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孤單的世界：我和你》1-1 約束好的遠行

　　十五歲，是法定遷出育兒院的年紀。一同數過六十個雙輪月，每對雙生開始學習只依靠彼此過日子，老師們稱之為獨立的第一步。話雖如此，分發在同一個住宅區的學生，生活其實比之往常並沒有相差多少，只是少了宿舍門禁，多了份自由。相伴在城裡晃蕩到深夜，以為愈夜的空氣愈成熟，這是只屬於年輕氣盛、亟欲獨立的少年少女，稚氣未脫的青春歲月。分明無聊至極，卻是妳極為嚮往的光陰。

　　我想跟卡洛他們住在一起。搬進新家的時候，妳的聲音透出濃濃的不甘願。妳賭氣把為數不多的行李扔在房門口，築起一座堡壘似的，將我隔在外頭。這裡只有一間房，妳這樣我要睡哪裡？我無奈地問。啊啊不知道啦！反正你很喜歡大自然嘛，才申請搬來荒郊野外，以天為蓋、以地為廬，這樣不是很好？妳賭氣的話語悶悶地傳了過來，令我有些惱怒。

　　我縱身一躍，輕易地翻過了那座障礙物，一眼便看見妳呈大字狀霸佔著雙人床。見我走近，妳開始大幅度擺動手腳，拚命阻止我趁機溜上床鋪，整個人看上去滑稽至極，讓我的怒氣一下子消去大半。無視妳的阻撓，我很快壓制住妳不安分的四肢，鼻尖輕觸鼻尖，深深看進妳的眼底。

　　一定要分得那麼清楚嗎？

　　什麼啦！

　　我和妳，一定要分得那麼清楚嗎？

　　我和你，我們⋯⋯

　　妳輕輕動了動嘴唇，最終沒有完成這個句子。我甚至不曉得那是不是個句子。妳只是冷不防地翻過身，反過來壓制我，垂落的髮絲搔得我臉頰發癢。妳看著我，我看著妳，這個剎那我們活成同一道呼吸，同一聲心跳，同一個「我」。

　　卻絕對不會是同一片海。



　　港口的風吹拂過來，帶著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海的鹹味。恩德里赫港，用古語來解讀，就是代表著終點的港口。旅行的終點。從那裡出發，就可以航向約束好的遠行之地，音樂之鄉納西里西索群島。

　　聽著波浪拍打岸邊，我不由自主想起了那赫特港。從前沒課的時候，我偶爾會獨自在港邊坐著讀詩，一天下來，帶過去的詩集常常能抖落一地結了晶的海。其實我不太能理解，為什麼其他人不喜歡一個人待在海邊，就連哥哥也一樣。我記得他曾經回我說，大概大家都是膽小鬼吧。但當我問起為什麼，他又只是不清不楚地聳聳肩，接著埋頭繼續研究手邊稀奇古怪的符文圖騰。

　　海很可怕嗎？我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這片廣闊無垠、恆久呢喃卻又空寂無比的大海，容納著某種致命的力量，讓人本能性地想要趨避，但我卻又不由自主地為其吸引。或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在那個日輪燃燒的時刻遇見她。我的第一個秘密。

　　「安，安！」

　　我轉過身去，看見阿萊娜正興沖沖地奔過來。

　　「看，我買到船票了。」她高舉手中四張票券，笑得燦爛，結果一不留神，那四張船票就被身旁一道嬌小身形矯捷奪下。「啊——霜落，你做什麼？」

　　矮個子引生使得意洋洋地摸摸鼻子，順手將票券攤成扇狀，愜意地搧起風來。阿萊娜很不服氣似地鼓起臉頰，伸手就要去搶，卻沒料到霜落雖然比她矮，手也不長，身手卻相當俐落，於是兩個人就這樣當街玩起了你追我跑的遊戲。

　　「真是幼稚死了。」霜絡涼涼地丟出一句評語。

　　看著追逐的兩人，我感覺胸口有點悶，所以轉而和她攀談起來。「妳們兩個好像挺合得來的嘛。」

　　霜絡抬眼看我，一雙深褐色鳳眼笑得瞇了起來。她的手臂上停著一隻體型中等的鴞，她正用指腹輕順著牠光澤流轉的羽毛。

　　「她很可愛呀，唱歌又好聽。說起來要謝謝妳，居然想得到用靈素凝聚出威西塔，替她打造這副軀體，我才有機會認識這孩子。」霜絡嘴角噙著笑，用指節點了點牠的喙。「妳說是吧？飛兒。」

　　我眨眨眼睛，彎下身去細看著化身為鴞的她，那對又圓又亮的眼睛裡映出我的模樣，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哇，妳這小傢伙，引生使給妳取了個好名字呢。」

　　我的幽靈朋友柔柔地啼了幾聲，這是開心的意思吧？

　　離開帕拉迪村後，我們四人趕了幾日的路，途經卡沃斯中部的林區，一路橫越北部的大平原，總算在今日抵達位於國境之北的恩德里赫港。一開始，我們誰也沒有留意到有個幽靈小女孩一路尾隨，直到某日晚上阿萊娜隨口哼起了小調，我辨認出那是我每年解放日慶典一定會聽見的歌曲，才從元素那裡打聽到，原來她一直默默跟著我們行動。我禁不住摸摸她的頭。我的朋友，飛兒。

　　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為妳取名字？我的心沈了下來。確實，她一直是個特別的朋友，然而在我細細回想後才意識到，從前她對我而言都只是個「它」而已。即便再怎麼期盼見面，我竟然都沒能真的把她視作人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喂！還愣著幹嘛？上——船——囉——」

　　霜落遠遠地對我們喊道，阿萊娜則是站在他旁邊朝這邊奮力揮手，臉上掛著勝利的笑容。我目光一掃，果不其然看見那四張船票正緊緊捏在她手裡。她謹慎地把票券護在胸前，像個小孩一樣。我搖搖頭，彎身準備提起行囊，卻不小心瞄到阿萊娜正朝霜落扮鬼臉，他則是將手枕在頭後，惡作劇成功，一臉心滿意足。

　　一股無名火竄上心頭。我將行李袋甩到肩上，差點把飛兒給撞飛。

　　從恩德里赫港揚帆北上，三日內便可抵達納西里西索群島的主島——姆錫克島。這艘船不大，與往來昂城和洛洛亞的渡船相比，可說是小巫見大巫，但是因為海域風平浪靜，所以行駛起來卻也還算平穩。

　　我們幸運地碰上了極佳的出航天氣，船上的生活竟算得上是旅途裡數一數二舒適的時光。卡沃斯北境畢竟沒有戰線，日子比之南方可說是平穩多了，再加上近海，食物也不虞匱乏。耳聞納西里西索群島是物產豐饒之地，氣候溫暖，水源充沛，因此就算獨立於主要大陸之外，卻是自給自足，極為適宜人居。往返兩地的船隻，無論是安全還是食糧，也因此有了保障。

　　在船上的頭兩日，我大多數時候都和阿萊娜膩在一起。雖不像剛認識時那麼明顯，但她還是很不喜歡獨處，當我表示需要一個人想事情時，她會顯得尤其忸怩不安，然後帶著落寞的神情離開。但是狀況很快有了些許改變。

　　某次我從甲板上回來，一打開房門竟發現霜落也在。阿萊娜和他並肩擠在小桌前，湊過去仔細端詳著他在紙上寫寫畫畫。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這畫面刺眼，於是刻意加重了腳下的步伐。阿萊娜一察覺我回房，便一臉興奮地招我過去說，是算命！霜落好厲害哦。我輕哼了一聲倒上床，隨口回了句，什麼算命？不準啦。導致當天霜落賭上了引生使名譽在驗算我的命格，隔天累到眼睛完全睜不開。

　　雖然那副模樣令人同情，但我卻微妙地感到心情愉悅。

　　抵達目的地當天早上，阿萊娜比平常起得還要晚。我從甲板上吹完風回到房間，只見雙人床上有一坨蜷曲成一團的不明物體，被子裹得密不透風，乍看之下還辨別不出那究竟只是沒摺好的棉被，還是真有人躺在裡頭。喊了幾聲，我見她沒反應，便走向床邊想把她搖醒。

　　把被子拉開的瞬間，我立刻明白她怎麼了。

　　「阿萊娜，妳還好吧？感覺怎麼樣？」

　　我擔心地碰觸她的額頭，一如往常地冰涼。果然，應該只是失血過多而導致的身體虛弱。「阿萊娜，聽得到我說話嗎？」

　　聽見我的低喚，她微微皺起眉頭，半睜開眼說：「我不舒服⋯⋯」

　　「我知道，但是妳流了很多血，先起來換身衣服好不好？這樣會舒服一點。我幫妳把衣服拿出來，妳先清理一下身體。」我一面說著，一面在她的旅行袋內翻找衣物。「下腹部會很痛嗎？要不要喝些熱水？」

　　只見她坐起身，看見下半身的血跡時，竟露出了驚駭的神情。

　　「安，我流了好多血！我要死了嗎？」

　　我差點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地上：「妳不會是第一次碰上這種事吧？」

　　她茫然地看著我，既不動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說：「原來這是女性的生理期啊，你們怎麼不早講，剛才真是嚇死我了。」

　　看她彷彿放下心中一顆大石，開始緩慢地動作起來，我一方面鬆了口氣，但另一方面也不禁感到納悶。如果這是她第一次遇上所謂的生理期，未免太奇怪了吧？這難道不是所有孤單的女性一出生就會定期經歷的事嗎？或者說她的狀況跟我一樣，近來才失去雙生⋯⋯不對，她一開始就說了自己一直都是一個人。

　　沒錯，阿萊娜是不會說謊的。

　　把衣服翻找出來後，我轉身要遞給她，卻發現她已經褪下了連身長袍，正在脫去沾滿血跡的底褲。我猛地扭過頭，感覺到心臟比往常跳動得還要激烈，臉上一陣熱燙。不想讓她察覺我的羞窘，我抓著衣服往床上一拋，就快步走向房間另一個角落倒水，全神貫注地讓元素把水溫熱。

　　元素們看樣子是給她下了十分良好的指示，她很快清潔完畢，換上了乾淨衣服，手按著下腹部，臉色不太好看地坐在床邊。我走過去將手中的熱水遞給她，謹慎地在她身邊不遠不近的位子坐下。她吹著熱水上的白煙，安靜了半晌，才問：「安，妳也有生理期嗎？」

　　我點點頭。「我哥死後才開始的。」

　　「妳覺得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種事不是應該問元素嗎？」我反射性回問，察覺我的語氣有點不好，才又緩聲補充：「我不知道原因。還不知道。」

　　她抬起頭來看我，眼神透出少見的困惑。「它們不肯告訴我原因。」

　　不肯。我就知道，元素並不可以全然信任。

　　「別太煩惱，我已經有些頭緒了，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輕搭她的肩，腦裡轉著的是目前已知有了生理期的人。我、晨、卡珞，現在再加上阿萊娜⋯⋯

　　有跡可循，我們之間一定有什麼共同點。

　　我和阿萊娜跟在隊伍的最後面下船時，霜落他們已經早一步上岸，在港口等我們。我牽著阿萊娜慢慢向他們走去，霜絡首先察覺到了異狀。

　　「阿萊娜怎麼了？哪邊不舒服嗎？」

　　我及時摀住阿萊娜脫口而出的「生理期」，笑答：「沒事，她吃壞肚子了。」

　　「居然笑得出來，妳還真是沒同理心欸。」霜落用譴責的口吻說。

　　我無視他，逕自說下去：「現在我們到姆錫克島了，你們知道怎麼聯繫這裡的首席樂師嗎？他是傳授古語的宗師，佟是這麼說的。」

　　「既然是首席樂師，應該滿好打聽的吧？」霜絡很快接話，又擔憂地說：「只是阿萊娜好像身體狀況真的不太好，是不是該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我還來不及回話，阿萊娜就拉起我的手，露出一貫的笑容，雖然今天顯得尤其虛弱。「找住宿、還是找人什麼的，都先擺著吧！安，妳不是一直都很想來這裡看看嗎？妳和哥哥約定好的地方。」

　　她的話語像是鐘一樣在我心裡敲響。

　　我仰起臉來望向天空，一瞬間，那些被我遺忘許久的過去又翻騰起來。

　　『安，你唱得跟流浪樂師不一樣啦，就跟你說要親自走一趟拜師學藝吧。』

　　『安，我今天又學會了一首歌，我唱給你聽⋯⋯不要露出那種嫌惡的表情！』

　　『安，我總有一天一定要去音樂之鄉看看。』

　　『安，等我拿到成年資格後，我們馬上出發好不好？』

　　『安——』

　　奇怪，真奇怪。我以前都是這樣叫你的嗎？為什麼記憶裡這樣叫喚著你的名字，現在竟讓我感到如此疏離呢？

　　「安」是誰？到底是我，還是你？

　　我以前竟然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不知不覺，我已經牽著阿萊娜的手快步走在眾人前頭。我不曉得為什麼我沒有鬆手，明明知道她身體不適，還是任性地拉著她走了那麼一長段路。

　　我停下腳步，垂著頭輕聲說：「對不起，阿萊娜。」

　　臉頰兩側傳來一陣冰涼，我看向那雙手的主人。阿萊娜溫溫地噙著笑意，將我的臉轉向廣場上的演出，變化就發生在那個瞬間。

　　墜入了記憶之海的我，原本只聽見過去的片段嗡嗡作響，因而看不見周遭身著傳統服飾的姆錫克居民正歡快跳著舞，也聽不見各顯神通的樂師們演奏華麗而動人的樂曲。然而，她冰涼的體溫將我從幻影裡拯救出來，那些不成意義的影像和聲音，在頃刻之間串連出了最鮮明的意象。

　　「安？」

　　我緊緊抱住她，因為她比我略高，我甚至還得稍微踮起腳尖，才有辦法環住她的後頸，完全將臉埋進去。周遭逐漸出現一道道好奇的目光，但我才不管這些。

　　「安⋯⋯妳在哭嗎？」

　　我沒有辦法回應她，只是一個勁地流淚。

　　我已經記不得上次像這樣流淚是什麼時候，我不允許自己哭已經好久了。就連他也離開我了以後，我以為我會一直是孤單一個人，永遠孤孤單單地行走在世界上，然後我遇見了她。

　　約束好的遠行，最終是和她一起完成的，不是只有我自己而已。

　　這個理由，足夠了。

　　「我剛剛說錯了。」

　　良久，我才用著濃濃的鼻音說。

　　「應該是謝謝妳才對，阿萊娜。謝謝妳陪在我身邊。」

又回來貼文的原因很簡單，修論文修到要瘋掉了，文獻相連到天邊，

我需要轉移注意力，不然真的不曉得哪天會直接死掉 for whatever reasons。

再加上這段期間完全沒有辦法進行任何學術之外的寫作，連載中的《掌心》只得先暫停了。

還有，雖然不是很確定巴哈這邊連載的《孤單》有多少讀者，

中斷連載的這段日子來依舊感到有些抱歉，正文已經全部寫完了，接下來說不定會日更。

視我壓力大小而定吧......屆時看我發文的頻率大概可以窺知一二XDDD

不管怎麼說，在這邊發文連載這部作品總是令我很興奮，

一直很感謝關注這則故事的你們，

也歡迎隨機點進來看到這裡的朋友往目錄頁找前面的故事來讀:)

感謝大家的閱讀～希望接下來的日子我能平安度過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