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歌輕唱,海浪的柔波輕捲,連帶地,卻是鋪天蓋地的驚濤。但就在撲噬殆盡的前一刻,復歸無事似的靜謐。我只見到一位女人,身披華服,長袖善舞,美麗的容顏無比陶醉。她懸浮於浪花中,泰然自若,詭譎的風姿,彷彿一場祭祀。若世上有神,恐怕神通不會大過女人信仰的這一位。
這是我所見到的畫面。
欄杆迂迴雕砌,我和朋友們坐在甲板上,無味的小餅乾攤放著,我們聚首抬槓。對於炎熱的太陽,並沒有太多的抱怨,反而覺得短袖露出的肌膚相當溫暖。今天的話題在孤寂的船上,與人世毫無牽繫,我們醉心於逍遙的美景,於是三句離不開這個主題。
「喔,嗨,摩奴。你在那片海中看到什麼?」我問道。
「呃,啊!」摩奴驟然回神,他說:「你說完了嗎?」
「是的,現在換你了喔!」我故作輕鬆地說道。
「我並沒有看到什麼。」摩奴娓娓道來:
「陽光太強了,遮蔽了我的視線。放眼望去,是一片令人昏眩的強光。如果不是船的搖晃提醒我,我還以為我已經登上了純粹光輝的天堂。這是種不好形容的感受,可以這樣說:血液和皮肉都被蒸乾,上帝的靈氣取消了我們生來累墜的附質。
「雖然這不是一種甜美的經驗,但我認為我此刻的境界勝過了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凡夫俗子,我的形軀是火焰的作品,天使是我的同類。屬於人生的痛楚再也不沾染我了,如同塵埃般,我既永遠存在,又將永遠存在。
「可我坐在這與你說話,就意味著不得超脫凡軀的限度。我不過暫時嘗到了永生,這永生反而是劇毒,若逼我回到人身,我勢必生不如死。我決定了,讓人類的屬於人類,屬於他們必然的歸宿。而我有必要讓靈魂,再也不受侷限的自由。」
摩奴爬到船邊,勉力一躍。我望見恢弘的亮光焚盡了他的軀體,火塵一片一片往我們吹來,餘燼的火星中,我看到了無與倫比的超越。
「再見,摩奴。」我無力地揮了揮手。
「該你了,巴拿巴。」我說。「說說你看到了什麼吧!」
巴拿巴撮弄了他尖銳的鬍鬚,縱然那張臉已然憔悴,但依然充滿了剛毅,那是最有勇氣的人才配得上的面孔。我一直都知道,罪惡象徵的不是懦弱,而是一種不可企及的勇氣。
「嗯,我忽然知道了許多東西。」巴拿巴說。「和你們共享同一份海風,是很愉快的事情。我用眼睛看見了風中的言語,它們是一幕新的風景,但離我又是那麼地近。」
「以前我以為世上沒有東西能束縛我,但如今我知道我錯了。我愛你,我的朋友,能與你在此時共處,我的一生已無遺憾。如果我還能為你效命,我會毫不猶豫地去做。而在這份愛之外,我確實是一個自由的人啊!
「其實我愛你,這也是自由的一部分,不一樣的地方是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再沒遇到你之前,我的放肆恐怕超過了所有的前人,但正如你所說的,精神有它們空虛的時候,我隱隱約約希望著愛一個人,這種難說的感覺,大概就是空虛了。
「遇見你,曾經我把你當作是銬住我的魔鬼,有一陣子我會打你,這是一種強烈的憎恨。可後來相處久了,我漸漸發現,一切都源自我的自由。當我察覺這個事實時,我很想強烈的大笑。你每每說我的笑是發狂的、扭曲的,我想這是因為我從來不壓抑自己的情緒,以免悶出病來。
「自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信念,你曾向我抱怨我總是侵犯你,我卻不認為那是侵犯,那只是我想做的一件事,所以我就做了。那也是我表達愛你的方式,不管你接不接納。現在,我們該告別了,我的愛人。」
巴拿巴呆望著大海的盡處,他的背影很是美麗,可惜那剛強的五官,再也沒有機會熱吻我,直到我唇齒間撕裂著濺血的痛楚。我可以嗅到他的鬚髮焦灼的氣味,也嗅到一絲最後的嗓音。
「我的朋友,很多人都希望我死。這一天可稱了他們的意了,但我知道那不會是你,我的朋友,祝你長命百歲,讓我繼續活在你心中百年。以後你愛的人若是太過被動,你會懷念我要把你鯨吞入腹的狂熱。
「這是我最後的抱歉,也是我第一次抱歉,抱歉,我的朋友,我在你與自由前,把你擺在了後面。」說完,巴拿巴衝向船緣,縱身一躍,熾烈的空中如此明亮,他的頸子被一絲陽光勾住,俄頃,他的頸骨折斷,完美了他生而為人的自由。
哎呀!此時此刻,只剩我一個人了。
太陽的寒冷燒灼我的視線,致使禁不住流下一滴旋而乾涸的淚水。我舉起徒餘白骨的手臂,試圖在臉頰上找尋些許情緒的蹤跡。但我連生命也摸不到,我曾對自己說,精純的靈魂是不會憂鬱的。憂鬱屬於身體,而我的身體已然湮滅。
我迷離的視野遠眺悠悠海水的歸處,靜靜地享受一縷一縷散去的吐息。我似是追求真理,撥開眼前早已撥不開的迷霧,緩緩地,如古代君王登上玉石為砌的台階,啊!我必是不怒而威。
海的另一頭。依舊翻波興浪。海的另一頭,依舊暗潮洶湧。我還看得見,那在彼方跳著祭舞的倩影,是何等迷醉,何等地用志不分。她的袖子吟著虛無的潮歌,她的華服引誘著我。
於是我前進,以埋葬無盡的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