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嬤嬤是這樣說的,「深淵的女主人,必須照顧她的女兒。」
我褪下她染血的寬大白袍,換上潔淨的一件。我為她覆上草蓆,用繪符溫暖她的腹部。
天洋恢復成原本的顏色。術士撥開了衣絮,提著天燈注視著深淵的女兒。
「泰洋……」『我的』(?)女兒出了聲,手指指向術士剛提上天洋的燈。
「……是的,廣大的天洋。」我應和她的發言。
「泰洋……」她舉手遮眼,從縫隙望向天燈。
「我是沐漣,妳是?」我必須知道一些事情。
「我……必須回──噢呃!」她猛然坐起,腹痛立刻擊倒了她。「痛啊……」
「我是沐漣,在這裡照顧妳。」我向她解釋痛楚的來源。「妳剛成為一個女人,身體還很
虛弱。」
「……女人?」她表情虛弱,仍顯得詫異。
「妳本來是個女孩,女孩是會成長的。」我解釋道。「女孩長大了,會獻上鮮血,成為女人。」
「我……我是男人。」她顯得困惑,費勁的思考讓她更加衰弱。
「妳不是男人,因為妳獻上了鮮血。」
「我……不懂。」語畢,深淵的女兒便睡著了。
**
「恢復了嗎?深淵的女兒?」在屋外等候的瓦納格問道,他是第一個出手接起深淵女兒的男人。
「醒來一次,又睡著了。」
「聽見她說話的瓦納格,想她知道說了什麼。」
「她提到天洋,她提到回去……」我回答。「她還提到自以為是個男人,好奇怪唷。」
「沒有人告訴她,不奇怪。」瓦納格聳聳肩膀。
「深淵之主為何不說?」
「這不是瓦納格清楚的事。」瓦納格一手翻掌,朝向我的方向,「作為女主人的妳,可以向深淵的主人提問。」
「大嬤嬤沒見過祂,二嬤嬤沒見過祂,三嬷嬷沒見過祂──」
「──沐漣的姊姊沒見過她,瓦納格說得對嗎?」
「唔……」
「尋找深淵的主人,是沐漣要做的事。」
「可是……」我覺得這是件困難的事,卻沒辦法提出困難的原因。
「知道深淵面貌的『長女』,有辦法找到深淵的主人。」瓦納格說道。「只要沐漣想要。」
我答應了瓦納格的要求。
我答應瓦納格很多事情,答應他的來訪,答應他一同前往小凱尋獲的祕境,答應聽完他的
下一段故事。
這一次,我答應了瓦納格的要求,卻懷疑自己做了錯事。我擔心自己拯救深淵女兒的行為,是我承擔不起的。在我之前,從來沒有『長女』發現這樣一位女孩,並且帶回村裡。
大嬤嬤是這樣說的:「深淵的女主人,必須照顧她的女兒。」然而曾經是女主人的嬤嬤們,並不需要負擔照顧的責任。嬤嬤們待在自己的蓆位,默默地看著我洗淨女孩的穢物、換上乾淨的衣袍、安置在我的臥蓆。這不是她們迎來的貴賓,而是我帶來的外客。
然而我不清楚,她每月的獻祭是不是已經太多?多到影響她的生命?我覺得不是,可是經驗豐富的嬤嬤們不會告訴我。
如果我的照顧不夠,沒有足夠照顧的深淵女兒,是否回迎來死亡?如果死了,我要將她的肉體還給深淵嗎?還是說,我該找個地方安葬,不讓深淵知道這件事,不讓深淵受到冒犯?這些事情,嬤嬤們不會告訴我,不告訴我該怎麼做。
如果在我的照料下,深淵的女兒能夠恢復健康,這是件好事,也是件讓人煩惱的事。我理應等待她的發言,卻不知道該不該向深淵的女兒討教。我的詢問會不會是一種冒犯,會不會讓她生氣地興起暴風暴雨?
要是她讓我請教一些事情,她的答案會是我期待的答案嗎?我所走上的台階是否就是深淵的彼端,或者仍是前往深淵彼端的中途?她是在深淵中生活,還是在彼端生活?如果在彼端,那個世界是否有漪踏族的族人?是否有天燈照耀著大地?術士在那裡也存在嗎?
不,不要再想更多了。女孩子還沒恢復健康,我必須要好好照顧她。等她恢復健康,再去煩惱這些事吧。
照顧『女兒』到了第二天,她的額頭仍然發燙。我要換桶冰涼的河水,嬤嬤們也不會幫我。我就帶著桶子走到河邊,汲我要的水。
回來的路上,我遇到快跑著過來的馬里拉互。我記得他,他是白衛家的人,跟姊姊的男人是同一隊獵戶。
「白淵家的女孩子,我、我有事要問妳。」村裡離河邊有些距離,馬里拉互跑得喘起氣來。
「可以回答的,我都告訴你。」他不拜訪我家,而在村外提問,看來是害怕我們家裡的人,害怕跟深淵扯上關係。
「妳從深淵救回來的女人……見過達莫嗎?」馬里拉互也害怕深淵,他講起話來帶著顫抖。
馬里拉互想知道獵人伙伴的安危。
我……不能回答他。
姊姊的男人陷入悲慘的境地,我不能回答他。
告訴他事實會讓他憎恨整個白淵家,我不能回答他。
『我的』女兒還沒清醒,我不能回答他。
「不要心急,」我只能這樣回答他,用嬤嬤的方式回答他。「深淵的女兒尚未轉醒,待她清醒,我自會在適合的時候問到你要的答案。」
他於是趴在地上向我朝拜。
「『長女』,謝謝妳。」我的回答明明什麼都沒有,他卻對我滿懷感激。
「免、免禮。」我錯愕地移動我的腳步。「我會幫你問到答案。」
腳背突然一涼,原來我慌張到潑出水來。
**
照顧『女兒』到了第三天,她醒來好幾次,我來不及煮熱藥湯,她又是昏睡過去。然而她的額頭不再發燙,或許不久就能醒來喝藥。
「渴……」這一次醒來,『女兒』出了聲。「好渴。」
我聽懂她的話語,扶起她的身體,用碗盛了水,湊到她的嘴邊。
她慢慢地喝下碗裡的水,最後大口飲下最後的水。
她還要更多,我再盛了水。
等到喝了五又二碗的水以後,她終於推開我盛裝的飲水。
「……深淵的女兒,您覺得舒服了嗎?」我小心地請問她。
「這裡是哪裡?」然而她在意其他事情。
「這裡……是白石村,我們世世代代祭拜您的父上。」我既然『嫁給』深淵的主人,那深淵的主人,應該是男性……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這裡還是白石谷嗎?」
「……是的,這裡是白石谷。」她竟然知道深淵這一端的名稱!
「快送我回到『塔』裡……『祖父』會生氣的。」
「『塔』?」我不懂她的意思。
「這裡是白石谷,就應該有個高塔,那裡住著『祖父』,住著大魔法師。」
「妳是說飛天術士?術士住在高處,術士住在天上。」
「不,是『塔』!」她掀開草蓆,站起身來,「這裡沒有嗎!?」
她撥開門簾,往室外奔去。我趕緊跟上,發現她已經跪坐在地。我想要扶起她,發現她竟然笑了起來,抬頭往天上喃喃。
「沒有『塔』……」
白真家的婦女從門戶探出頭來,望著心情正在巨變的『女兒』,望著不敢做出進一步動作的我。
一股灼熱感靠近我的肩膀。我側頭一看,竟然是浮空的火焰。飛行的火焰繞著『女兒』旋轉,慢慢地在空中消失。
等到火焰消失,她又昏了過去。
到了日燈掛在西側的時刻,她再次醒來。這次她乖乖待在床上,沒有往外奔跑。
「這裡是……什麼世界?」她問道,我回答這裡是白石谷,是深淵的另一頭。
「另一頭……也叫白石谷嗎?」
我回答是。看來彼端的階梯,也位在叫作白石谷的地方。
「所以這不是死亡,而是一場旅程……」她似問非問。
我回答是。
「這裡……只住著你們這一村嗎?」
我回答不是,以往還有其他的部族。
「那麼,現在這些部族到哪裡去了呢?」
我沒有辦法回答。
「我懂了,現在這個世界,是只屬於你們的樂園。」她決定了她的想法。
接著,我要成為問問題的人。
「我叫沐漣,我該怎麼叫妳?」
她回答我,告訴我可以用瑟林這個名字。
「妳如何不用繪符召出火焰?」
她回答我,告訴我彼端的術士眾多,操火之人不在少數,『塔』的主人也是其一。
「彼端住著什麼樣的人?」
她回答我,告訴我彼端的部族眾多:『喪舟』、『褻紛』、『啞剌糠蹄』、『似裝』,還有漪踏族人。
「漪踏族人怎麼到那裡去的?」
她回答我,告訴我漪踏族人聲稱追著白鹿,到了彼端稱作雲夢澤谷的地方。
「彼端也有術士的日燈嗎?」她回答我,告訴我不僅僅有日燈,夜間也有稱作『悅亮』的夜燈。
我還問了她許多事情,聽到那些在彼端活躍的人物的故事,彼端看來並不可怕,反而是個安全的地方。
我想起瑪紹賓哥哥說的話。
女兒在我回想的時候,提出問題。
她問了抵達『彼端』的好處,我告訴她能調節河水,就不能多說。
她也沒有多問什麼。
但是這不對勁,她的沉默像是不能再問什麼,甚至不能回答。
我發現她身上長出幽棺的顏色。
以往的我會叫出聲來,向嬤嬤們求救。這次不行,因為沒了『女兒』,便沒了到彼端的理由。這次我摀住嘴,使了張生火的繪符,燒起開水,用棉布沾了擰乾,敷在瑟林的頸上,幽棺的顏色於是融解。
瑟林很訝異,沒想到這裡知道治療她的方法。
我也很訝異,『女兒』被幽棺侵擾,竟然還能活著。
然而幽棺的事情,我沒有明說。
我現在不再害怕未知的幽棺,不再害怕未知的彼端。
我想起瑪紹賓哥哥說的話。
我想起瓦納格說的話。
又過了一天,深淵的女兒終於恢復了血色,可以起身走動。瑪紹賓哥哥奉命將她的到來,記載到繪紀裡。
我留瑪紹賓哥哥一個人在我房間作畫,自己走到戶外,找上這幾天一直守在門口的瓦納格。
「瓦納格。」我喚起他的名。[A22]
聆聽千葉的男孩用真誠的視線回應我。
「我們也到深淵的彼端去。」我悄聲說道。
瓦納格默默湊近我的耳旁。
「……小凱會是我們的嚮導。」
會說這樣的話,只有瓦納格一人。小凱讓他聽見深淵的彼端,知道彼端與我們是相似的。不曾聽見的人,白真家也好,白衛家也好,白典家也好,聽見深淵,就是聽見恐慌。
「『女兒』康復以後,我們帶著她回去,」我把身子埋進瓦納格的懷裡。「不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