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前)前事已畢,話說從頭。受了託付的鶴白丁,為救下住持性命,對上了義憤填膺的卻塵思,卻不知闔寺僧眾已為人所頂替,這百年古剎,已是成了罪惡淵藪。
卻塵思連日來與賊人交手,在清楚這些人原來是經魔佛「波旬」之亂後、流竄的欲界旁支,更是加緊了動作,原還盼望著能自他們手中救出受虜的同門,卻每每只能面對更不堪的事實──這令他神智無比緊繃,經歷幾場血戰後更已呈弩末。論一身武學修為,他雖不在鶴白丁之下,但剛才在一招「無影蹴幻」下便攻守易勢,本是其來有自。這一點亦盡在那先前與他交手、偽裝成一寺住持的欲界掌旗令──「兇貔貅」眼下。這時兇貔貅視眼前為格殺強敵的良機,一揣袖中法寶、隱在掌下,便欲殺人滅口。
「咄!這幾日來傷我佛門的狂徒!這血腥,當要你在世尊如來面前償去──」
一聲大喝,兇貔貅打破了三人間的對峙,率先出手!大紅袈裟舞起,如鼓風帆、如奔馬蹄,便往卻塵思拂去。
卻塵思長劍在手,雖在疲憊之下,亦看出這是袖中套路,真正的殺手其實是先前見過的外門功夫一指禪。卻自忖還不懼他這等手段,當下便提起真力、運劍向他袍子中間劃落,同時餘光向鶴白丁望去,雖不知此地怎會出現了道門中人,但觀對方出手帶有餘地,不像是邪派中人,他也不欲與之結下嫌隙,滿擬先擒下了眼前罪魁禍首,再來分辯。
只不意削落的長劍、雖將鼓起的袍子破去,底下卻如礙著了什麼堅韌之物、只能沿著滑開了去──使劍運腕本是一事,卻塵思透過手上握感方覺有異、劍身已作弧形弓起,反動隨即向著臂膀衝擊而至,接著身法為之一挫,右脅下便出現了破綻!
這發展本在兇貔貅預料中。眼見機會來臨,他便旋身一衝,肩頭如巨錘般、向前撞了上去!急切間卻塵思單掌迎上,但封不住來勢,唯有運真氣護住心口處,當下只感巨力衝擊,人便被向後撞開了去。
踉蹌間,卻塵思好不容易拿住身形,對方的殺招又至,唯有勉力提劍封住正面,但聞指氣破風、又是傷了臂膀與雙腿外側數處。只見對手猶如噬人窮奇,著著進逼,百忙間更覷到背後又是一群「僧眾」持著諸般兵器圍攻了過來,腹背受敵間,神智更見散亂。
自先前出手稍阻劍招後,鶴白丁便一直旁觀,越來越覺得有種莫名的古怪感:自己不是受了江南無路囑咐,看在三教一家的情誼上,前來保護遭劫的佛門嗎?怎麼眼前所謂的「兇手」,除了剛開始時顯示的殺氣外,竟不似傳聞中的狠戾?眼下遭受圍攻,更顯示出他所使的招式路數是武學正宗,雖居劣勢、亦不見有什殘毒刁鑽。反倒是住持那一手流雲袖中機,顯得有幾分邪氣──鶴白丁愛武近癡,在自己預料裡,卻那一劍當可將之破去的,自己本亦屆時再施援手,未料有此演變。再觀他後續的出手,與佛門武學主旨更相逕庭──本來三教淵源互通,臻至精微處,皆是內家修為造詣,佛法淵深、道門沖和、儒者正氣,而眼下住持的出手,較諸搏命的刺客死士,兇狠處是絲毫不遜、奇詭處更是猶有過之。
鶴白丁越觀戰越是感到不對勁,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出手攔阻;而卻塵思身陷陣中,已感脫身無望。事實上他自日前受無端邪力感染後,雖以自身修持相抗,終感不若以往。此番應縹緲月之邀,本是有意藉縱情山水、另覓解方,不料又遇此事。
(……持戒不堅,我本已是待應報之身了。縱命喪於此,又有何憾呢……)
(不過是有了向明缺師弟求他諒解的機會罷了。但怎能繼續放這批賊人為惡!)
卻塵思當然不知:雖經變化掩去了原貌,但此刻將他圍困其中的乃是欲界大陣之一的「墮輪迴」:以一人為首、六人輔動,陣法一經發動,直至來人身亡是不死不休。輔動的六人本來是手持大旗,旗梢處繫以金環、扣環聲擾人神識;旗面上繪有魔佛之像,瞠目視人、亂人心智。為首的旗主一經魔佛加持、身具不滅金身,便成了困敵時的利器。此法本是欲界四釋尊者傳下,兇貔貅功力不若四尊者,但他藏有的法寶卻是經魔佛智體迷達持咒過的半截「波旬劍」──昔日波旬劍遭赤龍杵與定海針交擊斷去後,他冒死拾回,便因此功受封為一方旗令。魔佛遭封星雲河後,他領著旗下來到這五臺山,原意積聚力量,不想被卻塵思與縹緲月識破,此刻他殺紅了眼,怎有讓來人脫身之理。
眼前正是道消魔長,卻塵思已決心殉道,便迴過長劍,在手臂上劃出一道血痕,「──我佛慈悲,卻塵思今日便以一身皮囊贖我罪愆,同時亦不能讓這班賊人再荼毒百姓──明臺澡血!」
極招上手,可拿定了主意的,也並非只有卻塵思一人,就在電光石火間,鶴白丁也出了手。
「形意──大須彌──」直驅的拳勢雜糅醉八仙身法,打散了戰圈。
「喂喂喂──一邊是要對方死、一邊是要自己死──啊不都是吃菜修行的,你們是怎麼比殺人的屠夫還殘忍──!?」鶴白丁喊道。
「這話說的不錯,你這小道、倒是有見識。」這時一句女子口音接上了話;「沒來由的與人拚上了命,難道就是佛祖慈悲之意嗎?真是愚癡──」
來人正是一直擔心卻塵思的縹緲月。話雖說得譏誚,實則她在旁觀戰已久,只是礙著身邊有一個繫羽,怕貿然出手,反引人質疑自己以一個外人身分、助卻塵思誅殺同門。但若真至生死關頭,她便要率先掄劍殺上;這時有鶴白丁入了戰,她反倒說起些言不由衷的冷語來。
「住持真不愧是佛法精深,千百法門俱通達無礙,連欲界的陣仗也施展了出來──好高明。」縹緲月說道。
「……哪裡來的女子、血口噴人……」兇豼貅尚待爭辯,縹緲月已然出手,一對玉掌,如暴雨驚風般攻了上去。兇豼貅忙於應對間,不防胸口雙乳與膻中接連吃掌,再來腦後風府又是一麻,三處大穴遇襲,兇豼貅只感氣血一窒,隨即洶湧一衝,體內的魔佛之氣、自天靈處浮現了。
「你的火候還未臻純熟咧,只不過被人往胸口與腦後大穴試探一下,不滅金身就藏不住了;」縹緲月說到這頓了頓,往卻塵思看了一眼,接著續道,「不像有的人,剛好相反,明明是軟心地,連見個不相識的人垂死都著急得要命,還要裝得自己是修羅金剛,可有多滑稽──」她這下意有所指,可指的是誰就費人猜疑了。
「無界波答──都給我殺了──往魔佛尊前血祭去──」兇豼貅再也不加掩飾,一聲大喝,指揮群小殺上。
「早說沒好事,原來那江南無路是赚我入殼──」鶴白丁這時也弄清楚了敵我原由,身形搶上,往敵陣中衝了上去,不一會兒,陣法便被他衝得大亂。
兇豼貅本往縹緲月處殺去,但見縹身法一展,倏然飄開了去。「憑你,犯不著我出手。」言語一罷,縹緲月往卻塵思身後一掌拍去,一股真力往他體內輸過,
「為你、也為那些受了冤屈的百姓,莫要留下個遺憾。」
卻塵思得友人施援,心上寬慰、精神亦是一振。眼見兇豼貅殺將過來,便提劍迎上,「我佛慈悲──再問你一次,可願懺悔?」
「可笑──誰要向你那教人妄想的如來懺悔?」
仗著不滅金身,兇豼貅仍是致死不悟。卻塵思舞劍將他攻勢封住,「既是如此──」只見卻塵思將袈裟水田一挽,飛起一腳,便往兇豼貅胸口踢去,「砰──」的一聲,兇豼貅身形一晃,但未後退,卻身在半空,腿式更起,「砰│砰──砰───!」連珠砲似響起,兇豼貅連捱了千百十擊,不住倒退。
「好俊的腿法──算我一份──呔──」這時,鶴白丁已將佈陣的賊人殺得潰散,見著了卻塵思的絕式,競藝之心發作,一著彎弓腿,將兇豼貅踢飛上了半空,接著縱身一躍,有如離弦之箭,疾馳九霄,緊接著一個收束──旋身踵落!。
這時卻塵思見罪魁禍首身在半空,也是伏身作勢,短暫蓄力後、便即彈腿躍起。
「呔──」
「喝──」
但見居上的一人、其勢如流星矢落;在下的一方,身若劍氣衝霄!二下一合──二式腿法,一前一後俱落在兇豼貅身上,金身不滅,可他袖中的波旬斷劍,也在這驚天合擊下,灰飛煙滅。兇豼貅在半空中嘔出大口鮮血,墜落了下來。卻塵思隨即落身在他一旁,長劍提起,便要刺下。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卻塵思──此人縱十惡不赦,你出手如此之重,可是懲惡太過?」繫羽之前一直未加入戰圈,這時方始出聲,可所說的竟是對卻塵思的質問。鶴白丁在一旁聽了,便要發作,「喂,你這話可是要受公評的!眼前已知此人是欲界狂徒、居心叵測,你難道還要為他去責備自己的同門不成──」
「我門中之事,請道教莫干涉──卻塵思,你可是持戒之身,切莫忘了我門清規、妄起殺念啊。」繫羽說道。
卻塵思正要應對間,縹緲月身子一動,已搶在他與兇豼貅中間,「不錯,殺人是佛門戒律五惡之首,任意殺人,罪業甚重──」縹緲月說道。
鶴白丁聽了憤憤不平,可縹並不理他,繼續說了下去,「可我佛如來說因果,那是要人不昧因果,更無倒果為因之理。殺人有罪,可更要看殺的人是誰、殺人的理由是什麼──」
繫羽聽縹緲月這一說,頓時變了顏色,「女施主且莫胡鬧,這戒律,斷無理由視作兒戲;卻塵思他乃我佛門下、身份更不同尋常,他已有前愆,這時更不可再添一樁醜事。」
「主持正義,怎麼在修行者眼中,竟是醜事麼?也罷,眼前觀這狂徒,胸前背後,俱留下一道足印,傷重將死,」縹緲月一邊說,一邊慢條斯理,彎過了身,將自己一只繡鞋除下,「他人若問起,你便說道,這狂徒,乃是死在〝三足〞之下吧──哼──」
語罷,縹緲月一運真力,那輕飄飄的繡鞋飛了出去,正落在兇豼貅眉目間,他被這物掩住了視線,一口續命氣登時斷了,魂歸西天。卻塵思見狀,掌中一鬆,長劍跌落,人亦倒下。縹緲月與鶴白丁雙雙搶上,左右扶住了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