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溪水潺潺流過，半浸在溪水裡的雙腿，不時一下一下的踢著水面。
濺起的水花打到了臉龐，一陣冰涼在臉頰上散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曲幽幽隨著踢腿的動作傳出，清朗的歌聲似是不知詞意，唱得歡快。
「青青子衿，幽幽我心……」
踢腿的動作伴隨著歌聲倏然結束。
水花自臉頰緩緩滑落。
時有凌霄花，直從平地起千尋……
衣袖輕輕抹去了臉上的水珠，她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的身子自石頭上躍起，雙腿完全浸入溪水中，水流衝擊著她細緻的小腿，她卻只是呵呵笑著。
「凌霄，別怕，我來尋你了……」
她邁開步伐，在溪流潺潺中，逆流而上。
那雙眼眸，堅定澄澈，眸光深處，卻是一抹淡淡的幽暗壟罩……
這時她才發現，身上的鵝黃色衣服全然濕了。
那是凌霄喜歡的顏色。
她忍不住輕聲哭泣。
淚水落入溪水中，很快……什麼都再也看不見了。
※
她所認識的凌霄，是個不切實際的人。
從小，他們便玩在一起，凌霄總是那個拉著她，闖過一個又一個長輩告誡他們不可以接近的地方。
那是屬於他們的祕密基地。
她最喜歡的是那棵已經長了幾千年，被掩蓋在濃厚樹林中的一棵神木，長輩說那是守護村落的山神所居住的地方，是生人勿進的。
但凌霄總是有辦法逃過長輩的眼線，總是有辦法闖過宛若迷宮的樹林，找到那棵巍峨大樹。
她記得，他們會靠著厚厚的樹幹，這時候凌霄會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說很多事情。
凌霄說，有一天，當他能握起刀劍，他要去闖蕩江湖，要去闖蕩出自己的名聲，看遍天下。
她雙手環抱著膝蓋，斜著頭，聽著凌霄的高談闊論。
在這個村落裡，許多人都是在這裡務農終老一生，什麼江湖、什麼武林，對於她來說，只是偶爾來的 外地人口中的閒話；於村人而言，農收如何更才是他們會在乎的。
任何一個村人聽到凌霄這些話，肯定都會扭著他的耳朵，告訴他與其再繼續妄想，還不如趕快學著如何下田。
然而她卻是看著凌霄那歡快的神情，嘴角不自覺地也拉起了一抹淺淺的弧度。
若是凌霄真的去了江湖，那她就當留在村莊等著凌霄歸來的那個人……
她知道，那些路過的江湖人，最懷念的就是家鄉。
人無論如何闖蕩，總是要回家的……
而她，就是凌霄的家。
十五歲那年，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然而，她卻沒告訴凌霄。
十五歲那年，凌霄十七，背起了一把木劍，離開了村莊。
她卻只是默默目送著凌霄的背影。
那年，她也發現，這是她第一次看著凌霄的背影。
如此遙遠……
「青青，明兒我就要離開村落，妳來送我嗎？」
在神木下的低問，是凌霄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沒有回答，只是起身，跑開了。
之後，她再也找不到去神木的路了。
她迷失在樹林裡，哭泣，然而卻看不到凌霄。
她又怎麼能料到……此別已是訣別。
※
青青緩緩睜開了雙眼。
「姑娘，醒了？」
溫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微微側過頭，入眼的是一抹全然的雪白。
她渾身沒有一點力氣起身，只感覺到身子好像躺在一葉扁舟上，不時微微擺蕩。
「抱歉，姑娘可是不習水性？」
她眉睫微微一搧，卻是微微搖了頭。
「那便好了，吾以畫舫為家……」他話鋒一頓，含笑道：「在下綺羅生。敢問姑娘芳名？」
她卻是微微抿住下唇，沒有回答。
見狀，綺羅生也沒有多說什麼，只道：「姑娘嗆水時久，體力必然有所耗損，且好生休息吧。」
青青仍是躺著，聽著腳步聲嘎然走遠，她緩緩舉起衣袖，鵝黃色的衣服還穿在自己身上，卻已不見任何水漬……這是新裁的衣，她原要給凌霄看的。
凌霄……
倏然，耳邊傳入幽幽琴音。
宛若空谷一響，隨後如水沁入心脾。
如咽如泣，如嘆如悲……
聲聲錚然，續續彈……
此時，無聲勝有聲。
※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青青再次睜開了眼，發現四周的飄盪似乎沒了這麼嚴重，身體似乎也能抓住些許力量，她緩緩起身。
方站定，立刻湧上全身的酸軟感，差點讓她雙腿跪地，她咬牙忍過，才終於邁出了步伐。
掀開船簾，波光漣漣，她不禁微微瞇起眼睛。
待視力恢復，她才看見一人坐在船板上。
那人似乎察覺了身後的動靜，緩緩站起，轉身向她，「姑娘醒了。」綺羅生緩緩攤開手中的雪璞扇，「身子可還好？」
她微微頷首，卻不發一語。
綺羅生卻只是道：「姑娘，綺羅生正在煮茶，是否要喝一杯呢？」
綺羅生緩緩拿起一旁正溫好的茶水，拿起小几上的瓷杯，蒸騰熱氣散出，濃郁花香遍佈畫舫。
他將茶水推向前，然後便在小几一側落坐。
她猶豫了一下，才也走上前，坐在另一側，伸手，舉杯。
瓷杯傳來的溫度並不燙手，反而帶著一股令人安心的溫暖，散入鼻間的花香縱然濃郁，卻絲毫不嗆鼻，反而是醉心。
她禁不住將杯子靠向唇瓣，輕輕抿了一口。
瀰漫唇齒間的是郁郁牡丹香，卻讓她眼眶霎時一熱。
等凌霄回鄉時，她也會備上一壺熱茶……
凌霄會和她說外面有那些好玩的……有哪些神奇的……凌霄會跟她說，下次他們一起離開村莊……一起闖蕩江湖……
凌霄他……
「姑娘。」溫潤的聲音打斷了她逐漸抽離的思緒，她回過神，茫然地看向綺羅生。
「妳識得凌霄？」
熟悉的名字自別人口中脫出，她微微一怔。
她低下頭，狠狠咬住下唇。
綺羅生似是輕輕嘆了一口氣，「姑娘若不便言談，綺羅生備有紙筆……」
她瞥見茶水旁的的白紙和已沾上墨汁的筆。
她伸手取來，她跟過凌霄學過識字……
她緩慢、顫抖著在紙上寫上一字：是。
綺羅生將雪扇合起，微微正起了身子，「綺羅生該如何稱呼姑娘？」
她筆再動，腦中卻想起當年是凌霄手把手，一筆一劃教她如何描繪自己的名……青青。
「青青姑娘。」綺羅生似是又嘆了一口氣，「妳想見凌霄嗎？」
青青渾身一震，筆自手中滑落，墜落紙上，畫上一條割裂的墨線。
她抬起頭，江面上煙波四起，她眼前的綺羅生似也蒙上一層朦朧水光。
「綺羅生明白了，請姑娘隨吾下船吧。」
※
凌霄的死訊是她正裁好這件新衣時收到的。
那日的前五天，她才收到了凌霄託人帶來的訊息，說他五天後會回來的。
她買了一塊布，慢慢地裁出一身鵝黃新衣……闊別三年，已經三年了……
當她正替袖口繡上條時，凌霄的死訊傳遍了整個村落。
帶回死訊的正是那個替凌霄送回家書的人……他說凌霄替自己的師尊擋下了致命一劍……他說凌霄讓他的師尊葬了……斷氣前，凌霄只說了一句……
手中的針輕輕落地，四周彷彿瞬間萬籟俱息。
回過神的她，只是把針撿起，將袖口的線繡完，卻絲毫不覺自己的手指，因為止不住地顫抖，而讓這條線徹底的歪了……
她穿上新衣，悄悄離開了家，慢慢走出村落……
凌霄，別怕，我來尋你了……
叫喚淵藪。
綺羅生告訴她，凌霄在這裡。
立起的碑上兩個字，她再熟悉不過了……
那個人的名字筆劃是這麼的多……她一個人，按著凌霄留下來的墨跡，一筆一筆臨摹著……練得好幾遍，會寫了，好像也把這個人從此刻在靈魂裡……
她的步伐帶著凝滯，緩慢地向前，伸長的手在觸碰到冰冷的墓碑後，終於雙膝一軟。
碑上的字刻得很深，她的手輕輕劃過……
「凌……霄……」
脫口而出的沙啞，彷彿觸動了內心繃緊許久的線，她雙眉一垂，淚水已然滿面。
「凌霄……凌霄……凌霄……」她只是不斷呢喃著。
在步出村莊的那刻，她告訴自己……她的第一句話要和凌霄說……
因為，凌霄在斷氣前，也是不斷呢喃著……青青。
哭泣聲、呢喃聲迴盪，並不淒厲，只是聞者心碎。
綺羅生淡淡嘆了一口氣，「吾來不及為你找到的故人，已經來了，凌霄。」
※
青青選擇讓凌霄繼續葬在那裡。
叫喚淵藪地勢很高，風很蒼涼……但她知道，凌霄是個如此渴望自由的人，這裡困不住凌霄……
那三年光陰，她無怨無悔等著凌霄，卻比任何人都明白，凌霄就算回來了，也會離開的……凌霄的家，從來都不在這個村落。
真正害怕失去的人，其實是她。
綺羅生問過她是否要知道凌霄的死因。
青青婉拒了，連凌霄的師尊也沒探問……她不恨任何人……因為她也比誰都知道，凌霄若真是為了他人而死，那個人一定對於凌霄很重要。
青青說她想要回到自己的村落，代替凌霄活下去。
臨走前，綺羅生將一塊被鵝黃色巾帕包起的物體遞給她，說是凌霄最後托他轉交給一名故人的。
在即將踏入村莊內前，青青才把巾帕打開。
巾帕內躺著的是一串小小的珠花。
她把珠花繫於髮上，串起小小一串黑髮……
一陣風將她手中巾帕吹遠。
青青忽然想起，那天船上聽見的琴曲……
她啟口哼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完。
創作內容
【半衍生/霹靂布袋戲】子衿
小說-衍生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