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甫田街傳來正午的鐘聲，我放下手中的鼓風器，用鐵鉗揀塊矽石到爐裡去，暗數到五，再取出來。
嗯……矽石表面熔出亮金色的膠體，就像是帶光的琥珀。如此一來……
「克威，你已經完成白天的工作。」這是師傅的聲音，他遞了件汗巾給我。「火候夠穩當，你可以到街上上課。」
「謝謝師傅。」
「記得給小法師帶新藥去。」師傅指向櫥櫃的銀手上反射著銀光。
「我會帶去的。」我擦了額頭的汗、手臂的汗、肩旁的汗，以及頸座的汗。
至於頸項，則沒有這個必要。
因為它並不存在，僅能透過玻璃護罩看見其中的骨脊。
我本應早夭，這是師傅延續我生命的方式。師傅贈予的禮物，還有這顆水銀眼睛。
裸露上身的我，可以視為斷頭的活屍。然而一件鹿皮圍巾能給予一個滿意解，足以掩飾這項令人驚慌的因素。
除此以外，與世無爭的心緒與平穩的情感，亦能使日常生活達到最佳化。
後來，無人聞問的寧靜日常增加了一個常數、一個變數。
常數來自是開班授課的傳教士。不同於外地傳聞的暴虐，他不藉助外力，獨力說服所有成人，讓孩子們在下午休息，到他的教室上課。
還沒結婚的年輕男人全都去了。
日常生活的公式，也加上上課學習的常數。
變數是米德爾城的瑟雷斯特。
曾經是學院學徒、中輟後四肢居然健全、但魔法研修的後遺症不時發作，以及……結論是，他本身是個難以測量的變數。
然而，我有辦法……唔，是師傅有辦法穩定這個不安定的因子。師傅會調配抑制症狀的藥物，讓他免受冰結之苦。要是哪天又昏過去，我就背他到鍊金房裡治療。
第一次背起瑟林，我有些驚訝。他的重量不等於我預測的男性體重。這樣也好，我可以負責穩定不安變數的任務。
即便如此，瑟雷斯特仍然製造其他變數。
最近一個是成為畢芬爵士家的執事。
哈亞‧塔旺已經帶來爵士首肯的口信，這幾天就會邀請瑟雷斯特到宅邸去。
師傅和我評估可行解的範圍，決定為他帶上新藥。
變數終於要轉為常數。
因為不能親自照護他，我有點擔心。但世間的通則，應該會穩定他無法預測的生命。
**
然而變數沒有得到滿意解，反而擴大了值域。
「──不用安排了，我不能住到街上，更不能住工人房，跟爵士說我很抱歉。」
我到了教室，見證了瑟雷斯特與亞旺的第二次紛爭。
瑟林的聲音有點恍惚，依據判斷，這是難得的熱情慘遭熄滅的反應。
「你在說什麼鬼話？不能住街上就騎馬來啊！」騎士隨從做出持韁的動作，他的情緒並不安定。「『祖父』不是有幾匹馬，你跟他借一匹是會死哦？」
「不，『祖父』不准。索杜的師傅給了我藥，那個藥會讓我昏昏欲睡。」
「好，沒關係，就算你不想做了，畢芬爵士還是要請你吃飯。」哈亞‧塔旺拿出信件，一手捏成爛球。「你再怕搞砸東西，吃頓貴族的飯是差在哪？爵士都寫信給你了」
「寫信給我？這樣的話，我寫封信向爵士道歉。」瑟雷斯特撕下課本的一角，在上面胡亂寫了字句。「我不再打算做任何事情，我只打算過一段沒有高潮起伏的日子，不用喜歡什麼，不用討厭什麼，只要那副棺木，不要再囚禁我就好。」
「你不是才要從那個噁心的『棺材』走出來嗎？現在卻啥也不做！？」哈亞‧塔旺發了怒，抓起紙片撕成兩半。依據判斷，他認為瑟雷斯特背叛了他。「你這樣還是人嗎？難道要在塔裡面當幽靈！？」
「我不是人，我是棺材。」瑟雷斯特的值域落到虛無的境地，「塔已經釘死我的棺蓋。」
「死人是吧？」塔旺抓起瘦弱學徒的前頸，舉到半空中。「給我滾回你的墓穴！」
「好！」瑟雷斯特大聲咆吼。「這個活人給我放手！」接著往哈亞的肚腹一踢。
教室安靜下來。
瑟雷斯特被放下來，但是哈亞沒有鬆開他的手。
「好。」瑟林扯開施暴者的手，「我離開。」
他轉身離去，中止教室裡的強烈反應。
「不要缺席！你想被同學鄙視嗎！」夏梅大喊。
「我本是卑鄙之人，不缺這一項。」絕望的人答道。
他踏出教室的那一刻，我見到他的後頸。藍色，壞死的藍色，凍得連血也無法流動。
必須予以醫治。
「索杜，」夏梅叫住我。「不要去。」
「詛咒要『棺住』他了，」我拿出用麻布包緊的藥丸，「我帶來的藥物是醫治的可行解。」
「那傢伙必須面對孤身一人的窘境，才可能得到教訓。」夏梅拿起這個月的出席表，「索杜，不要讓我記你曠課。」
**
「──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去實踐所學吧。」
今天的學習效率不好。
造成影響的因素有三：嚴管風紀的夏梅、將失望轉為躁動的賀亞達，以及不在現場、讓照護者憂心的病患。
我收拾好自己的簿冊，就回頭往鍊金房去。瑟林只要在街上發現病徵，就會往那裡去。屆時無論是師傅，還是我，都能提供舒緩症狀的可行解。
進了屋子，我放下背包，接著在調劑室找到師傅。
「克威，你今天回來得早，」他一邊搖晃燒瓶，一邊問道。「『祖父』的孫子是否又──嗯？你怎麼一個人回來？」
「師傅，」不在這裡？這不是應有的值域啊。「瑟雷斯特沒有到這裡嗎？」
「答案是否定的。」師傅手上的藥劑發出一陣強光後，冒出了白煙。「克威，隨身的照顧不成功嗎？」
「師傅，我出門了！」我抓起背包直奔出門。
傳教士的課要一個時辰，從病兆到『棺住』卻只要兩刻鐘。假設瑟雷斯特的目的地是『祖父』的石塔，他會經過鐵山腳，在進入白石谷前便可能被『棺住』。
**
我在一處崩崖下發現搜索對象。
瑟雷斯特像是匠心獨具的石膏雕像，一尊表現出微妙困窘的雕像。
他立定原地，『冰棺』與恐懼限制了他的行動。然而他仍想邁出下一步，那向前滑動的微妙左腳表現了這個部份。
瑟林接受治療的時候，常說碧棺『冰結』了他。然而寒冰的殼塊並不存在，只有顯然過低的體溫與凍傷的藍瘀。
即便臉龐凍得發紫，他的臉龐與肩膀一樣細緻，彷彿不是自母胎中生出，而是跟惡魔訂下契約，才能製成的美麗造人。
我摸上對象的手，是冰涼但柔軟的觸感。部份的冰結因為我的體溫褪去。但待我放手，冰棺便再次闔上復原的部份。
即便碧棺使對象不能言語，我也不能再欣賞下去了，應當進行『測量』的動作。
我的腳不能移動。
我彎身脫下靴子，腳趾果然變成藍色了。
放棄我吧！把我扔回塔裡，讓我成為屍體。
唔！？他的絕望不同以往。
「為什麼？」我問道，「藥在這裡，鍊金房也不遠。休養治療是可行解。」
不必了，藥物不要浪費。
「不曾有浪費的可能，」我回答道。「停藥才是浪費。」
吃了藥，我仍然貧弱；吃了藥，我仍然鄙陋。
「貧弱與鄙陋皆非絕對。」我抓住他的肩，「即便重症病體，仍努力生活的你是強壯可貴的。」
……瑟林沒有回答。
「……還能思考嗎？」
嗯……瑟林沒有回答。
「回答我。任何意念。」
瑟林沒有回答？
「回答我！任何意念！回答我！」
瑟林沒有回答！
急救程序！
不能言語。不能發聲！冰結已經到了口舌！自行吞嚥是不可能的！
熱水？熱火？沒有！
藥物？有！
可行解？有！
一個可行解。
要讓瑟林服藥，只剩一個可行解。
我拿出今天預備的藥丸，放到我的嘴裡。藥丸在我舌上軟化，金屬與泥土的味道讓人難受。
師傅調配的藥方十足噁心，但是有效。
苦鹹的味道開始在嘴中擴散。
還要做一件事情。
或許難堪，但是必要。
好燙。
創作內容
《白淵新娘》第十三章：隱士by 索杜‧德‧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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