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之前】
靈感來自於希臘神話中的皮格馬利翁(Pygmalion)。
我覺得用下面這首當BGM還滿適合的
〈傑作.上〉
很久很久以前,某座城裡有個雕刻家。
他開了一家店,店裡淨是木雕人偶。雕刻家經常在灰冷的清晨出城,挑選品質還不錯的木頭,砍了以後搬回來,木頭尾巴沒剪乾淨的枝椏還沾著朝露。
雕刻人偶曠日費時,因此雕刻家的商品要價不菲。儘管如此,他的客人仍舊絡繹不絕,每天都有士紳富豪派人來訂製人偶。他從沒問過對方買人偶回去做什麼,只是很慢但果決地下刀,把人偶的五官刻劃出來。
做好了、還不待領回去的人偶,他會替它們穿上衣服,擺進櫥窗裡展示。經過的人——看早報的人也好、擰著老公耳朵的潑婦也好、輕聲議論昨夜欣賞的戲劇的夫人也好——都會不自覺地看向櫥窗裡,栩栩如生的人偶。
人偶沒有頭髮、也沒有上色,姿態和面貌卻宛如人類。許多人都承認,光是看著人偶,就會有種心被揪住的感覺,一口氣快要喘不上來似地壓抑。
而在所有作品中,雕刻家有一個最最珍愛的美麗人偶,無論有誰想買,他都婉言拒絕。常常夜深了,他都在關店門前,滿懷愛憐地撫摸人偶沐浴在月光中的臉頰。
她彷彿在做夢,傲然的姿態教他深深著迷。
這個人偶,是他某次做夢夢到的。醒來後,他抓起床邊的雕刻刀和一截短木頭,先雕出雛型,再到店裡頭,花了一個月雕出她來。他特意用了白色的木頭,如此一來,就不需要再替皮膚上色;稍後,他重點式地替她的唇繪上粉紅,眼睛則用了兩三種綠,很快便亮起來自春日林中一般的神采。
看了很久,雕刻家還是有些不滿意,然後才發現,他忘了給她頭髮。於是他衝出店門,不惜重金地買下一頂蜂蜜色假髮,黏在人偶的頭上。
在雕刻家朦朧的夢裡,她跳著舞,淒然地凝望遠方。於是他為她穿上一件青色舞衣,並在她背後放上木頭支架,幫她擺出一個單腳站立的舞姿。人偶高舉的左手略略彎曲,有如天鵝仰望的脖頸。她的眼神飄向左方,似乎在等待某個從櫥窗邊走來的人。她線條細致的嘴唇微張,彷彿在呼喚。
睡前,他會站上櫥窗內的展示台,將人偶擁在懷中,往雕成嘴唇的光滑木頭落下一吻。其他時候,例如吃飯時,雕刻家傻楞楞地看著她,不知不覺,淚水就沾濕手上的麵包,或滴入杯中。
多麼美麗呀,這是他自認雕出過最棒的作品。
多麼可惜呀,這個人偶永遠都不會轉過身來,輕輕地擁住他。
某天早上,有人從半開的窗外叫他。
「早,先生。」
雕刻家放下刀。窗外,一個戴著貝雷帽的清俊男人,對他輕輕抬起帽沿。
「早。」他頷首。
「那個穿著舞衣的人偶真美,你賣多少?」
「很抱歉,那是非賣品。」
儘管不把那人偶當作商品,雕刻家卻仍然將她放在櫥窗中展示。這是否出自於某種炫耀心態,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只知道,人們有資格欣賞她、艷羨他、垂涎她、嫉妒他,卻絕對沒有權利觸碰她。
聽見他的回答,男人揚起眉毛,如同小提琴輕輕拉出一個高音。
「不賣嗎?那多可惜。你給個價錢,多少我也會買的。」
「很抱歉。」
雕刻家不再理會對方,又刻劃起手中的人偶頭顱。這次的委託來自一個剛失去兒子的寡婦,她拿著所有的積蓄來找他,求他雕出一個跟兒子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偶。雕刻家答應了那個哭泣的婦人,但沒有收那筆錢,只接過男孩的畫像。
少年模樣俊秀,只可惜英年早逝,在清煙囪時失足跌落,渾身髒兮兮地摔斷了頸椎。
由於沒有收錢,雕刻家並不把全副心力都擺在年輕男孩的人偶上,而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想到就劃下幾刀。其餘時間,他都幫它穿著一件襯衫跟長褲,擺在與他愛著的那女性人偶相對的位置,也就是櫥窗的左側。如果站在她的位置,學她那樣望向左邊,便能看見男孩的側臉。
數周後的黃昏,人偶終於完成了。
雕刻家把人偶親自送去寡婦家裡,還是沒收一毛錢。他回到店裡時,發現有一個穿著灰色斗篷的人,正站在掛著「出外」木牌的門口探頭探腦。
「請問妳有什麼事嗎?」
聽見雕刻家的聲音,女子轉過身,把兜帽拉下、偏著頭,滑順的白金長髮便傾向一邊去,彷彿閃耀星星的光輝。她似乎脂粉未施,五官細致的臉龐卻是白裡透紅,一對灰眼清澈得如同月夜下的河水。就要入夜了,街上沒什麼人,女子宛如只有他看得見的一抹倩影。
若非她當即出聲回應,他幾乎要以為,她也是一個美麗的人偶。
「我在想這家店的主人去了哪,我想問問他那個人偶的事情。」
女子微笑著指向他最愛的女性人偶。
「很抱歉,那是非賣品。」雕刻家反射性地回答。
「哦,我並不是想買,」她模樣天真地連忙擺手,又笑了開來。「我只是想告訴他,她長得真漂亮,我差點以為是真人呢。她是你的作品嗎?」
他明白那大約是客套話,卻仍因為女子使用了有生命的「她」來指稱那個人偶,而感到相當高興。知道女子並不是要買人偶,又得到了讚美,雕刻家的神情柔和許多。
「是的。然後謝謝妳,我也經常希望她能成真。」
「或許能的。」女子說:「你希望她能成為真人嗎?」
「是的。」他誠實地回答:「我深愛著她。每天晚上,她都出現在我夢中,拉著我跳舞。」
「或許她變成真人後,並不一定會拉著你的手跳舞。」女子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頭又偏向了一邊。「你知道的,人偶總是比人要好控制一些。」
「她會喜歡我的。」雕刻家自信地說:「我是她的創造者。她的身體、她的衣服、她的美麗都是我給的。」
「啊,可不是嗎?」女子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我真笨。」
「別那樣說。」雕刻家拿出鑰匙打開門。「妳想進來看看她嗎?」
「這是我的榮幸。」
女子跟進店裡,讚嘆不已地欣賞那個女性人偶。最後,她打了個響指,似乎想到了什麼好主意。然而,她只是轉向雕刻家,說:「她有名字嗎?」
「我沒有替她取名字。」雕刻家說。
「你該想個美麗的、跟她的外貌相稱的名字。」女人輕托下頜,沉吟著。「如果是我,我會叫她朵莉卡。」
「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神的禮物』。」
「那是個好名字。」雕刻家高興地看著他的寶貝。「我就叫她朵莉卡。」
女人又在店裡走了一圈,對他的工具與一些半成品嘖嘖稱奇,直到終於連櫃台旁裝飾用的小玩偶都看過以後,她才離開。
「祝妳今日順心。」他鞠了個躬,將她送出店門。
因為那個女人的緣故,他接下來的心情一直都很好。睡前,他照慣例抱住朵莉卡,吻了她,感覺她的嘴唇似乎有了幾分溫度。
發現自己居然有了奇怪的想法時,他自嘲地笑了。
隔天醒來,雕刻家下樓開店門,發現朵莉卡已經不見蹤影。他呆立原地,看著沒有半絲裂痕的櫥窗,以及未受損壞的收銀機,知道若這是竊賊所為,對方肯定是看準了他最珍愛的朵莉卡而來。
天啊。
他忽然想。
或許就是昨天那個女人,她假借要看人偶的名義進來勘查環境,決定該從哪裡潛入店內──該死的賤人!
雕刻家怒氣衝天地決定去報警。在那時,有一隻手忽然搭上他的肩膀,使他驚得跳了起來。他轉過身,猛然看見一個光著頭,拿住一堆亂髮的人,正張著綠色的大眼睛看他。
他震驚地往後退了好幾步,背部狠狠撞上門板。
這是誰?
直到終於認出那個熟悉的唇形,記憶的漣漪才慢慢擴及她其餘的身體部位──那個他曾猶豫要豐厚些或纖瘦些的臉頰、該精巧或圓潤的鼻頭、那對他曾附著說過無數話語的耳朵、他曾親吻過的十指指尖、他挑了一整個下午的舞衣……
那是他的朵莉卡。
她各個關節處的接合痕跡都消失了,皮膚上的木頭紋路淡得幾乎看不見。而就在他深情地凝望這個完美作品的此刻,她純真無措地微啟雙唇,似乎在孕育珍貴的第一句話。在那之前,他一個箭步衝上前,接過她手上的假髮,替她好好地戴回頭上,這才緊緊地抱住她。
然而,朵莉卡推開了他。
「我是誰?」她的聲音如他夢想過的那般清亮。「你是誰?」
「妳是我親愛的朵莉卡。」他柔聲說:「妳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
「那我該怎麼叫你呢?」
「叫我『你』就好了,」他再次擁抱她,一次一次撫過她的脊背,打磨過的木頭,給他的指尖傳來滑潤的觸感。「妳的世界中只有我,在這情況下,妳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雕刻家已經不用名字很久了,他從來沒有家人或朋友,沒有人會想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並沒有向朵莉卡承認,自己把名字給忘了。
「你是誰?」朵莉卡又問了一次。
「我是把妳做出來的人。」
朵莉卡可愛地歪著頭,似乎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雕刻家低頭看著懷中的少女,不知道她對外界理解到什麼程度,但他很有信心,自己一定能教會她該怎麼當個人類──以及他的伴侶。
他又緊緊抱了她一下,對她沒有伸手回抱自己這件事絲毫不以為忤。
接下來幾週,雕刻家和他的人偶少女解釋了所謂的生命:他告訴朵莉卡,她原本是個木頭人偶,那個穿著灰色斗篷的女人來過的隔天,她奇蹟似地活了過來──儘管她不需要進食、不用睡覺,除了臉部跟手腳以外沒有任何器官具備功能,他依然認為朵莉卡是個活人。
雕刻家換了張雙人床,才好跟朵莉卡一起睡覺。他無法從她身上感覺到人類女子應有的溫暖柔軟,但在她瞪得直直的茵綠雙眼前墜入夢鄉時,他還是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開始會在睡前說「晚安,我的寶貝」,而她會回答「晚安」。
他終於不再寂寞了。
朵莉卡在椅子上總是坐得筆直,像棵白樺木,盯著他吃飯的模樣,好似她也想嚐嚐食物的味道。他給過她麵包,但她照他說的上下咬合了幾次下顎,隨即將麵包吐出來。
「就跟嚼蠟燭碎塊一樣。」她噘嘴說:「真不知道為什麼你得吃這東西。」
似乎是由於他在創造她時,作工沒有細致到連喉嚨都記得要刻,朵莉卡無法吞水或食物。她學著他的模樣喝水,水反而隨著她不靈活的嘴巴運動逆流出來,沿著下頜優美的線條淌落。稍後,他不安地發現,她唇上的顏色被水給洗去,幾乎沒了血色,便要她乖乖坐著,讓他幫忙化妝。
「這是讓妳變得更加美麗的一種方法。」雕刻家一邊替她的嘴唇與雙眼刷上防水塗料,一邊高興地說:「我親愛的朵莉卡,妳將永遠美麗。」
「可惜你並不像我一樣。」她撫摸他頰上的皺紋,嘆息道:「有沒有方法能把你這臉上的缺陷去除呢?就像你工作時,把那些人偶的缺陷去除一樣?」
白天工作時,朵莉卡被要求要在他附近陪伴他,卻時常將身子靠在窗戶上,興味盎然地聽人們往來的聲音。久而久之,她從貴夫人的口中學到許多戲劇對白,也從潑婦身上學到誇張的肢體動作,包含大聲嘆氣、跺腳、大聲說「天哪」等等。
雕刻家不喜歡她表現得太張揚,寧願她多花些時間練習舞蹈。然而,朵莉卡無法跳舞。她的身子太過僵硬,光是用單腳腳尖站著就稱得上難題,更別提旋轉舞動──他笨拙地做了個單腳旋轉的姿勢讓她模仿,結果她才轉兩圈就摔倒在地,單靠自己還爬不起來。見狀,他很快放棄讓這人偶跳舞的希望。
朵莉卡活轉過來的第二天,眼尖的人立刻注意到,櫥窗中的舞者人偶消失了。之後,越來越多人問他珍愛的那個人偶去了哪,而他總是親吻朵莉卡,說「她去了一個愛她的人手上」。
聞言,對方顯得半信半疑,卻會立刻搖搖頭,似乎在告訴自己,人偶是不可能變成人類的──儘管這個叫做朵莉卡的少女,長得就跟櫥窗裡的人偶一模一樣、穿得也跟它一模一樣,人們也自欺欺人地認為,說雕刻家不過是終於追求到了他作為模特兒的女孩,並且有著讓她打扮得跟人偶一樣的愛好罷了。
某日,一個戴著貝雷帽的清俊男人,很驚訝地看著朵莉卡。
「可愛的小姐,妳是哪裡來的呢?」他從窗外問道。
「我?我是活過來的。」朵莉卡回答。
「妳叫什麼名字呢?」
「很抱歉,請你不要跟我的妻子多說話。」雕刻家放下刀跟木頭,站到正在對話的兩人之間,砰地關上窗戶。
雕刻家嚴厲地告訴朵莉卡,她不應該在他面前跟其他男人調笑,因為她是他的妻子。朵莉卡並未問他「妻子」一詞的含意,因為她成天聽路人說話,很快就把常用的生活字詞給掌握住了。
「天哪!」她用戲劇演員般的語調高聲說:「你沒有告訴過我這件事情。這是誰決定的呢?多麼不公平呀。」
「我將妳創造出來時,這件事情就已經決定了。」他的口氣不容質疑。
「這太令人難過了。」朵莉卡雙手抱胸,耸拉著肩膀回應:「你有權力決定我該是你的妻子,那我為什麼沒有權利決定我的丈夫該是誰呢?」
「妳難道有其他愛人嗎?」
「我最近做夢,夢到以前我還是人偶時的事情。」朵莉卡噘著嘴,永遠不會褪色的唇上,閃爍防水塗料的光彩。「那個櫥窗裡原本有一個長得很可愛的人──比你可愛多了。」
「誰?」他一頭霧水地問。
「那個我總是看著的人,」她走上櫥窗內的展示台,擺出單腳站立的舞姿,往左邊看去。「從這裡,我總是看見那個人。你不是那個人。」
雕刻家好不容易才想起來,她說的應該是那個寡婦要的男孩人偶。
「那只是個人偶。」他不以為然地說。
「但他很英俊。」朵莉卡走下展示台,雙手抱胸。「你既不英俊也不年輕,我不喜歡你。告訴我那個人去哪裡了,我要去找他,我要他當我的丈夫。」
「他不是活人,那只是我的一個作品。」他試著耐心地解釋。
「我也是你的作品,我卻活過來了。」她檢視自己的四肢,綻出甜美的笑容。「我會想辦法讓那個人也活過來的。」
「不行。」
「為什麼?」
「不為什麼。」雕刻家斷然回答:「妳是我的。」
「為什麼我是你的?」
「妳的身體、妳的衣服、妳的美麗,妳的一切都是我給的,」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同時攤開手,表示這沒什麼好爭辯的。「妳應該愛我,那就是妳誕生的意義。」
「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件事。這真不公平。」
朵莉卡皺眉說,同時做出對人偶而言可說是生動得太過分的埋怨神情。
To be continued.
上次友人對我怒回過的「那個亂送禮物的魔女才是罪魁禍首吧!」讓我覺得她有點像是會曲解願望的精靈(雖然她本人是無意的)
不管許什麼願望,最後實現的方式都會跟理想狀況有點差距(明明就差很多)
為人偶取名字是個困難的問題,最後我選了Dorothy這個名字的變體:Dorica,
意為「神的禮物」(就像故事裡那個女人說的一樣)
因為想知道會有什麼樣的推測所以分成兩篇,雖然一半原因是由於我還沒把後半段寫好……
夏天就是要聽恐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