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時分,街上的霧氣還帶著山林的味道。導師曾以霧氣為例,說明這個世界能夠變化出千萬種美妙形式。可惜街上的人已經開始奔波,無暇感受知瞭的美妙臨在。
然而他們是偉大的。為了養家糊口,他們扛著農具往水田去,提起扁擔準備西行,理應在來世獲得賞報。然而知瞭的賞報,不僅僅是供奉在全知境域的寶藏,也在這個喜悲哀樂的世界裡,待人發掘。導師難道不曾說過:「願全知的國來臨」在肉體消亡、接受審判之前,全知的國度不就已經臨在?先師不也是在微風中聽見天主?
我閉上眼睛,思考信仰的問題。勞動真的是降禍在人的苦難?還是自由意志的選擇,讓人性的光芒在辛勞的汗水中顯現……
……街上喧囂跟著路塵落──
──鏗。
這是盛水的錫盆落在洗臉台的聲音。
「──老師,今天有課要教,該起床了。」肥皂、毛巾還有修鬍刀,梅兒把盥洗用具準備完全。「下午是始學語的教學,老師睡過頭的話,是會被鄙視的。」
我爬起身來洗臉,臉盆裡是我的倒影。我在唇上留了點鬍子,這樣看來成熟一些,更有說服力,或許還顯得有些兇惡。
盆水沿著鬍鬚滴落,我的模樣像是患上熱疫的尋寶人,看成暴虐的征服者亦非無理。這些自封土地的強盜,無論出身榭芬、亞拉康提還是無名的公國,都會備上兩撇八字鬍,權充威嚴的表徵。就算有辦法剷除這些惡人,接掌異地的長官也是同一德性。
然而,若不是征服者製造了恐懼,誤闖異地的外鄉人往往以悲劇作收。只要想到傳知竟然要受專政的庇護,我就覺得痛苦。要是再想起那些迷失在世俗權力的弟兄,更難想像這樣的惡行,要多少補贖才得赦免。
蒸煮的香味從廚房傳來,梅兒已經備好午餐。我擦乾貪婪者的汗水,修整侵略者的鬍子。我傳播的是慈愛,而不是暴斂。霸佔土地、剝削住民的罪過就留給那些奸商吧,我要交付智識給這裡的孩子,讓他們有力拯救自己土地。
我穿上黑袍、繫好白領,為我們在異鄉所犯的罪祈禱,為這些罪過造成的傷痕做補贖。我罪、我罪,我的重罪。我們當中自有罪人,也有羔羊,兩者皆須哺育,牧人亦欲食糧。
我走到廚房,桌上有盤梅兒蒸好的糯米糕。這麼好的早餐,我總想帶到教室去給孩子們嘗嘗。
結果那一天,有個孩子沒擦掉嘴角的米糰,被梅兒發現了。她狠狠瞪我直到下課,回家說一聲要睡了就關起房門,害我餓了整晚。
自此我打消帶零食到教室去的念頭,往返教室的時候,只會帶著當天會用到的課本。今天是上什麼來著?今天是……啊,梅兒講了,是始學語。要講到名詞的位格。『屬於我的書』……梅兒說看完會放在客廳。嗯,沒錯,厚厚的一本。我很高興能在這個因身體不同而有從屬身份的世界裡,見到一個有心向學的女子,那是種見到雲隙曙光的喜悅。
今天是個帶點雲絮、乾爽的晴天,絲毫不見前兩天細雨中的悶熱空氣。然而在前往教室的路上,前額還是滑下幾滴汗來。
我到了門外,教室裡的孩子們還在打鬧喧嘩。我如果是老派的神父,大概會拿起藤鞭斥罵,像轟雷一般喊聲『肅靜!』但是我相信,在他們毫無拘束地玩樂的時候,最會透露自身的渴求。
我用手背抹去汗水,開始聆聽──
「──靜點,老師快到了。」
「到了再說啦!」「反正他兇不起來──」
……教師的威嚴有待加強。
「──太陽這麼大,下田都累死了。」
「──小巴,你的喙尖為什麼是紅色的?」
「你知道嗎?阿力說這次要帶雙草鞋送我!」
「──你明明裝病躺在樹下!」 「嘩哦,這麼好……」
「誰裝病了?我早上都會頭暈啊!」 「懶鬼沒飯吃!」「下次叫他幫我──」
「──嘎?噴火少爺你找我有事?」這是哈亞‧塔旺帶點部族腔調的大嗓門,他似乎在跟瑟雷斯特談話。「你問我畢芬爵士家缺不缺執事?」
唔?需要大量睡眠的瑟雷斯特,會問起打雜的事情?
不,這樣想太失禮了。真正驚奇的是,瑟雷斯特為何甘願做個家僕?
眾生因為完全他們的生命而偉大,但是有些人註定與眾不同。他們無法以常人的方式成全自身,卻能以殘缺的身心成全更玄妙的東西。
然而在此之前,他們只能在保護傘下,或是邊緣地帶殘喘過活。他們要在普遍的事務上承受責難與挫敗,進而鍛鍊偉大時刻的堅韌心志。他們會成為被放棄的一群,卻也因此脫離了拘束。
這些人跟人渣的不同,可以從他們時而堅毅、時而憂愁的眼神看見。這種努力成全自身生命的眼神,若出現在看似無用的人身上,代表他冥冥之中,已經在為偉大時刻做準備了。
課堂裡的瑟林常是昏昏欲睡,但是偶爾清醒的時候,我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到備戰的眼神。經過研修成為魔法師的道路,在他面前成了斷崖絕壁,還波及生命的其他部份。他舉步維艱,卻還在這困難的道路上行進。『祖父』的收留,更能幫助這──
「──我要問你,米德爾有學院你不去,怎麼跑來鄉下聽傳教士講道?」
……不妙,哈亞好像是要咬住瑟林的痛──
「──他就是從那裡被趕出來的。」
梅兒!妳這是在做什麼?
「是主動休學,」本來細聲談話的瑟林竟然喊出聲來,「我受不了魔法力場跟鍊金爐的臭味。」
「口頭上這樣說,你還是要吃鍊金術師的藥丸不是?」哈亞的氣燄也燒了起來。「爵士他不收體弱多病的人,怕細皮嫩肉擔不住粗工。」
「我有辦法彌補這方面的不足,請把這封信帶給畢芬爵士。」瑟林氣勢不輸哈亞,卻顯得冷靜、堅毅。
教室安靜下來。
一個午後教室的偉大時刻使人肅然起敬。
「好,我帶。」哈亞竟然熄滅敵視瑟林的野火,「有些幫傭會在入春的時候回去耕作。我也樂得到時的馬廄,有人一塊清理。」
「你的馬廄晚點再說,」梅兒插了話,她難道要讓野火復生──
「──老師來了。」
……旁敲側聽的技巧還要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