,我內心冰徹骨冰涼。
  
  我的恐懼又來了,我以為我能克服的恐懼,又從心底升起。我閉上眼睛。頭頂感受到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陰寒,一陣陣的發麻發酸。
  
  他們在我面前一個又一個的緩慢行走過去。
  
  陶塤在我的拙劣的吹奏下,調子都走了好遠。可是我不能停,我吹的腮幫子尖銳的疼痛。我停了一下,換一口氣,繼續吹著陶塤。
  
  有鬼魂在觸碰我,我站了起來,拿出從趙一二那裡弄來的一張符貼,貼在胸口。
  
  郵政巷的另一邊,一群老年的曲藝愛好者,正在擺開架勢,唱著京劇。聲音斷斷續續,婉轉而又淒涼。楚大等了好久,他忍不住了,他被塤聲拉到郵政巷,但沒有進去。楚大知道,他不應該進去。
  
  可是巷道里傳來的聲音,讓他無法抗拒。楚大在躊躇。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巷道裡的聲音讓楚大無法自持,他太想進去。但又混入鬼魂的隊伍。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巷道裡繼續傳出《黛玉葬花》的唱腔。
  
  這幽怨的歌聲,在夜空裡更顯得淒涼。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
  
  楚大忍不住了。
  
  我站在暗處,看著楚大走了進去。我很奇怪,我並沒有一絲的喜悅。
  
  楚大在巷道裡飄著,向著京劇的唱腔飄過去。他穿過長長的巷道,可是他看不到唱戲的聲音究竟在什麼地方。
  
  楚大來來回回在巷子裡梭巡幾遍。
  
  他終於意識到危險了。他太大意,他太低估我了。我不是他想的那麼沒有用。我也會謀劃佈局,我也能猜度他的弱點。甚至,我也能不做聲色,默默安排。
  
  楚大明白這點的時候。他想從巷子走出去,可是他不知道我在那裡等著他。他猶豫了,想穿牆而過。可是牆壁伸出無數手臂,想把他拉回去。他出來的時間太久,早就該回去了。楚大驚赫的躲避來自兩邊石牆的鬼手。他也飄不起來,石牆剛好一丈四尺,他夠不到。
  
  巷道裡的《黛玉葬花》停止了聲響。
  
  楚大下定決心,向沿江大道的方向,衝過去。
  
  飄到巷口,還有兩丈遠的時候。楚大停下。他看見我正堵在巷口,手裡舉著一個東西。楚大不知道我拿著什麼東西,但他能感覺到,那東西對他非常不利。
  
  楚大尖嘯著強行向我撲過來。聲音比女人還尖細。
  
  楚大的尖嘯嘎然而止。楚大的面前閃了一下刺眼的白光。這刺眼的白光,在如同黑夜裡的閃電,一現即逝,卻是楚大的噩夢。
  
  我看著相機的小屏,剛好罩住了楚大瘋狂的身影,按下了快門,閃光燈亮了一下。一切都已結束。
  
  我心裡想著,趙先生,我做到了。
  
  我走到巷子深處,在石牆的一塊磚上撥弄兩下,拿出被爬山虎掩蓋的收音機。把收音機的旋鈕轉了轉。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收音機裡的聲音又傳了出來。
  
  我把收音機和相機拿在手上。走到沿江大道上。看見浩浩蕩蕩的鬼魂,跌跌撞撞的行走著,不停的有鬼魂脫離隊伍,散入街道。
  
  金仲也做到了。
  
  我現在不想看到金仲。快步向回走去。
  
  回到住處。
  
  趙一二問我,“今天是不是金老二?”
  
  “是的。”我低沉的聲音答道。
  
  “嗯嗯……”趙一二含混的說道:“他幹的還行。”
  
  我把身上的物事慢慢的放到我的床上。
  
  趙一二還是知道了,“你準備怎麼對付楚大?”
  
  “我還沒想好。”我答道:“先把他鎮住再說。我明天把他洗出來。”
  
  “你把他交給我師兄吧,”趙一二說道:“當年是我太衝動,畢竟楚大是長房,不該我出手的。”
  
  “金仲放了他怎麼辦。”我問道。
  
  “那你自己看著辦吧。”趙一二說道:“你要想清楚,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要自己去承擔責任。”
  
  我岔開話題:“趙先生,你明天去檢查一下身體。我想你應該沒事了。”
  
  “恩。”趙一二敷衍了一句。他怎麼可能沒事,他的魂魄還沒回來。
  
  我躺在床上嘆了一大口氣。趙一二說的沒錯,我當初沒選趙一二的魂魄,這些後果,是不是也要該我承擔。我卻一直在指望王八回來。
  
  趙一二當年一意孤行,連累身邊的親朋好友,現在是不是已經開始後悔。腦袋老是想著這些糾結的問題。一夜輾轉反側。
  
  屋外面的窸窸窣窣的走了一個晚上的人,特別是到了凌晨三四點,外面的人聲更加嘈雜,嘰嘰喳喳的說著話。還有吵架的聲音。吵死個人。
  
  幸好趙一二做了點準備,那些東西進不來。不然晚上又要熱鬧。
  
  第二天下班後,我到了解放路。
  
  我有個朋友,叫盛林。他的弟弟以前和我是送牛奶的同事。他三十多歲,還沒結婚,是個很有趣的人。和我一樣喜歡看卡通。所以和盛林直都很談得來。
  
  盛林是留光照相館的照相工。不是攝影師,他就是個工人而已。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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