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她們乘著鹿來到一座華美巨大的大宅前——費莉絲蒂忘不了這個地方,這是「當年」年輕的爺爺遭到衛兵毆打的地方。
雖然遠望感覺似乎沒有太多變化,但在經過二十多年之後,白牆有些地方已顯得斑駁,大門上的紋飾也有些老舊。門緊閉著,但這對白夜與巨鹿而言不是問題,如果牠在水面都能行走自如,攀爬陡峭到接近垂直的大牆想必也難不倒牠。
當她們進入大宅內部時,費莉絲蒂很快就發現眾人之間瀰漫著不尋常的氣氛;牆上的衛兵正手持弓矢不斷警戒,侍女們同樣緊張兮兮,但卻是在擔心另外一件事——領主膝下最受寵的女兒即將產下一子!就在今晚!
費莉絲蒂從兩個慌忙的年輕侍女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她們說的是……我嗎?」白夜卻是一臉神秘的挑挑眉,沒有多說,只是讓鹿繼續帶著她們前進。
牠似是明白最終的目的地,帶著她們左彎右繞,最後在一間門窗皆雕著紋飾、佈滿彩色紗帳的房間中停下腳步;即便眼前的飾物是費莉絲蒂從未見過的,但是眼前有比這些還要更值得注意的事。鋪著毛毯的大床不斷傳來女人的哭喊,她隨即明白了那個女人——她的母親,正為了將她生下而飽受分娩時的痛苦;那聲響比一頭將死的牛犢還要難聽刺耳。
白夜讓巨鹿帶著她們進房,費莉絲蒂看見一個女人的雙手都被旁人抓緊——或者說是反過來呢?其中一人上了年紀,但擁有一頭堪稱美麗的紅頭髮。不久前才看過她年輕時的模樣,就算是年老了也並未遜色太多。她是伊蓮娜。
費莉絲蒂特地伸長了頸部,想藉此看清正在分娩的女人的模樣,可惜她的頭髮遮蔽了面容,她無法瞧清。
那過程很是煎熬,費莉絲蒂居高臨下的盯著在聲嘶力竭的她,她的雙手極其用力的掙扎著、緊扭著,就連身為女人母親的伊蓮娜都免不了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嘴裡仍喃喃念著安慰的話,一邊鼓勵著女兒……
費莉絲蒂待在克特鎮這些年,關於婦人生孩子的經歷從沒少聽過;但也僅止於「聽聞」,雖然她以為自己明白生孩子時的痛苦,但直到親眼目睹,才終於了解到自己淺薄得可笑。
原本在來到這裡之前,她承認自己仍是埋怨著母親的;她好想問問,是不是就因為她這雙異色的眼眸,讓她從小就失去了雙親的懷抱?儘管自己有爺爺,可是……看看這裡,這個漂亮的大房子,周圍還有侍女、衛兵服侍、保護著,如果有選擇餘地,誰不想要待在這裡?
尤其眼前的女子又給了她一個「幸運」的名字;真是諷刺!她跟這個詞彙所表達的意涵未免相差太遠了!
但是這些心情,在親眼看見母親為了生下她而費盡辛苦時就像握在手裡的新雪;很快就為掌心的溫度化為水滴自指縫間溜走。
她知道女人會成功生下她的,否則自己不會在這裡,但在親眼目睹自己誕生的過程時,又不禁為之心焦。
這樣掙扎的光景又維持了好一會兒,直到那血淋淋又黏膩髒汙的嬰孩終於從母體被拖出來,一直待在女人雙腿間的婦人動手剪掉臍帶,輕拍著娃兒的屁股,當哭聲自她的小嘴裡盈滿房間時,所有待在房間裡的女人反而全都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伊蓮娜的手臂都被女兒捏得腫了,但身為母親的她卻是不停安撫著因生產而虛弱的女兒,那女人直到把她抱在懷裡時,才終於露出了燦爛的笑意來。
『費莉絲蒂,希望妳是帶來幸運,避免戰亂的幸運兒……』她母親盯著她看,很快地決定了她的名字。
原來這是她之所以被取為「幸運」的意思?與她的眼睛無關嗎?
「妳哭了?」白夜的聲音將她從嬰孩誕生的喜悅中拉回。費莉絲蒂感覺到臉頰間的濕意;她撇開頭,緊抿著嘴抹淚,白夜善解人意的輕拍著她的肩膀,直到她心情重新平復過來。「目睹自己出生的機會很是難得……但,妳不覺得奇怪嗎?」
「哪裡……哪裡奇怪?」
「妳母親為何會留在自己原先生長的家裡生下妳呢?」白夜撫著下巴,隨著他瞇起眼睛,眼尾的皺紋因而加深許多。「照理來說她應該要待在夫家才對。」
就像貝菈如果出嫁了,也會住在她所嫁過去的地方,而不會待在原來的裁縫店。費莉絲蒂明白了白夜所提出的質疑,但她更好奇——「為什麼白夜先生總能注意到與旁人相反的事情呢?」她忍不住嘟著嘴提出質疑。
白夜先是一楞,然後豪邁的大笑起來。「費莉絲蒂開始學著跟我討論有關於個性上的問題嗎?真是有趣!是啊,我總是想到常人沒注意到的事。」
費莉絲蒂仍然注意著抱著自己的女人;那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關懷眼神。「我的母親為我的誕生而感動喜悅;既然是這樣,那我又為何會被丟棄?」
「我也很想知道。」白夜勾起唇角,輕撫鹿頸;隨著巨鹿一個跳躍,她們穿過霧裡,又來到了大宅外頭,但是原先只是顯得老舊的牆面,現在被費莉絲蒂所沒見過的巨大工具丟出的石頭砸穿,武裝士兵揮舞著刀劍攻擊,其中也夾雜了幾名拿著農具的農民;他們湧向原本看起來堅實巍峨的大門,利用手上的武器在衛兵身上刺出窟窿來,場面一片混亂。
是母親口中所提到的「戰爭」!她的誕生沒有為家裡帶來「幸運」……
費莉絲蒂不忍看這麼殘忍的景象,於是掩住自己的眼。白夜讓鹿載著她們離去,她回頭遙望,在牆上瞥見一絲火光;那懸掛在牆面以及立於牆頭的旗幟為火焰吞噬!
「我呢?媽媽呢?伊蓮娜呢?」費莉絲蒂慌張著四處張望,但是巨鹿跑得很快,那閃亮灰燼點亮了四周,卻也讓她的視線遭到了擾亂。
白夜沒有回答,只是放任身下的鹿不停奔跑,直到鹿稍微慢下腳步,費莉絲蒂才聽見他的嘆息。「費莉絲蒂,一個孩子的出生無法消弭這一切;有實力的領主相互併吞領地,這也很平常;妳出生的時候不是發現衛兵們充滿戒備?其他領地的領主果然攻打過來了,還夥同他原本領地裡的農民作為內應。」他頓了頓,而費莉絲蒂低著頭凝望胸前發出紫藍光芒的懷表。
「妳母親跟伊蓮娜一定帶著妳逃走了,牠會帶我們找到她們。」
她是因為戰爭而失去了家。費莉絲蒂感到錯愕之餘,對於自己原本的偏見也感到羞恥……不是母親不要她,她們不是故意遺棄她,是嗎?但……又為何她會出現在白夜手上,輾轉讓白夜將她送給爺爺餵養?
她們往北奔走,在另外一個領地的小鎮中終於找到了母親與伊蓮娜她們的蹤影;護送她們出來的除了幾名士兵之外,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那個男人雙眼細長、身材瘦削,說起話來的聲調非常斯文,吐露的言語卻是尖銳刻薄。從年紀與穿著推斷,她終於能肯定他就是當年搶走伊蓮娜的領主。
白夜帶著她偷聽老人與此地領主的秘密會談;在失去自己的領地之後,老人仍野心勃勃的妄想借助他人之力奪回自己的領地。老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嘴臉令人厭惡,費莉絲蒂原想催促白夜帶她離開,但在聽到那句附加條件時不禁令她驚愕地張大嘴巴。
『好吧……除了金錢與土地,我還會獻出我的女兒,如何?安潔拉的美貌可是眾所周知的。』在那一瞬間,身分本該是她的外公的老人頓時化為吐信的毒蛇,隨著他這聲條件開出,對頭那個又矮又胖的領主登時笑顏逐開——這男人心動了!
「所以他把母親賣了!我的天!他怎麼可以?」費莉絲蒂啞然失聲,不敢相信這個老人竟能為了自己的權力作出這種事!
白夜對此毫不意外,「這就是欲望的可怕,老人只渴望權力。」巨鹿蹬躍進入霧裡,再次出現在母親與她的身邊時,只見母親抱著她四處逃竄;那個老人伸手過來搶奪她,口中吼著就是費莉絲蒂耳熟能詳的惡毒話語——被詛咒的孩子、帶來不幸、戰亂與死亡。他們爭奪的過程幾乎要將那座布置得整潔舒適的大廳弄成廢墟。
費莉絲蒂卻察覺了老人真正的意圖。她的異色眼眸只是藉口,因為她要利用送出母親以換得奪回領地的機會,在這樣的要求之下,比較起已婚、生過孩子的母親,謊騙母親還是未出閣的姑娘更能提高其價值。
就只是這麼幾幕,她對老人的觀感已經不只是厭惡,更是徹頭徹尾的心寒……這居然是她的外公!
有好幾次她都以為自己的脖子快被老人掐住了,母親為了保護她就連衣裳都被撕破,最後是伊蓮娜加入戰局;伊蓮娜接過原本被母親緊緊護在懷裡的她,就當母親回頭阻擋著欲置她於死地的老人,巴望著她伸出援手時,卻聽見伊蓮娜對著老人大喊:『你要這孩子永遠消失對吧?我會如你所願。』
『好!伊蓮娜,不愧是我的好妻子。』
母親臉上浮現出遭到背叛的神情,但老人反過來架住了虛弱的她;方才要不是憑著一股保護費莉絲蒂的衝動支撐,她根本無力與老人抗衡。母親哭喊著想要回她,但是伊蓮娜冷漠的轉身離去,對於母親的悲痛絲毫不予理會。
伊蓮娜於是抱著年幼的她離開屋子,那是個天色昏暗、下著雪的夜晚;白夜催促著鹿跟上,只見伊蓮娜抱著孩子在街上徘徊;費莉絲蒂光是聽著她的腳步聲也能猜出她的徬徨。
「然後她就遇見了你嗎?」
「沒這麼容易的,還沒到白夜時分。」
伊蓮娜待在夜幕低垂的可怕街道上一整夜,等到清晨之後,她毅然決然地離開這座城鎮向北走;年幼的她渴望著奶水,垂垂老矣的伊蓮娜只能以牛乳或其他動物的奶水餵養她。伊蓮娜帶著她一直走一直走,這段艱辛的旅程維持了幾天,終於,伊蓮娜受不了跋涉的勞累倒下了。
當時的她距離下一個聚落還需要大約兩天的路程;她的出逃也無法將費莉絲蒂帶離城鎮太遠,奄奄一息的她在倒下前發出衰弱叫喚。
費莉絲蒂著急的想聽清楚她說些什麼,於是她做了一件衝動之舉——在未經白夜允許的情況下跳下鹿背!
「費莉絲蒂!回來!」白夜的聲音變得悠遠,他朝她伸出手,卻僅能抓住她的衣角;跳下鹿背的她意識到自己似乎失去了白夜的魔法保護;她陷入原本為巨鹿所輕易穿越的「霧」裡,身上的羽衣被霧侵蝕、刮擦,令她頭暈目眩!明明伊蓮娜——外婆就近在眼前,她卻無法伸手靠近!
不行,她要衝過去!費莉絲蒂奮力挪動腳步,朝倒下的伊蓮娜伸出手,即便是衣服破損、手臂割傷依舊無法動搖她的決心,終於——她成功了!圍繞在身邊的「霧」完全消失,她身上的羽衣受到一點損害,就連臉頰也感受到割傷的疼痛,但是,她終於來到伊蓮娜面前。
「妳是……」伊蓮娜看見她了!費莉絲蒂與伊蓮娜視線交會,裸露的肌膚頓時忍受著如刀一般的寒冷。她握住手上的弓蹲了下來。
「我是……亨利的……朋友。」情急之下,費莉絲蒂只好搬出爺爺的名字。
伊蓮娜在聽見「亨利」之後登時熱淚盈眶;風韻猶存的臉容溢出笑意,她忙問道:「亨利?他還活著?我聽說他在收到懷表之後就離開了,我沒再見過他……他好嗎?現在人在哪裡?」
「他,很好;也很想妳,他現在一個人生活在遠方的克特鎮。」費莉絲蒂靠近伊蓮娜,想接過她懷裡的孩子,不料伊蓮娜在她靠近之後,臉上的笑容像是凍結了。
「妳的懷表……跟我當年送給亨利的,很像。」
伊蓮娜伸出一手,她原以為會碰觸她脖頸間的懷表,不料她只是盯著,似是緬懷著她與爺爺當年相處的時光。費莉絲蒂不敢出聲打擾,緊緊咬著唇,擔心自己一個衝動,那聲「外婆」就會不小心脫口。
「我……已經無路可走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安潔拉所生的這個孩子落入拜爾德手中。」拜爾德就是那個冷酷的老人,拆散她與爺爺之間聯繫的領主。費莉絲蒂雙手平攤,接過了仍是嬰兒的自己。「孩子,就拜託妳了。」
嬰孩在伊蓮娜的保護之下睡熟了,過到她手上時還能看見嬰孩揮舞著小手,似是在抗議。費莉絲蒂撫摸著包裹自己的這塊紅布,果真如爺爺所言,這質地又滑又細緻,遠比白狐毛更加柔軟高貴。
「我會的!我會把這孩子交給一個疼愛她的人。」
似乎是因她的保證而感到放心,伊蓮娜終於像斷了線的木偶倒臥在雪地裡,閉上了雙眼;她的生命已經抵達盡頭。費莉絲蒂忍不住哽咽,在視線模糊之前確定自己看見了外婆嘴角的那抹安詳笑意。
「費莉絲蒂!」白夜難得氣急敗壞的騎著巨鹿跳了出來,像是花了一番手腳才終於穿透時之霧進入她所在的這個時空裡。「那個嬰兒……」有著爺爺外表的白夜緊盯她懷裡的嬰兒,就像是在看待一個可怕的怪物。
費莉絲蒂終於放膽低喊了一聲,「外婆……再見。」她抹著眼淚,起身的同時輕輕搖晃著懷裡的嬰兒。
白夜的臉色登時變得有些難看。
她只能尷尬地掀起唇角,「那個……白夜先生,麻煩你。」她捧著嬰兒時期的自己,將之推到白夜面前。
他的臉色似乎變得更難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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