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以傾角散射出漫天紅霞,並在樹林雪白地面上拉出一條條橫墨,長夜將至。
時節已快步入初春,往年的這時候,總開始有些不怕死的商隊會從北方南下,試圖賺進大雪封路後的第一桶金。然而,今年似乎北方商道上的積雪融化得太緩慢,至今仍不見任何商隊的蹤跡。
六個人影在針葉林的高瘦樹影間前行,唯有領頭二人未拉上連帽,保持極高的警覺,擔任斥候。其餘四人則尾隨在後,距離五十公尺左右,防風的斗篷和兜帽裹得紥實,護住早已凍僵的身軀。
該死的常務巡防...
派羅身為小隊長,是絕對有權下令回程的,更何況綜合隊員身體情形以及巡防的深度,都早以超出上頭的要求,不可能有怠職一說。
然而,心中那難以言喻的不安卻驅使他下令繼續深入林區。
回去得請這幾個傢伙喝一杯。派羅也是作了小隊長後才理解,為什麼那些盡責的領導多半窮困潦倒:人心不是全靠錢買下的,但至少買得到大部分。
他苦笑了,或許這也是為何自己的幾個隊員從來不擺臉色。
「Guh...guh...」前方傳來夜梟的輕脆鳴叫。
四個人在第一時間壓低身子,羊毛外皮的純白斗篷使他們完美融入了雪景。四周又再次墜入一片死寂。
那是曙光城巡邏部隊--夜梟--專用的暗號,以林中原生夜梟的鳴叫為原型,再加入幾種變化,以區隔信息內容,及避免與真的鳥鳴混淆。
緊張感爬上派羅的背脊,遠比足底的冰雪更加冰冷,刺入羽絨外衣,森然直滲透脊髓。他下意識伸手握緊了短劍的劍柄,接著緩步向前蹲行。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擔心,或是說懼怕什麼,那只不過是警戒的信號,可能代表一頭早醒的棕熊,甚至只是酷似人形的樹影。
爬上小坡,在一旁斥候的指示下,派羅看見了「威脅」,是一頭公鹿,壯碩的身軀搭配巨大的鹿角,能夠輕易殺死一名受訓精良的普通士兵。
除了危險性外,夜梟也沒理由放棄那一身珍貴的鹿皮和鹿肉,特別是在今年商隊還未進城的情況下。
頓時鬆了口氣,派羅摸上了掛在背後的十字弓,並以眼神暗示了自己的隊員。他們也點頭以示確認。
「Ga,ga,ga...」三聲急促的鳴叫代表著排除目標。
派羅率先跳了起來,乘著公鹿還沒有反應,踩上一旁看似平穩的石面,雙眼睜大,十字弓瞄準了鹿頭。就在此時,派羅腳底一個踉蹌,驚呼聲伴隨著其他幾人箭矢的破空聲響,小隊長就這樣在眾人面前跌了個大跟斗。
其餘五枝狼牙箭矢中有四枝命中鹿頭,一枝卡進鹿角,公鹿當場斃命,紅濁的血液染紅了雪地,略為黏稠地流淌著。
隊裡的小伙子連忙伸手拉起派羅,接著每個人皆識趣地將注意力擺到那意外的戰利品上,開始處理內臟及鹿皮。
摔得不輕,派羅揉著自己差點斷掉的鼻梁,暗暗碎唸。
「去他媽的笨石頭...」
要不是雪水融得滿地都是,自己怎麼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他的思緒就此凍結,冰冷再次爬上背脊,這次,小隊長什麼都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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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身影蜷縮在雪丘的陰影下,一百公尺外,數以千計,不,或許數萬名的敵軍正步行著。
鮮少重型鎧甲步兵,亦無騎兵的配置,皮甲為主的步兵以散亂的陣形朝南方而去,毫無疑問是北方部族的軍隊。
夜已深,月色淺淺撥開枝葉,灑下些許微光,部族夜裡行軍向來不點燃火把,派羅只能以陣列的規模,以及行進的疏密來略判人數。
儘管如此,這也無疑問是一場大規模的侵略,而曙光城將對此毫無準備。
派羅的雙手顫抖著。
他明白,自己以及每個隊員都擁有敵方所缺乏的優勢,無論是對地形的了解,抑或是速度。
沿著森林邊緣設立的邊防據點有曙光最快的馬匹,只要能跑出森林,乘上快馬,幾個小時內便能越過森林與曙光之間的平原地帶,敵人絕對追趕不上。
然而,如此一來,以敵軍目前行進的速度,恐怕天一亮便會跟著進入平原地區,這樣一來曙光的騎兵隊就失去了制敵先機。
若無法速戰速決,圍城戰將十分不利於物資缺乏的曙光。
但如果有人拖緩敵軍,一切就另當別論。而沒有什麼事情,會比夜裡突如其來的敵襲更影響行軍速度。
那會是等同於自殺的行動。
派羅估計了可能潛伏於四周的夜梟數量:三十小隊,不,最多二十出頭,也就是一百二十人左右,對上數萬名敵軍......
在如此絕望的對比下,恐懼感才漸漸浮現,派羅從來不是一個勇敢的人。
他想起了家人,那已步入中年而身材走樣的妻子,和那十歲出頭笑容燦爛的小女兒。
他想起了曙光城廣場旁的酒吧,溫暖的爐火,以及喝著充滿雜質烈酒的弟兄。
他想起了曙光城的初春美景,不知名的花朵綻放在不知名的鳥鳴聲中,自己則慵懶躺在家裡,看著女兒編著不知名的花圈......
那是一切他必須活著的理由。
於是,派羅深吸一口氣,將手從劍柄上移開,他做出了決定。
他向小伙子比了個手勢,而小伙子只是一怔,便點頭,接著向後無聲遁入樹林黑暗的陰影。
一幕幕的畫面再次湧上心頭......
每個弟兄的臉龐。
派羅向隊員使了個眼神。
酒吧溫暖的爐火。
派羅的雙手不再顫抖。
溫柔賢慧的妻子。
派羅繃緊了全身的肌肉。
最後,是女兒開心的笑容,在院子裡,回頭叫著爸爸。
派羅握住短劍的劍柄。
派羅從來都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他的內心依然恐懼著。而所有他所想起的,正是一切他必須活著的理由。
但也同時,是一切他必須勇敢的理由。
夜半漆黑的針葉林中,一隻夜梟鳴叫了,三聲急促的鳥鳴迴盪著。
另一隻夜梟回應了它的同伴,接著是另一隻,又一隻......
那晚曙光城外北方的森林中,夜梟的鳴叫聲此起彼落地響著,而平原上,數匹快馬在墨黑的夜色中向曙光城全速奔馳。
無論對於北方部落的士兵,還是每隻夜梟,那都稱得上是漫漫長夜,唯有曙光城中的居民還一無所知,在夢中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