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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來時四周非常暗,過了將近五分鐘他才適應眼前的畫面。
同時他也知道自己被綁著。
「到底又怎麼回事?」周勝豪扯動雙臂,但無法動彈。自己似乎處在一間倉庫,但又像是居家。前方有沙發和桌椅,四周都是櫃子,用大片玻璃鎖住裡頭的瓶瓶罐罐。
突然電燈大亮,四周清晰起來。燈光白的很強烈,周勝豪瞇起了眼睛。
後面的門被打開,一個白髮蒼蒼、滿臉皺紋、身形中等的老先生經過周勝豪身邊,手裡拿著顯微鏡和一些器材。他放在櫃子旁的木桌上,然後又打開玻璃櫃,拿出兩三瓶上頭全寫英文的東西。整個過程輕鬆自然,彷彿沒注意到這屋中多了個陌生人。
周勝豪見他視若無睹,不高興的「欸」了聲,說:「你到底是誰?這裡是哪裡?你又想幹嘛?」
老先生看了他一眼,然後拿張椅子到木桌旁,自己坐了下來,把桌上的東西有規律的整理好,似乎重複過上千遍。
「你是台灣人?」老先生說出國語。
周勝豪嚇了一跳,剛才還怕這個瘋瘋的怪傢伙聽不懂中文,沒想到不止會說,口音、語氣都很流利。
「你也是台灣人?」周勝豪反問。
「對。」老先生拿著注射筒彎腰,在旁邊的水桶吸滿水。
周勝豪看見他桌子上有排列整齊的小試管,其中一管紅通通的。他看自己手臂一眼,發現有個紅點。
「你抽我血!」周勝豪不滿地說。
「對。」老先生重複,彷彿天公地道。他一番操作後,看著顯微鏡,轉來轉去,一邊用筆寫些什麼。
「你幹嘛抽我血?」周勝豪努力的起立坐下,把椅子摔的扣扣響。
老先生抬起頭看著他,語氣平穩的說:「你應該知道你得HIV吧?」
周勝豪一愣,語氣不屑地說:「關你屁事!很稀奇嗎?」
老先生語氣輕鬆:「一個禮拜前不稀奇,現在的確滿稀奇的。」他把椅子轉正,面向周勝豪,「告訴我原因。」
「什麼原因?」
「你活下來的原因。」
周勝豪瞪著他,然後把頭撇向一邊。
「你不知道的話,說說你的嗜好吧?或你在得病之後,做了些什麼特殊的事情?」
「沒義務告訴你。」周勝豪理平了情緒,說:「請先放開我!」
男子拿起一個針筒,走向周勝豪。只見他俐落的插入同一個臂洞,只靠大拇指就將血抽出來,然後迅速拔起。
周勝豪啊了一大聲,狂罵三字經後繼續彈跳椅子,試圖把椅子像電影那樣摔壞。
老先生不聞不問,把血滴在試片上後,繼續觀察研究。
十分鐘後周勝豪累了,歇了一會喘氣。
「你越是這樣我越想繼續抽血。」只見老先生把剛剛抽的血弄到小試管裡,馬上用軟木塞封住,貼了張便條紙,並寫一串英文。
「你在折磨我?」周勝豪握緊拳頭,「我等等一定打死你!」
老先生嘆了口氣,然後說:「你這麼不明事理,我怎麼敢放了你?」
「是誰綁住我?是誰在利用我做人體實驗?是誰亂發神經?是誰不講道理?怎麼會變成我不明事理?我襙你媽機掰幹!」周勝豪快氣瘋了,但不管怎麼活動,椅子堅固異常,繩子也一樣緊。他恨恨的又跳了一下。
「你這樣產生的動能太小,面積過大,沒辦法把椅子弄壞的。」老先生彷彿在教學般的說:「假設體重七十公斤,你至少得從三樓開始往下墜,才有可能摔破椅子。不過若是屁股為接觸點的話,我看至少要五樓。」
「你在說什麼瘋話?」周勝豪大聲說:「你從剛剛就怪裡怪氣,你到底要不要把你的目的說清楚講明白?」
老先生又站起身,抓起空的針筒。
「好啦我錯了!」周勝豪見那針非常粗,插下去恐怕會有個小洞。他靈機一動說:「你先自我介紹!自我介紹總可以吧?」
老先生點點頭,坐下來說:「早該這樣了,誰叫你一直打斷我。」
「我襙你媽……」周勝豪怒火攻心,但又強壓忍住。
「我姓石,叫做彥森。」石彥森簡短說道:「換你。」
「我叫周勝豪。」周勝豪沒好氣地說。
「回答我,你得病後做了些什麼事情,為什麼你活了下來。」石彥森充滿了興致。
「因為一顆樹。」
「什麼樹?」
「大神木。」
「什麼大神木?」
「有魔法的大神木!」周勝豪自己都覺得這句話超蠢的。
石彥森表情死冷,又抓起要命的針筒。
「真的就這樣啊!我沒吃奇怪的藥,也沒掉到化學藥劑裡,更沒有被雷劈中,只是我在嘉義的森林遇見一棵大到哭爸的巨樹,我跟他說了些話,世界就變成這樣子了!」
石彥森一臉困惑,仍然半信半疑。
「你不相信就算了!不准拿東西戳我!」周勝豪瞪著他說。
「算了,隨便。」石彥森改個話題:「你怎麼會來這裡?你怎麼知道這裡?」
「我根本不想來這個爛……」周勝豪欲言又止,然後改口說:「這個島。我是要去叫做巴斯可的地方,只是船沒有油了,所以才飄到這裡。」
石彥森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如果你能給我一些柴油,或用別的方式讓我到巴斯可,我會很感謝你。我……」周勝豪想了一下,然後說:「我這邊還有八萬塊新台幣,我可以提給你,只要你幫我到巴斯可。」
「你有想過你還能活多久嗎?」石彥森玩著筆。
周勝豪沒回答,他沒有答案。
「你這樣有病不醫,很快就會死的。」石彥森的聲音很低沉,「我看過太多這種笨蛋了。」
「你說的倒簡單,如果我這個病吃個藥就會好,我怎麼會搞成這樣子?還千辛萬苦偷渡來這裡幹什麼?」周勝豪清楚的意識到眼前這個傢伙是神經病。
「別人不能醫,是因為他們都是蠢材,但我不是。」石彥森態度非常高傲。
「好啊!那你要怎麼醫我?」周勝豪一臉不屑,「我的日子不多了,你別繼續浪費我的時間,我不想把最後的人生都用來經歷這種事情。」
「你有看過AIDS的病患嗎?HIV發病以後。」石彥森說:「皮膚潰爛、發黑發硬、五臟糾結、神經錯亂,注定苦到死。」
周勝豪聽完後,皮膚竟起了雞皮疙瘩。他從頭到尾都沒意識到這個嚴重的問題,關於自己的死法。
「我不敢說一定能醫好你,但比起你自我放逐等死好太多了。」石彥森站起來,經過他身邊走向門口,出門前又補了一句,「什麼治療都沒有,卻想撐上十年,成功機率不到百分之一。」然後走出去關上門。
周勝豪雖然還是滿肚子火,但剛剛的對談也讓他開始思考自己身上的愛滋病,甚至不得不做出抉擇。
要把命交給一個瘋子嗎?周勝豪環顧四週,竟然有種『這傢伙滿專業』的錯覺。
「真的沒辦法到巴斯可消遙幾年,然後無痛無病的死去嗎?」周勝豪內心非常猶豫,這跟他所預設的路線差太遠了。但這個怪傢伙說的話又不無道理,要他這樣病死,還不如自殺。
「賭一把嗎?這真的是賭注啊……」周勝豪冷靜下來思考。
十分鐘後石彥森又走進來了,他這次沒坐著,只是站在他旁邊說:「怎樣?」
「留下可以,可是我有條件。」周勝豪把剛剛想好的話說出來:「不准隨意抽我血,也不准逼我吃怪藥,我如果死了你也活不了。」
「反倒你意見多起來了。」
「反正這就是我的要求,我可以『幫助』你的實驗,我也願意貢獻我的『能力』,但絕對不是你的『白老鼠』或『實驗品』,這樣了解?」
石彥森嘿嘿的笑了,不知道用什麼東西把他後面的繩子割斷,說:「你這傢伙腦袋轉的倒快。」
周勝豪站起身,扭扭頭、轉轉手,活絡筋骨了一下,然後狠狠的瞪著石彥森,醞釀攻擊的情緒。
「套用你一句話,我如果死了你也活不了。跟我來吧。」石彥森瞇起眼睛,眼角的皺紋聚在一起,他完全沒有被嚇到的反應,眼神充滿自信,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中。他腳步飛快,一下子就走到了外頭。周勝豪也跟著跑出去。
「關燈關門。」石彥森沒有回頭,走到一輛機車旁。
周勝豪在門旁望了望,把開關關掉,走出來順手關上門,第一眼就看見一輛光陽豪邁機車。
「這東西也是台灣來的吧?」周勝豪初步看了會,應該是十年前的豪邁125。
「上來吧。」石彥森坐在前座。周勝豪動作很不自然的跨到後座,並且認為這個動作怪異的不得了,自己竟然坐在後座?
這個島應該不小,因為四周的環境完全不是他剛來的樣子,剛剛待的屋子也不是把自己弄暈的那棟。
機車一路奔馳,周勝豪分不清楚自己正往南還是往北,不過這裡環境一片平坦,泥土和草皮交錯混搭,偶爾可以稍稍看到海洋,但馬上又被青草或石頭遮住,或被廣闊的陸地擋住了視線。
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天空的巨大。漆黑的天空無邊無際的遮住三分之二個空間,直接緊連地面。這是過去在城市很難看到的。在城市中周圍都是房屋和大廈,一起聳高的結果就是讓天空看起來很遠很高,不像現在有種被包圍的感覺。
他們來到一間外表看似歐美家庭的二層式房屋,籬笆圍的很大,右邊能看見雞圈,左邊則是種了一排排的菜。
機車停在房屋門口。周勝豪趕緊下車,看著這棟外表平凡的歐式房屋。
「哇靠,這是那招?」周勝豪站在外頭愣著,心想這棟屋子滿漂亮的,木頭直立環繞構成,並漆成白色,但久經風霜,許多部分都剝落了。門口旁有許多盆栽,種著花花綠綠的大……植物?
周勝豪看著這幾盆飛藤撲蔓、群魔亂舞的混色變種植物,心裡毛骨悚然。他又環顧四週,想要確定還有沒有這類的噁爛東西。
「快進來。」石彥森從窗戶往外喊,不耐煩的說。
門就位在屋子的最左邊。周勝豪推開門走進去,迎面是一條走廊,右邊就是客廳。
這個廳有張不高的大桌子,四周都是木椅,一旁有一整排的木架,上頭擺滿書籍。燈是很亮的橘燈,看起來很溫暖,但卻感覺不到溫暖,反而很冷。
石彥森打開放在角落的暖氣機,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抓起桌上的麵包就啃。
周勝豪走過去也坐了下來,發現有掛著時鐘。他抬頭一看,已經晚上九點多快十點了。
「吃吧。」石彥森邊嚼邊說:「樓上有為你準備好的房間,也有浴室。你沖個澡再上床,明天起我先帶你認識新環境。我得先說,愛滋病是世紀絕症,你要有久住的心理準備。」
周勝豪看著桌上的兩塊麵包,一個是看起來就令人沒胃口的金牛角,另一個根本是7-11的麵包!他又摸了用透明玻璃杯裝的不明液體,是溫的。
「這些麵包是我船上的吧?」周勝豪很無言,到頭來他還是吃這個。而且這些東西都事先準備好了,好像自己一定會來一樣?
石彥森聳聳肩,繼續大口大口的吞。
周勝豪肚子餓的要命,隨便抓起來就咬了。
一陣狼吞虎嚥後,他拿起自己的行李──也是石彥森幫他撿的,飽足的上樓,依照指示開了左邊的房門。
裡頭就只有一張床、一扇窗、一個衣櫃、一個小桌子,看起來非常乾淨。他把東西往地上扔,回到長廊繼續走,盡頭的房門打開,找到傳說中的浴室。
有三大桶乾淨的水,和一個排水孔。
「幹。」周勝豪罵起來是有氣無力。他揉揉太陽穴,現在只要那個怪老頭不是gay一切就謝天謝地了,所謂的浴室連一塊肥皂都沒有他也不在乎了。