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濕漉的泥地上,身上穿著的銀色甲冑很沉,每跨出一步,身體都能感受到那股令人不悅的壓迫。我撥開了擋路的枝葉,眺望著樹冠層外面的天空,它不知從何時起就不再有太陽,僅有厚實的雲層伴隨著他們這些「無日之民」。
這塊土地已經被太陽給捨棄了,我們一日尋不得太陽,總有一天這個種族就會滅亡。即使它依然透過雲層向無日之民提供照明,但這似乎已是最大的施捨。我們因為曾犯下想擁抱太陽的美夢,結果才被他所捨棄。
我扯下勾到樹枝的斗篷,望著粗壯枝幹間的照明,內心卻沒有半點喜悅。我走出了那座瀰漫著臭味的森林,站在依然濕潤的土地,仰頭望著眼前的高塔遺址。
那刻有太陽圖案的門扉已然倒地,藤蔓攀上了階梯,霉菌將那座塔占為己有。我踏上了佈滿裂痕的石磚,朝著陰暗的鐘樓走去。斗篷下探出了銀色的手甲,那上面掛著銀色的圓珠,我往旁一揮,一把閃著亮光的金色長劍隨即顯現,一直到我踩過太陽鐵門,它都盡忠職守地提供照明。
光劍的劍身不斷綻放著點點星芒,我看著那位於一樓廳堂內側的長桌。後面聳立著一座石雕。儘管早已隨著時間而腐朽,但我依然能看出那是太陽高掛於天空,底下則是曾經擁有它的無日之民們簇擁著,享受著熾熱的恩惠。
而在雕像前的長條椅上擺滿了騎士的甲冑。雖然不知道是誰弄的,但看上去那都是身分高貴的人才配擁有的東西。
我不予理睬,此行的目的也並非此處。我延著大門的右側望去,那裡有座綿延向上的階梯。我走著,但隨著腿甲每往上跨出一階,我都覺得光劍的星芒再削減。黑暗在吞噬著它,我的視線逐漸被那層灰色的霧層所掩蓋。
理應是二樓的地方,如今卻不再有我印象中的樣貌。我四處望去,這裡無邊無際,看上去既像踩在地面,又好似在海平面中。我揮舞著手中那把無重量的武器,警戒著四周。
──你是何人?
我一怔,內心裡居然響起了另一道聲音?我緊張地觀察著自己周遭,試圖從這沒有界線的世界裡窺得一絲身影,但卻只是徒勞。這裡除了自己移動時造成的盔甲摩擦聲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
──無日之民嗎。被太陽捨棄的種族又來到這裡,試圖以人的力量擁抱自然?
我沒有回答,或者說我想回答也做不到。我聽得見這個人的聲音,卻尋不得他的身影。最終我只得停下自己胡蝦亂轉的身體,緊握著沒有形體的劍,試圖以靜制動。
──沒辦法說話嗎?可憐的小傢伙。
──既然你不是想再重蹈覆轍,卻又來到了烈日鐘樓?原來如此,是想在臨死之前再見一次太陽嗎?
他知道我的心聲。
也許我的內心所想,這個不知名的人都能知道?
我放開了手中的劍,它隨即幻化成金色的星芒消散。看著這片雪白的世界,我攤開雙手。
──僅以那渺小的手臂,卻想擁抱太陽?
我眼前的世界起了劇變。就像霧層散去般,一道散著艷麗光芒的球體乍現在那。但跟以前聽說的不同,我能直視它,我能感受到陽光最為直接的照射,我的眼睛甚至能看見附著在上頭的每一條紋路。
太陽正在向我靠近。
我感覺自己的血液正在沸騰,我情不自禁地跨出這一步。太陽正在向我招手,它引誘著、它呼喊著。無日之民所奢求的一切都在這裡,這已然成為廢墟的烈日鐘樓裡,擁有著世界。
我被太陽給吞沒。
力量乍現。
幾乎在那短暫的瞬間裡,我感受到自己擁有了不曾擁有的一切。我可以感受到逼近烈日鐘樓的威脅,我可以掌控自己過去不曾擁有的力量。
黑色的怪物們咆哮著,我召集光劍將它一分為二。儘管怪物群聚在一起,但我心中卻沒有絲毫的迷惘。因為我能感受到太陽在我心中輪轉,替我傳來那似乎永遠不會消弭的力量。
怪物張牙舞爪地,我似乎可以明白這些東西渴望的是什麼,但我不能給。這東西是無日之民的希望,我怎可輕易地交給他們?
時間已經不知過了多久。
我與黑暗怪物奮鬥著,即使身體感受不到疲倦、即使力量依然充斥著肉軀,但我卻能窺見那把光劍的餘暉正在漸漸消失。
怪物們猶如潮水般不斷湧現而來,從過去的游刃有餘到稍稍吃力,如今連一頭怪物都讓我備覺疲勞。過去的我覺得這不過就是水窪般,稍稍一跨便過去了,但如今它卻猶如海洋,只要轉瞬間便能將我吞沒,葬身於黑暗裡。
光劍從手中脫離。
黑暗的怪物再看見我放棄以後,爭先恐後地飛撲上來。但我並沒有感覺到疼痛或壓迫,只覺得內心的某個東西被啃咬、撫摸、搶奪著。而每當它被強奪一分,我的意識就黯淡一分。
無日之民為何會被太陽所拋棄?是因為他們想擁抱太陽,想把原本高掛在天空的神物拉到地面,成為他們永恆的至寶,但最終遭到了烈日的拒絕,不再降與恩澤。
直到最後我才看清世界,但卻為時已晚。
然後,我捨棄了太陽。
*
銀白色的盔甲啷噹落地,地上泛起了灰燼的煙幕。一名女子自暗幕中悄然現身,她有著一頭黃銀色的長髮,身上穿著黑色的裙裝。在那蕾絲的袖口裡探出了白皙皮膚的嫩手,指尖飄出了細絲。
細絲將地上的盔甲撿起,然後跟著女子的步伐走下階梯。她來到了烈日鐘樓的大廳,然後選了張還有空位的長條椅,將方才那些遺落在地的甲冑給仔細排好。
在那金銀長髮下,那雙蔚藍色的眼眸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她早已看淡這一切。有人為了奢求什麼而來,最終又捨棄了他們心中所求之物。
她不明白烈日鐘樓給了他們怎樣的試煉,但每個人的下場都一樣,成為那沒有足跡的餘燼,散播於世界之中,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她看著烈日鐘樓的外圍,在那太陽鐵門前灑滿了血跡。一把巨大的光劍插在泥地上,然後化作星芒而去。地上躺滿了分散各地的遺體,這些人已失去了他們本該好好珍惜的東西。
女子收起了手指的細絲,緩步向外走去。
望著自己腳邊的遺體,她只是看著。
舔了舔那沒有血色的唇──
Fin
【後記】
但結果那卻是烈日鐘樓給予的嘲笑,讓他失去了肉軀,化作揮舞著光的「無身怪物」,讓他對往後數年來到鐘樓的無日之民降下最為可怕的試煉。儘管主角也許只有數小時的體感,但在外面世界卻已數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