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

作者：爵士貓亦白│2013-09-01 11:36:17│巴幣：4│人氣：189

末日

  人以雙足行進是理所當然，然而交通工具改變了這項理所當然。就算交通工具不列入考慮，步行的姿態與步伐大小會因人而異，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走路方式，受傷而瘸著腳的，精神飽滿抬頭挺胸的，或萎靡不振的駝著背走路的，每一個人走路的儀態都不相同。在這個大學校園內，阿成也以他自己的步行方式行走著。虛弱無力的步伐，偏移不定的重心，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讓人看了擔心，怕他在下一刻立刻跌倒在地。這種令旁人看了也覺得倍感艱辛的走路方式持續了二十分鐘左右，阿成到達他的目的地：他所就讀科系的系館。他走入教室，裡面的人並不多，教授還未開始授課。以那種步行方式移動還能在開始授課前抵達教室可說是不簡單，應該是提早出發才不至於遲到的。他比在場的任何一個學生都要來的沒精神，拖著一樣虛晃無力的步伐，他緩緩移動至教室後方角落的位置就座，而後猛然趴在桌面上，發出的巨大聲響使得坐在教室前方位置的學生們回過頭來看著他。他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也無餘力在意。他感到相當疲倦，當下他想做的事情就是躲入夢鄉中，逃避這個令人疲倦的世界。

  「教祖」說，名為「世界」的故事即將落幕，結局會在四日之後呈現在世人眼前。無可逃避的絕對真實將會到來，震撼人類的所有感官。視覺也好嗅覺也好甚至是觸覺，都會被這「絕對的真實」填滿而無餘力去感受其它事物。布幕拉下之後，剩下的只有虛無。
  阿成只是個小小的信徒，是最基層的信仰者，無法親眼看見教祖蒙面的身姿，就連教祖的這番話也都是經由等級較他高的信徒轉知。他一直想成為高等信徒，甚至是司教長或祭司，然而才入教不久的他卻被告知「結局」將在四日後到來，這對他打擊甚大，他知道短短四日根本不可能晉升，想要更加接近教祖的夢想也因此破滅，這比末日將近更令他絕望。
  令他感到幸運的是，引他入教的地區負責人阿胖於日前告知他一個好消息：「教祖為了信徒們製作了一種藥，服藥者可以在末日來臨之時逃過一劫，但是製作該藥品所費不貲，即便是財力強大的我教也無法完全負擔，因此信徒必須上繳部分材料費才能取得該藥品。」得知這個消息，雖然他立刻上繳身上所有財產但仍不足，阿胖叫他隔日同一時間來領取，同時還要補足餘額。

  「今天的課上完就去領藥吧……」他這麼想著，同時進入夢鄉。

  阿成在下課前不久醒來，他睡眼矇矓地看著教室中的同學，認真上課的一如既往地認真上課，嬉鬧遊戲的一如既往的嬉鬧遊戲，一切沒有改變。在他看來，什麼都不知道的人過著一如既往的和平生活是世界上最滑稽的景象。
  「他們還不知道這世界只剩下四天壽命了。」他這麼想著，心中有股優越感。「四天之後，你們會消失，我會活下來，繼續追隨教祖的腳步。」
  下課。阿成持續坐在位置上，打算等人少一點再離開。等到教室裡剩不到十個人時，他收拾東西離開教室。他在樓梯口碰到系上的女同學，他冷靜地看了她一眼，女同學露出燦爛的笑容並打了聲招呼，由於對方都打招呼了，他也只好舉起手露出沒有自信的微笑回了禮。兩人錯身而過。阿成開始思考起那名女同學的事情，大約到耳下數公分的短髮，活潑有精神的步伐，充滿朝氣的聲音，標準的運動型女孩，她也確實是系上女子排球隊的成員。他思考著自己跟這名運動型女孩有何接點，既非同校校友也非同鄉，在其它選修課也沒碰到過，上學期的新生兩大競賽也參加了不同的比賽，系上排球隊的晨練他也只去了兩次就因腳傷而無限期停止。總和以上，兩人之間根本毫無接點，關係可比陌生人。
  女孩竟然可以對陌生人露出那樣燦爛的笑容，竟然可以對陌生人釋出如此程度的善意。阿成感到相當不可思議。對於一個完全不了解、完全不熟悉的人，究竟以何為根據才能做到如此？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吧，他這麼想著。
  如果那個笑容是虛偽的，一切便說得通了，女孩對阿成露出的笑容是虛偽的應酬式的社交的笑容。因為是經常使用的笑容所以很容易就能展現在臉上。雖然他不想貶低那抹笑容的價值，但只有這麼思考才能說服自己。
  「那麼美麗的笑容也是假的，還真是令人感到遺憾啊……」阿成低聲地說。

  一日的課程結束後，沒有機車的阿成搭著公車前往市中心。下了公車，他以比早上更加有活力的步伐前往阿胖所在的地區管理中心。也許是因為終於能夠領到保命藥了，他的心情相當雀躍，臉上不自覺地露出笑容。右轉走入岔路，沿著道路右側走，第三個路口的巷子中左側第二棟建築的三到七樓是信徒的集會中心，也就是阿胖負責管理的地區管理中心。他走入建築物內，搭乘電梯來到三樓。他的心情就像小孩即將拿到期待已久的新玩具一樣興奮不已。
  電梯門打開，一股濃烈嗆鼻的煙味迎面而來。連接電梯的這個房間擺了沙發跟電視，還有隨意擺放在的上的幾隻藤椅及一個小茶几。一個中年身材微胖的男子坐在沙發上，不知是沙發太軟或是男子體重太重，他整個人深深地陷入沙發中，近乎合為一體。而嗆鼻煙味似乎來自男子嘴上叼的煙及茶几上積滿菸的的煙灰缸。男子正拿著遙控器指著電視，不停地轉台。見到阿成到來，他只是瞥了一眼，隨口招呼了一聲。
  「喲，阿胖老大。」阿成揮了揮手，有點乾澀地笑著打招呼。走到離沙發最近的一隻藤椅上坐下。
  「怎麼？來這有什麼事？」被稱做阿胖的男子正眼也不瞧一瞧阿成，只是盯著電視不停轉台。
  「那個……老大你要我今天來拿藥。」阿成有些艱難地開口。
  「啊，是有那麼一回事。」阿胖說完便有些艱難地站起身，在一旁看的阿成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不該攙扶他。阿胖走到緊鄰客廳的小房間內，翻翻找找後拿出了一個小夾鏈袋，裡面有十數顆白色藥丸。他坐回沙發上，將藥遞給阿成，同時接過阿成奉上的千元鈔票。
  「基本上是一天吃五顆啦，你一天要多吃我也沒意見，就一直吃到末日那天吧。」阿胖用無關緊要的口氣說著，拿起遙控器繼續轉台。
  阿成算了算袋內的藥丸數目，有些疑惑地說：「這裡不夠二十顆啊。」
  「你的錢只夠買這些份量啦，下次拿錢來再給你。」阿胖揮了揮手，表情很是不耐。「藥拿了就快回去吧，沒其它事了吧？」
  「等等，先別急著趕人嘛，我有問題要問啦。之前電視新聞鬧得很大的那個『王老師』啊，他預言的末日時間跟教祖說的一樣耶，是怎麼回事啊？之前不是說過我教中人不得對外公開教內機密事項嗎？」
  「呃……那個啊……」阿胖的神情有些慌忙，支支吾吾了好一會。阿成不解地看著他慌張的舉動。
  好不容易等到阿胖回復鎮定，阿成才問：「怎麼了？」
  「其實，那個王老師也是我教中人喔。」
  「咦？那他不是觸犯教條了？要被罰的啊！」
  「所以我就說過你還太淺啦，他的行為是教祖特准的，教祖憐憫世人，若是什麼都不知道就迎接末日未免太可憐，就讓那個王老師去提醒世人一下，雖然世人不一定都能得救，但教祖至少盡了道義。教祖本來大可以不要理會那些非我教之人的。」
  「喔喔，不愧是阿胖大哥，知道的真多。」
  「哈哈……」阿胖裝作得意地笑了幾聲，笑聲中的不自在除了阿成以外誰都聽得出來。「好啦，沒事就快回去吧。」
  「等一下啦，例行的『那個』呢？」
  阿胖別過臉去，小聲地咋舌。他再一次試圖站起身，阿成想要扶他卻被一手揮開。阿胖再次走入小房間內，拿出一枝與他嘴上不同的香菸，點燃了擱在茶几上。升起的煙霧跟一般菸沒兩樣，但在阿成眼中看到的可不是如此，他看到的是青綠色的煙霧冉冉上升，被天花板擋住後就一直在該處徘徊。青綠色的煙過了一會開始改變顏色，一下變成紫色，一下變成藍色，當煙霧變成橙色時，阿成立刻將口鼻湊近茶几上點燃的菸猛力地吸了一口。煙霧從鼻孔進入，經過鼻腔、氣管進入肺中，煙霧的成分經過肺泡進入血管，經由血液循環運至全身。阿成頓時覺得通體舒暢，雖然疲勞在下課後就已減輕不少，此時更是完全消失殆盡。他覺得重力消失了，自己好像要飄浮起來一般，十數年來重力對肌肉關節施加的殘酷暴行於此時完全解放。他的眼前豁然開朗，每件事物看起來都特別清晰，房間內的煙霧對他的視線完全沒有影響，在他眼中房間內的空氣比雨過天青的空氣還要潔淨清爽。他再湊近茶几，貪婪地多吸幾口，一直到菸燃盡還不肯罷休。他沒有注意到，在他貪婪吸食煙霧的同時，阿胖把身子挪遠，掩著口鼻，一臉見到發出惡臭的動物死屍的厭惡表情。
  跟阿胖道別後，阿成踏上歸途。剛才吸食煙霧的行為被稱作「洗潔」，由於受到塵世的汙染，教徒必須以此種方式來潔淨自身肉體及心靈，如此才能更加接近教祖。阿成還記得最初碰到阿胖那一次，阿胖就特例讓未入教的他嘗試「洗潔」這個儀式，在接受過儀式之後，原本對阿胖相當懷疑的阿成開始相信包括教祖在內的一切。阿成突然想到，阿胖現在對他冷淡許多，剛認識時阿胖可說是十分殷勤，積極勸說阿成入教，最初阿成只當他是個想找年輕人聊天的煩人大叔，但在嘗試過儀式之後，阿成改觀了，變得對阿胖所說的話深信不疑。
  「冷淡也沒關係，再怎麼說他也是引我入教的恩人。」阿成這麼想著。
  最近他來阿胖這裡的頻率越來越高，以前頂多一個禮拜來一次，後來間隔越來越短，五天一次，三天一次，最後變成天天報到，也難怪阿胖會不耐煩了。阿成覺得每次「洗潔」之後很快就會感到疲勞，每次他都努力忍受那種異常的疲勞感，直到忍受不了才到阿胖那裏報到。但是疲勞感的攻擊越來越猛烈，嚴重時連站都站不住腳。大概是因為洗乾淨的東西特別容易髒吧，阿成如此說服自己。
  「反正這個世界就要終結了，要再繼續汙染我也沒幾天了。」阿成得意地笑了起來，一種勝利者的笑聲。
  回到宿舍，阿成開始服藥。害怕吞服藥丸的他，這回竟然毫不費勁地一次吞下五顆，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藥丸下肚後不久，他又體驗到重力消失的感覺，眼前也豁然開朗，跟「洗潔」儀式時的感受一樣。正當他想著：「這藥也有『洗潔』的作用啊……」
  阿成打開電腦進入社群網站，發現網站裡充斥著嘲諷王老師的訊息。他本想一一反駁這些不相信王老師的留言，後來想一想還是作罷。
  「不相信就算了，你們就跟著世界一起消失吧。」阿成嘲諷地笑了起來。

  隔天，阿成一早起床就立刻服藥，因為一整夜強烈的疲倦感不斷攻擊他，明明疲倦，但阿成卻完全無法入睡。他一直感受到床鋪在晃動，還聽到很多奇怪的雜音，既像野獸的嚎叫又像人聲的耳邊低語。他明明緊閉雙眼卻還是看到各種色彩的光暈在眼前迴盪。各種感官上的刺激使得他完全無法入睡，但他看室友卻睡得香甜，完全沒受影響。幸好這些感官上的衝擊在二度服藥之後就消失了，但阿成還是害怕那些感官刺激的到來，他決定翹課去找阿胖問清楚。
  前往公車站牌的路上，阿成碰見了昨天那位運動型女孩。她又一次地向阿成打招呼：「嗨，你不去上課嗎？」阿成想了一下，這個時段確實是系上共同必修課。
  「不去了，沒心情。」
  「為什麼啊？不會是因為世界末日吧？」女孩開著玩笑。
  阿成嚇了一跳，但隨即意識到女孩開玩笑的口氣說明了她根本不認真看待這件事。阿成決定敷衍過去：「算是吧。」
  女孩笑了起來，說：「你還真有趣啊，那我先去上課了。」說完，她揮手向阿成道別，阿成隨口應和了一聲。他告訴自己，眼前這個女性也不例外，會隨著世界消失。阿成有點同情女孩，但這份同情只維持了數分鐘。他轉過身，前往他該去的地方。

  「你想想嘛，雖然說世界會毀滅，但也不是一瞬間就被完全破壞殆盡嘛，一定會有準備動作。」這回阿胖倒是備妥了說辭。「一開始一定會有一些小徵兆，像是不合理的天候現象之類。然而沒有服藥的一般人沒有辦法察覺到這些異變，所以才會在末日那天喪命。」
  「只有服藥的人才能看到逃生口嗎？」阿成做了個比喻。
  「對！就是如此！」阿胖很高興地贊同。「要是覺得看到那些異變讓你不舒服，那就再吃點藥吧，這樣一來那些東西很快就會消失了。」
  「原來如此。」阿成再一次對阿胖感到佩服。
  解決了疑問並多買了些藥，再進行一次例行的「洗潔」儀式，阿成便向阿胖告別。阿成突然感到飢餓，於是繞道至附近的速食餐廳打算填飽肚子。自從開始密集進行「洗潔」儀式之後，幾天來他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因為他並不感到飢餓。現在突然回歸的飢餓感使他想起他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他對於自己能夠數天不進食感到十分訝異，他隨即想到可能是「洗潔」儀式的效果使他不進食也能保持身體無恙。他決定以吃藥來代替進食，雖然才剛進行過「洗潔」儀式，但顯然不足以抑止飢餓感，他打算額外吃下有「洗潔」效果的藥來增強效用以抑止飢餓感。會這樣做還有另一個原因，因為他身上在添購藥品後只剩下用來搭公車的零錢，根本不夠買一頓像樣的飯來吃。他把明後兩天預計要服用的十顆藥丸留在夾鏈袋中，剩下的則當下服用。阿成吞服了不只五顆藥丸，再加上早上服用的五顆，他今天已經服用兩天以上的分量，不過他一點也不在意。藥丸入肚，緩緩地發生作用。
  阿成搭上回程公車，可能是藥效開始發揮，他變得相當有精神，甚至到了亢奮的地步。他瞪大雙眼，手腳顫抖，不停冒汗。他感到身上有一股力量正源源不絕地湧出，他對於這股力量該用於何處很是苦惱。然而他沒能苦惱太久，藥效很快就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膽寒的野獸嘶吼聲。阿成聽見之後便慌張地四處張望，但是周圍的乘客卻全無異狀，他想起沒有服藥的人無法察覺末日徵兆。他感到暈眩，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而後在模糊的景色中出現了各種色彩鮮艷的光暈，光暈彷彿有自我意志般地四處移動。他感覺到公車正在以不合理的方式劇烈晃動，他連坐著都坐不穩，他緊抓著座椅扶手才沒有跌倒在地。這些感官刺激比前一晚來得強烈，阿成感到恐懼，連忙聽從阿胖的話拿出藥丸，連開水都不用就一連吞下了五、六顆。然而這些末日徵兆並沒有消失的跡象，反而變本加厲。各色光暈改變形狀，變成一隻隻只在科幻電影裡出現的猛獸，在公車內到處肆虐，看到這一幕阿成便明白嘶吼聲及劇烈搖晃都是肇因於這群猛獸。阿成慌了，他想一定是因為藥的分量不足，這些末日徵兆才沒有消失。他拿出藥袋，想再多吞幾顆藥丸。這時，一隻藍紫色四足獸來到他面前對他齜牙咧嘴，他嚇得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手一滑，藥袋掉到座椅下方。他沒有撿拾藥袋，慌忙按下下車鈴，公車剛好停在校門旁的站牌，他跌跌撞撞地跑下車，連錢也沒付。他喘著粗氣跑進校園，卻發現校園內到處都是各色光暈形成的猛獸，他雙腳一軟，跌坐在地。這時，天與地突然放棄原本水平的姿態，開始扭曲搖動起來。阿成看到天地扭曲成交錯複雜的弧形，然而人們卻泰然自若地行走於其上，這比各種猛獸都要令他膽寒。
  「我們一直生活在如此可怕的環境中卻渾然不覺嗎？」
  砰咚一聲，他聽見自己心臟突然猛力地跳了一下。而後他的心臟緊縮到最小，將心室的血液完全擠出。他的肺被無形的壓力壓扁，使他無法呼吸。他抓住喉嚨，張大嘴巴，想奮力吸進空氣，但他只能發出奇怪的聲音而無法吸入空氣。他全身的肌肉緊繃，達到前所未有的堅硬。他瞪大雙眼，吐出舌頭，唾液不停地從嘴角流出。眼前的景物——無論是奇怪的猛獸或是扭曲的天地——開始模糊。他漸漸地失去知覺，從雙腳到軀幹再到頭部，他所擁有的感覺逐一消失，最後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視覺。
  「奇怪……距離末日……不是還有兩天嗎……？」
  他眼前一黑,最後的視覺也喪失了。對外的窗口全數封閉,他的意識落入了黑暗的深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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