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無常，兩個字，最難防，要來時無處潛藏
１．
花開復雪落，夏暖又秋紅。
須臾之間，那些舊事已如過往雲煙。雖在當事者心底、某個很深很深的地方，它化了膿、早潰爛得一塌糊塗。可流光終平靜似古井水，驚濤駭浪的情節、悄悄地偃旗息鼓。
那年的余果並沒有凍死在靖家村外的森林，而是被一名心有不忍的道士救起、秘密地帶回東南方的道觀中。他大病了一場，走到鬼門關前卻又回了一次頭。重返人間早是一個月過去，余果甦醒在陌生的床榻上，身周無人，只有一個盛著香灰餘溫的暖爐。
觀中梅花開得稀稀落落，簷上都是霜雪花泥。余果走了出來，望見一群道士在空地上練劍，三尺青鋒輕點雪花──不久之後，他穿上了與他們相同樣式的白色道袍，在道經的誦念聲中加入了少年道士們的行列。
一開始，余果有些瘦小得過頭。他不肯與人開口，旁人不明白這少年的來歷、對他便也敬而遠之。
直到某次練劍中，一名小道士誤傷了同伴。余果憑著本能上前替對方包紮了傷口，道觀中的學徒自此對他改觀。
但余果仍不同任何人來往，他的新師父瞧在眼裡，只是對著他搖頭嘆息，也不與他說些放下之類的道理。余果閒暇時便坐在道觀前的大石頭上，靜觀萬物，他人只覺得這名新來的少年抱著重重心事，即便專注於遠方的山景，眼神依舊若有所思。
光陰會沖淡一切，這也許是真的。
余果並未悟得大道，可在練劍與發呆中，胸口那塊位置，漸漸不再那麼痛了。惡夢的次數減少，道觀中的事物皆是那麼寧靜祥和，他慢慢融入了他的夥伴，也方才知曉，這裡的道士大多都是不入世的，唯有少數自願投身亂世、捨己為人者，願意離開這塊地方。
「我還該回去嗎？」
那是三年以後，余果第一次對著年邁的師父開口，當時他們並肩站在道觀前，後者眺望著遠方，聽見他聲音、倒未覺驚訝。
「此問當是你捫心自問。」
他的眼光動都沒動，就是定在天地之間。余果知道老師父一生從未出觀，可門下無數弟子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師兄師姊們將道觀中的所學用以救世，或出現在前線、或某個……像靖家村那樣的村莊。
余果又不說話了。時間使他的身體有了變化，從少年到青年，他的體格竟生得比同齡人更高大了些。這並不影響他出劍的節奏，他心無雜念地練，劍法在短短幾年中已有小成。
他甚至成了某些師弟妹憧憬的對象。唯有老師父，把他的迷惑一直看在眼裡，老者早看透他徬徨不定的那份心思，如同執念般，寄宿在這副肉軀中。他已有預料，余果會再出觀去面對那件往事，他命定終有此劫。
只是這劫是渡了、或還在其中？
「我……總覺得我該去幫助更多人。戰爭未完，我已不是當初只能奔逃的小孩兒。既然我學習劍術，似乎就當庇護蒼生。師父，你會怪我有這樣的念頭嗎？」
「你若與你的師兄師姊同路、而心存善念，我自然沒什麼反對。」
余果垂下眼，兩道影子在樹下拉得老長。他攢緊了長袍衣袖，深吸了口帶著寒意的冷空氣，又緩緩吐出白煙。
塵世渺渺地散開於霧氣中，他明白了世事總在輪迴，可既生此時，又豈能坐視？他骨子裡常常帶著褚思言的教誨。
他會猶豫，和老道長倒無關係，他心知肚明，靜默了良久，才輕聲開口：
「我想我只是……還怕。」
「就算到了那裡，也許那兒早已物是人非。你變了許多，從入觀到今日，無論容貌氣質、你身上的變化遠比你想像得巨大。人們是健忘的，余果，你要做什麼，都得跨過那道坎。況且你就算跨不過，天地遼闊，你又何必執著地要回去那裡、自尋煩惱？」
「我……」
余果沒接下話，幾隻白鶴從山腳下撲騰地飛起，余果有些慚愧，他想：世間如此之大，他卻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去。
困守方圓度過此生，是他所想要的嗎？他還有入世之心，要劍指奸邪，那麼此坎當要過的。自己不可能帶著心魔揮劍，他想。
「或者我回一趟北鏡山好了。」
這話幾乎是脫口而出，余果幾秒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主動提出了這個想法。老道長不吭半聲，僅是轉過頭，佈滿皺紋與智慧的臉上浮出了一絲憐憫。他看他，眼光如同說道：一切由你決定。
余果啞了半晌，攤開手掌，指頭早因長期握劍而長滿了硬繭。他準備好投身亂世了，他確信，唯一只要渡過那難關。
「……我想回去，看看那些人們現在是什麼樣子。我想，如果再走過一次曾經的地方，就會知道我是否已不再被昔日所困。」
「若你遇上那雪妖呢？」
「我有能力可以保護自己了。而我與他，該如何便如何──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他若攻擊我、我會反抗。」
余果慢慢地說道，老道長聽完、將視線再度挪開。他默許了余果的決定。接著幾日，余果便開始收拾行囊。
他有兩個師兄正好在近日也要到北鏡山去，老師父便讓他隨他們同行。出發前的日子余果一直對著鏡子看，試圖回想鏡中青年當初的模樣，發現怎麼也想不起後，才覺得安心。
就這樣，一行人出發了，踏上當初余果離開時的路途。離別前師弟妹特地前來送行，白鶴與之高飛。茫茫前程無可想，余果頻頻回頭望向道觀，但那塊曾朝夕陪伴他的石頭，最終留下的似乎只有劍身的重量。
也好。畢竟無常為世間最有常之事。如欲入世，這道觀便只是他暫時歇腳的地方，余果踏下石階，身後的房子漸漸隱沒於霧色。世外與塵間的距離，某些時刻原來只是一場大霧。
或者，一朵輕輕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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